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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就是这样在他秋日的前夕找到了他,而这具尸体实为帕特里希奥·阿拉贡内斯,于是多年之后,在一个充满太多不确定因素的年代再次这样找到他时,我们中没有任何人能够确定那具被兀鹫啄烂了的、布满深海寄生物的朽迈尸体是他本人。在他那只因腐烂而丑陋不堪的手上,没有任何残迹能表明,在噪音年代它曾因一名不太可能存在的少女的断然拒绝而捂在胸口,我们也没有找到任何他生命的蛛丝马迹来确定他的身份。这件事发生在我们的年代自然不足为奇,因为即便是在他的鼎盛岁月中,人们也有理由怀疑他的存在,要知道连他的心腹们都不知晓他的确切年龄,在某些时期这一问题着实令人困惑:他出现在慈善抽奖会上时看起来已年过八十,在民众接待会上时六十,在公共节日的庆典上甚至不到四十。帕梅斯通大使,最后一批向他呈交国书的外交官之一,在他被查禁的回忆录中谈到,我想象不出比他更年老的人,也想象不出如这里一般废怠混乱的国度,在此国总统府中前行,需从废纸堆、动物粪便以及睡在走廊上的狗的剩饭间探出道路,没有人向我说明贸易税费或公务情况,我只得借助已经侵入到最靠外的几个卧室中的麻风病人和瘫痪患者的指引去往会客厅,在那里,母鸡啄咬着哥白林织毯上它们臆想中的麦田,一头母牛撕扯咀嚼着一幅绘有主教像的画布,我当即便察觉到他比痴傻之人还要耳聋,因为他答非所问,还因为他为鸟雀喑哑无声而烦闷不已,但事实上,走过那里如同穿行于百鸟唧啾、嘈啐不堪的清晨山林,甚至令人感到呼吸困难,突然间,他用一抹明澈的目光中断了国书呈交仪式,将手掌放在耳后,指着窗外曾是汪洋的尘灰平原,以叫醒酣睡人的声音说道,听,有骡群从那边来了,听,亲爱的斯泰特森,是那片海要回来了。实在难以相信这个无药可救的老人就是当年那位救世主,当年,在统治初期,他会出其不意地来到农村,没有卫队跟随,只带一个手持甘蔗砍刀的赤脚瓜希拉印第安人和一个他随意用手点到的议员代表,他会去了解庄稼的收成、牲畜的状况和人们的行为举止,他会坐在广场上芒果树荫下的藤编摇椅上,用那时戴的监工帽扇着风,虽然看起来因炎热而困顿,但他在同那些他召集到周围来的男男女女对话时,从不放过任何没有说清道明的细节,他叫着他们的姓名,仿佛头脑中有一份全国居民、统计数字与问题的书面记录,于是他闭着眼叫了我,来这儿,哈辛达·莫拉莱斯,给我讲讲那个小伙子的事,就是前一年那个为了喝一瓶蓖麻油把自己摔了一跤的小伙子,还有你,胡安·布列多,他对我说,你的种牛怎么样了,他曾经亲自为这头害了虫的牛祈祷,好让蛆虫都从它耳朵里掉出来,还有你,玛蒂尔德·贝拉尔塔,我把你那逃跑的丈夫给你完完整整找回来了,你拿什么报答我呀,他就在那儿呢,脖子上套着龙舌兰绳,被拖曳着上前领了他亲赐的警告:如果再敢抛弃他的合法妻子,他就让他烂在那套中国式枷锁中,他又以雷厉风行的办事风格命令一名屠夫在某场公开活动上剁下了一个挥霍无度的司库的双手,他会摘下私家菜园里的番茄,一边当着农业专家的面以内行的傲慢架势将它们吃下,一边说着这地里缺很多公驴粪,都给记在政府账上,他命令道,他突然停下在城里的漫步,冲着窗口对我狂笑着喊道,啊哈,罗伦萨·洛佩兹,二十年前我送你的那台缝纫机怎么样啦,我回答他道,它已经去见上帝了,将军,您想想,东西和人都扛不了一辈子啊,他却反驳说世界是永恒的,然后不顾当街等待的随行人员,拿起螺丝刀和润滑油壶就开始拆卸那台机器,人们能不时察觉到他公牛一般的喘息中流露出的绝望,他的脸也蹭上了发动机油,不过将近三个小时后,那机器便焕然一新,又能缝东西了,那个时候,日常生活中再微不足道的问题,都被他视作国家大事般重要,他由衷地相信幸福可以被分配,而死亡可以被军人的诡计赎买。