2 变成猪,变成狗!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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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迫害无疑也会被施加在和八阿哥最亲密并因八阿哥之事和雍正帝交恶的九阿哥身上。康熙帝临终之际,九阿哥的生母宜妃想要冲到先帝枕边,因此与雍正帝的生母德妃发生过激烈冲突。雍正帝即位之后,在召回同母弟十四阿哥的同时,派遣九阿哥取而代之奔赴西宁。他当然没有赋予九阿哥大将军这样光耀的称号,此举只是为了将他放在与自己关系紧密的总督年羹尧身边受其监视。最为要紧的是,以此切断他与八阿哥的联系。
九阿哥在年羹尧的监视之下,受到的待遇几乎与阶下囚一样。密探把他的一举一动都报告给了雍正帝。雍正帝的钦差宗楚来视察的时候,九阿哥说:
我如今于世间毫无希望和野心,正欲抛却凡世出家修行。不知可否给我多些自由?
雍正帝接到使者的奏报,抓住九阿哥的话柄不断诘问:
若是出家则不成兄弟,舍弃世事则不成君臣。是想成为既不是兄弟又不是君臣身份吧?
九阿哥偷偷给在北京的十阿哥送信,但信在途中被截获。信中写道:
事机已失,追悔无及。
这句话意味深长,可以任意解读。雍正帝自然将其解读为某种阴谋。这封信暴露之后,九阿哥开始用暗号与在北京的家人互通书信。九阿哥对基督教抱有兴趣,和西洋传教士颇有往来。甚至在九阿哥被派往西宁的时候,葡萄牙传教士穆敬远(João Mourão)也追随他一同前往。但是他白天需避人耳目,只有晚上才从窗户出入。九阿哥可能已经偷偷地接受了由穆敬远主持的洗礼。因此,九阿哥与其子懂得罗马字母并非不可思议之事。其后,他们用罗马字母写信,在北京与西宁之间鸿雁往来。
九阿哥之子所写的从北京送到西宁的密信虽然被慎之又慎地缝在夹衣之中,但还是被城门官发现了。这封信被拿给西洋传教士看,但传教士回答看不懂这些文字。
朕未曾禁止九阿哥与家人书信往来。至于别造字样,巧编格式,缝于(骡夫)衣袜之内传递往来,阴谋诡计甚于敌国奸细。定是有何企图。速速严查。听闻九阿哥身边的太监聚敛了大量钱财,一并严查钱财的来源。
按照雍正帝的命令,宗人府决定剥夺九阿哥的皇族身份。既然不再是宗室就必须改名。至于改什么名字,雍正帝又派人去问了九阿哥,九阿哥的提议让雍正帝不太满意——“改成猪”。
于是,九阿哥的名字被改成了猪,因为九阿哥身体肥胖滚圆。在满语中猪被读作“塞思黑”。此后“塞思黑”就变成九阿哥户籍上的名字了。其兄阿其那在特别最高审判会议上受审之时,塞思黑也一并受到审判。与阿其那的四十条罪状一样,塞思黑被列举罪状二十八条,也受到参劾。塞思黑最初被发配到西宁边疆,临行之时脱口而出:
越远越好。
这无心之言传到了雍正帝耳朵里,雍正帝反而把他召回,安置在了离首都很近的保定府,单独圈禁起来。雍正四年八月末秋风起时,塞思黑因患痢疾而病亡。即便得到塞思黑病笃的报告,雍正帝也只是不紧不慢地下令派遣医生为其诊治,但塞思黑没能等到医生到来。
伊恶贯满盈,获罪天祖,已伏冥诛。
雍正帝如此自言自语。阿其那也在九月初病死了。九阿哥和八阿哥相继死于圈禁之事不得不令人生疑。社会上风传,恐怕是相关官吏对两位施加了适当的“处置”吧。
雍正帝的同母弟十四阿哥最终也未能逃脱雍正帝的迫害。虽说是同母所生,但年龄相差十岁的兄弟俩自幼就关系紧张。雍正帝即位后立即将十四阿哥召回京城。
大将军十四阿哥因为有平定青海之赫赫武功,本打算在还都之时举行隆重的凯旋仪式。到达北京附近的时候,他派出使者向朝廷询问凯旋仪式的手续。雍正帝极其愤慨。
对天子无一句问候,肆无忌惮地询问凯旋仪式算怎么回事?!忘记了还在大丧之中吗?
对独裁君主而言,他没有同母兄弟。在宫中初次谒见时,十四阿哥打算以家礼相见,出乎其意料的是,雍正帝正等待着他施臣子之礼。看到十四阿哥并未打算行跪拜之礼,皇帝的侍从跑过去把他的头按到了地上。
这是迎接凯旋将军之礼吗?
十四阿哥激动异常。
这是谒见天子之礼吗?