很难承认,那个无药可救的老人就是那个手掌大权的男人的唯一所剩,他从前的权力大到当他问时间时,人们会回答他,您说几点就是几点,将军阁下,这的确属实,他不仅会将时间按照最利于他行事的方式作调整,还会将法定节日按照他的计划进行变更,好让他可以一个节日挨一个节日地跑遍全国,他会带着赤脚的印第安人、愁苦的参议员以及装着在各个广场遭遇劲敌的优秀斗鸡的背篓,他会亲自下赌注,他笑起来可以撼动斗鸡场的地基,因为当他发出一串凌驾于音乐和焰火之上的鼓鸣似的怪异笑声时,我们都感到必须附和赔笑,而当他沉默时,我们便会备受煎熬,当他的鸡杀死了我们那些以失败为目标而训练已久的鸡时,我们会如释重负地欢呼,从没有哪一场失望而归,只有狄奥尼西奥·伊瓜兰的那只倒霉鸡是例外,它以利落精准的袭击杀死了当权者的灰公鸡,他第一个穿过战场握住胜利者的手,你真是条汉子,他愉快地对他说着,心怀感激,因为终于有人让他体会了一场无伤大雅的失败,买你的红鸡要付多少钱,他问道,狄奥尼西奥·伊瓜兰战战兢兢地回答说,它是您的了,将军,这是我莫大的荣幸,他在沸腾的乡亲们的掌声中、在音乐和爆竹的轰鸣中回了家,一路上向所有人展示他为了换得常胜红将军而赠予他的六只纯种公鸡,然而当晚,他将自己锁在卧室中,独自饮了一葫芦甘蔗酒,随后用吊床的龙舌兰绳把自己吊死了,可怜的人啊,他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欢愉的现身会招致一系列家庭灾难,自己的所到之处会留下一连串令他意外的死亡,他也并不知道,如果自己在殷勤的心腹喽啰面前一时口误叫错了名字,他们便会当作不满的暗示,于是一些不幸的忠诚追随者便会受到无尽的折磨,他蓄着缓慢生长的胡茬,迈着诡异的犰狳步子走遍了全国,在各处留下了浓烈的汗臭,他会随兴走进某户人家的厨房,一副不中用了的爷爷的样子,吓得屋里的人都瑟瑟发抖,他会用加拉巴木瓢从瓮里舀水喝,用手从菜锅里捞出大块的肉吃,那么快乐、那么单纯,全然不顾那个家庭被永远地烙上了他来访过的印记,而他如此行事并非出于政治上的考量,也并不像其他时候那样是为了爱情的需要,那就是他当时的自然状态,因为那时的权力还不是他晚秋时期的无边泥塘,而是在我们眼前的从源头喷放的激越洪流,因此他只需用手一指,该结果的树便结果,该成长的牲畜便成长,该致富的人便致富,他下令收起阻碍某个地区收割的雨水,并将之洒向干旱的地区,事情果然发生了,主啊,这是我亲眼所见,在他自信是他全部权力的主宰以前,他的传奇便早已开始流传,彼时他还迷信于各种预兆和对梦魇的解读,他会突然中断刚刚开始的旅程,因为听到了黄头叫隼在他头顶鸣唱,他会更改公开亮相的日期,因为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收获了一枚双黄蛋,他清除了那支由殷勤的议员和代表组成的跟着他各处游历、替他发表他从不敢发表的演讲的随从队伍,因为他做噩梦看到自己在那栋空洞的大宅中被一群面色惨白的灰衣助祭士包围,他们微笑着用切肉刀刺向他,带着熊熊怒火驱赶他,令他无论将视线转向何方,都能看到一把铁器向他的脸和眼直袭过来,他看到自己被团团围住,仿佛一头被杀手困住的野兽,他们安静而面带笑意,争夺着参与献祭和享用他血液的特权,然而他既不愠怒也不惧怕,只感到一种随生命的干涸而愈发辽远深邃的释然,他自觉轻盈纯净,因而在他们杀他时,他也报以微笑,在那栋石灰墙壁已被我的鲜血溅染的梦中屋内,为他们而笑,也为自己而笑,直到一个在梦中是他儿子的人一刀砍在了他的腹股沟上,从那里,我留存的最后一口气被排出,于是他用浸透了自己血液的毯子盖住了脸,这样,在他活着时认不出他的人也不会认出死后的他,在这般逼真的垂死感受中,他因自己的苟延残喘而颤抖崩溃,于是再也按捺不住,将那感受告诉了我的兄弟卫生部长,而他最终也不免令他惊恐,因为他向他揭示在人类历史上,将军阁下,这样的死亡已有过一次,他还为他读了拉乌塔罗·穆纽斯将军某本被熏黑的记事簿中的那段故事,母亲啊,和他的梦境一模一样,在念诵的过程中,他甚至记起了醒来后一度忘记的细节:在他们杀他的时候,总统府的窗户全部自动打开了,但当时并没刮风,而府上窗户的实际数量正是梦中他伤口的数量,二十三,一个可怖的巧合,于是在那个礼拜,他在他冷漠的军队同谋面前,以海盗袭击的方式,取缔了议会和法院,焚毁了我们从前的显贵们的庄严宅邸,那燃烧的火光直到深夜仍能从总统府的阳台上看到,当有消息说将军阁下,他们连地基石块都没留下时,他丝毫不为所动,向我们承诺将严惩发动袭击的人以儆效尤,然而罪犯从未出现,他向我们承诺完全按原样重建显贵宅邸而那里直至我们的时代仍是一片焦黑的废墟,他从不遮掩自己那套可怕的驱魔手段,并利用这机会将老共和国的立法与司法系统全部铲除,他用名利将议员、代表和法官通通压垮,因为不再需要他们来维持执政初期的表象,他把他们打发到那些安逸而遥远的使馆,身边只剩下那个手持砍刀的印第安人的暗影,他与他形影相随,替他试吃食物和饮料,阻止人与他靠近,他待在我家时,他就去看门,来我家的举动滋长了他是我的秘密情人的流言,而事实上,在那段漫长年月中,他每月最多来两次,向我咨询纸牌的解读方法,当时他还相信自己是必有一死的凡人,还拥有怀疑的品德,还能认识到错误,并且相信纸牌胜过相信自己粗野的直觉,他来时总是像初次坐在我面前时那样惊恐苍老,一言不发地把双手摊开给我看,那对平滑紧实好似蛤蟆肚皮的手掌是我漫长的占卜生涯中不曾看到也不会再看到的,他把双手同时放在桌上,仿佛一个绝症病人无声的哀求,我能觉察到他是那样的急切无助,以至于令我印象更深的不是那荒芜的掌心,而是他无从排解的忧郁、他嘴唇的苍白和他被猜忌腐蚀了的可怜老人的心,他的命运,不仅从他的手上看起来深不可测,用当时已知的任何察探手段来看都是如此,他每一切牌,牌面都立即变成浑水井,他喝完了的咖啡的杯底沉淀也都浑浊不清,与他个人的未来、他的幸福或是财富相关的关键线索全都模糊难辨,然而任何和他有关涉的人的命运都明晰可鉴,于是我们看到了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在为外国名字的鸟雀涂颜料,那时的她年事已高,在因疫病而变得稀薄的空气中几乎辨不清颜色了,可怜的母亲啊,我们看到了我们的城市被一场飓风摧毁,那场飓风极其可怕,简直不配它那女性的名字,我们看到了一个戴绿色面具、持利剑的男人,于是他苦恼地问这人在世界的什么地方,纸牌回答说,他每个礼拜二都离他更近,他便说了声啊哈,随后问他的眼睛什么颜色,纸牌回答说,一只是甘蔗汁在日光下的颜色,另一只是甘蔗汁在黑暗中的颜色,他便说了声啊哈,随后问那个人有什么企图,那是我最后一次向他揭出纸牌的终极真相,因为我回答他,绿面具代表的是不忠和背叛,于是他带着胜券在握的口吻说,啊哈,我知道是谁了,他妈的,他喊道,是纳尔希索·米拉瓦上校,他最亲近的副官之一,两天后他往自己耳朵里灌了一枪,没有留下任何解释,可怜的人啊,纸牌的占卜就是这样主导着国家的运势、预设着它的历史,直到他听人说起