雍正帝如此反问。
雍正帝觉得这样的弟弟绝不能留在京城,于是命令他去守护康熙帝的山陵,远离北京。后来又出现了妄图起兵谋反、企图拥立十四阿哥为皇帝的野心家,十四阿哥因此被原地圈禁。他十分长寿,一直活到乾隆时代,直到那时才最终被释放。
雍正帝对他的兄弟们的迫害并不是凭其喜好任意为之的。有时我们看到的雍正帝如施虐狂般的执拗是在独裁君主制下作为君主不得不履行的义务而已。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惊叹于雍正帝强韧的精神。在和注定不会对自己心服口服的兄弟们进行的心理战中,八阿哥、九阿哥到底不是雍正帝的敌手。他们或者失去分寸,或者情绪激动,在自己的内心感情上产生破绽,最终被始终冷静如一的雍正帝一步步逼向死地。作为成长于深宫的皇族,不得不说他的性格极其怪异。也许是四五十年空居藩邸的生活,以及其间被卷入兄弟数十人围绕着皇位继承进行残酷斗争的经历,锻炼出他如此特殊的性格吧。
虽说幸而获胜甚好,但其中的辛苦真是难以忍受。雍正帝一定是这样想的吧。他不想让这样的悲剧在自己的孩子们身上再次上演,其解决方法就是被称为“秘密建储”的制度。
雍正元年八月,皇帝召来诸皇子以及众大臣,宣布:
自古皇太子多不孝。盖因被立为皇太子者由此安心,再无学习之心、修炼之意志。再者,那些有野心的官僚们亦念此乃将来之天子,出于投机取巧之心,争相追随。故皇太子心生怠惰,流于奢侈,陷于邪道。历代圣明天子烦恼于皇太子之放纵者不在少数。即使大行皇帝亦对废太子束手无策。皇太子制度确实不佳。然而天子固有一死,不得不预为之计。朕有一良策。朕已于心中定下后继之人,但不会将其告与他人。仅将名字书于纸上,藏于小匣之内。将此匣置于高悬于乾清宫宝座之上的“正大光明”匾之后。视朕心中之继嗣者其后之言行,若其不致力于学、走上邪路,朕即重写名字,即时更换。朕若有事,无暇亲口指定继承人而驾崩之时,诸皇子、大臣共同开启小匣视之,其中所书名字即为皇位继承者。
雍正帝设计的新方法确实十分巧妙。此方法实施之后,有清一代一直遵行不改,也正因此清代没有出过愚蠢的天子。皇子们想要成为天子,必须不断地提高自身修养,让父皇满意。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意味着独裁政治的形式也被带入家庭内部。皇子们即使在家庭中、在父皇面前也只能是臣子。作为一介臣子,为了成为继承人必须不断地接受试炼。因此,真正的独裁君主无法拥有真正的家庭生活,无论何处都只剩下君臣关系,甚至不能拥有普通家庭一样的亲子生活。从此之后,清朝再没有立过皇太子,唯一的特例是雍正帝之子乾隆帝。他过度模仿汉族君主的做法,在其即位六十年时立其子,即后来的嘉庆帝为皇太子并随即让位,自己隐退成为太上皇。
至此,如果我们仅仅对雍正帝对其兄弟的迫害感兴趣,而忘记书写他对兄弟的友爱之情的话,就不能说是公正的。不得不说,八阿哥和九阿哥对于他们自己的悲剧,应当负有与雍正帝同样的甚至大于他的责任。他们执着于满洲时代的朴素的家族制度,认为父子兄弟应当团结一致、忧乐同享,像君臣这样的做派和形式主义背离了满洲的国粹。当然,这种思想与雍正帝的信念水火不容,他已经完全变成中国式的独裁君主,并以汉族的统治技巧使满族人得到安泰。但是,如果说兄弟之中有与皇帝的思想产生共鸣并以身示范,为使雍正帝成为独裁君主而尽力示好之人的话,雍正帝也必然会心存感谢。十三阿哥怡亲王正是如此。
十三阿哥怡亲王小雍正帝八岁。雍正帝与同母弟十四阿哥水火不容,却将十三阿哥视为心腹知己。从众多兄弟中脱颖而出的怡亲王行事谨慎正直,忠诚地侍奉着雍正帝。他身兼九职,勤勤恳恳地工作,尤其对肃清相当于财政部的户部纲纪用力最深。某次,雍正帝对大臣十分骄傲地说:
自怡亲王总理户部以来,一直被称为“伏魔殿”的户部面貌焕然一新,再无被贿赂诱惑之官员。若不信服,且试之。
朕虽信用尔等大臣而任用之,但若与怡亲王相比,似鸿毛与泰山。即使[将尔等百千聚集一处,朕倚赖未必如王一人也。][1]
怡亲王于雍正八年去世。雍正帝失望过度,饮食不进,寝不聊寐。
怡亲王事朕诚敬忠爱之心八年有如一日,自古以来无此公忠体国之贤王。前怡亲王避朕名讳将上一字改为“允”,今着改回原“胤”字。
雍正帝命令礼部在祭文中写作“胤祥”。这包含着从臣子升格再次回到兄弟关系的意思。即使是独裁君主,还是希望有兄弟亲情的。但有权利再次成为君主兄弟的只能是如怡亲王一般八年如一日,任劳任怨,比臣子更加尽心竭力的兄弟。只有完全成为臣子的兄弟,独裁君主才会将其视为兄弟。兄弟不是天生的,是天子赋予的地位。这正是独裁政治之下的君主家庭生活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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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宫崎市定引用的内容与中文史料的原文有所出入时,引文中的中括号标记完全符合中文史料的内容,后文不再特别说明。——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