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女巫,她能以万无一失的盆中之水破译死亡,于是他偷偷地前去寻她,除了砍刀天使外再没有其他人看见,他们沿着骡道一直走到荒漠中的那间茅屋,她和她的重孙女就住在那里,重孙女已有三个孩子,并且即将诞下上个月死去的那任丈夫的骨肉,他在近乎黑暗无光的卧房深处找到了她,她半失明地瘫在那里,但是当她请他将双手置于盆上方时,盆中之水顿时变得澄明,并散发出轻柔而透彻的光,于是他看到了自己,一模一样的自己,趴在地上,身穿没有军衔标志的粗布制服,脚蹬军靴,戴着金质马刺,于是他问这是什么地方,那女人审视着平静的水面,回答说,是一个房间,不比这间屋子大,可以看到一些东西,好像有一张写字桌,还有一台电风扇,有面海的窗户,白墙上挂着骏马图,还有一面带龙的旗,于是他又说,啊哈,因为他已经识出,那无疑是与会客厅相连的那间办公室,他接着问是否死得很惨或者得了可怕的疾病,她回答说不是,是在睡梦中且没有痛苦,他应道,啊哈,又颤抖着问她是什么时候,她回答说他可以放心睡觉,因为他死的时候年纪不会比现在的她小,也就是一百零七岁,但也不会比那晚一百二十五年以上,于是他说,啊哈,而后便杀害了那瘫在吊床上的老妇人以免除他之外还有谁知道他死亡时的情景,他是用马刺上的皮带将她勒死的,没有让她痛苦、呻吟,俨然一个老练的刽子手,尽管她是这世上唯一享有被他亲手杀死的荣耀的生物——无论人还是动物,无论在战争里还是在和平中,可怜的女人。在他秋日的夜晚,回忆自己这样阴险卑鄙的过往并没有使他良心不安,它们反而成了范本般的寓言,指明他应该这样做却没这样做的事,特别是在玛努艾拉·桑切兹消失在日食之影中时,他格外希望自己的残暴再次盛放,好以此根除煎熬他五脏六腑的羞辱感所触发的怒气,他会躺在罗望子树风铃下的吊床上,想着玛努艾拉·桑切兹,满怀那股搅扰他梦境的怨恨,而与此同时,陆海空三军都在寻找她,甚至连边境地区尚未开垦的硝石荒漠都没放过,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细微的痕迹,你他妈的躲到哪儿去了,他自言自语道,你以为你他妈的钻到什么地方去就能逃出我的掌控,让你看看到底是谁说了算,他放在胸口的帽子随着心脏的剧烈跳动而不停震颤,他迷醉在盛怒中,丝毫不理会他母亲的坚持,她一直想打探出为什么从日食那天下午开始你就不说话了,怎么变内向了,但他没有回答就走了,狗屎母亲,他拖着那双孤儿的脚,心里不住地滴着苦水,自尊也被那无法补救的痛楚伤害了,这些坏事发生在我身上就是因为我变成了这么一个孬种,就是因为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是自己命运的主宰,就是因为进那臭娘儿们的屋还要经过她母亲的同意,当初去弗朗西斯卡·里内洛那个清凉寂静的庄园时就不用这样,那庄园位于桑托斯伊盖隆内斯教区,那时还是他自己而不是帕特里希奥·阿拉贡内斯代表权力抛头露面,他会由着自己的性子,在摆钟缓缓敲响十一点的钟声时,连门环都不叩就走进去,我在花园露台听到他金质马刺的碰击声,便立即明白那如捣臼木槌发出的声响、那踏在砖地上的威严步子不可能是别人的只可能是他的,在看到他出现在天井露台的门洞之前,我就感觉已经真切地看到了他整个人,门口的石鸻正在金色天竺葵间歌唱着十一点的到来,而同在唱歌的拟黄鹂则在挂于屋檐下的小香蕉散发出来的丙酮气味中迷离,八月里不祥的礼拜二的日光在院中新长出的香蕉叶和我丈夫蓬修·达萨清晨刚捕猎来的一头小鹿的尸体间休憩,他把鹿腿绑上,挂在了那一把把因为糖分而长出黑斑的小香蕉旁以排干血水,然后我看到了他,比梦中的更高大更阴森,穿着一双满是烂泥的脏靴子和一件被汗浸湿了的军服上衣,皮带上没佩武器,但他仍旧放心,因为那个赤脚印第安人的暗影就一动不动地立在他身后,手中还握着砍刀刀柄,我看到了那双令人无法回避的眼睛和那只睡梦中的少女的手,他就近从一把香蕉中揪下一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一根又一根,他渴切地咀嚼着它们,整张嘴中涌动着沼泽地的声响,视线一刻未离开诱人的弗朗西斯卡·里内洛,而她以刚嫁作人妇的羞怯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因为他是来尽兴的,而又没有任何比他更强大的力量可以阻止他,我几乎察觉不到我丈夫畏怯的呼吸了,他在我身旁坐下,我们两人拉着手一动不动,两颗明信片一般的心在那个深不可测的老人黏韧的目光下一同惊惶地跳动着,他就在离门两步远的地方一根接一根地吃着香蕉,将皮往肩膀后的院子里甩,他的目光从开始看我的那一刻起就没有离开过,直到把整串香蕉全部吃完,直到死鹿身旁的香蕉杆变得光秃秃,他才向赤脚印第安人打了个手势,而后命令蓬修·达萨,和我带砍刀的朋友出去一趟吧,他有些事情要和你解决,我几乎要吓晕过去,但仍留有足够的神志,仍然清楚,能解救我的唯一办法就是任他在饭桌上对我随心所欲,甚至在他身上的氨气味儿让我窒息之后,在他一把扯下我的内裤并用手指胡乱摸索之时,我还帮他在衬裙的蕾丝花边之间找到位置,我不知所措地想着,圣体啊,这真是太羞耻了,真是太晦气了,因为那天早上我忙着收拾小鹿,都没有清洗一下自己,就这样,他在数月的烦闷之后得偿所愿,却做得仓促而糟糕,仿佛比他本人苍老抑或年轻太多,他深陷在恍惚中,我甚至都不太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尽其所能完的事,他还忍不住呜咽起来,流下了孤独的大个子孤儿如发烫尿液一般的泪水,他哭着,好像受尽了苦难,使我不仅怜悯他,也怜悯起世上所有的男人,于是我开始用指腹抚摩他的脑袋,安慰他说,不至于这样,将军,人生很长,而就在此时,带砍刀的人把蓬修·达萨带到了香蕉园里,将他切成了纤薄的肉片,它们被野猪衔去了各处,再没可能复原,可怜的人啊,但没有别的办法,他说,因为他会成为终生的死敌。这些是他权力的影像记忆,它们远道而来,加深了他的苦楚:他的浓厚权力中究竟被掺了多少水,导致他竟已完全没有能力去驱散那日食造成的巫术伤害了,在砍刀天使的关节因尿酸过高而形成结晶后,他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在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将军一人手上,面对后者在多米诺骨牌桌上冰冷的控制,他不由得因一丝躁郁而战栗起来,他自问,把这么多的信任和权威独独授予一个人难道不是招致他不幸的根源吗,难道不是我终生的兄弟剃掉了他内陆地区领袖的野性毛发从而把他变成一头阉牛和一个宫殿里的傀儡吗,他让他无力发出哪怕一道未被事先执行的指令,还想出了让别的面孔代替他抛头露面的伎俩,而在从前的好日子里,一个赤脚印第安人就足够了,他会挥舞砍刀在人群中开路,大喊着浑蛋们让开,管事的人来啦,但他无法区分那鱼龙混杂的欢呼队伍中,谁是真正的爱国者而谁又是投机者,因为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最居心叵测的就是那些最起劲地喊硬汉万岁的人,他妈的,将军万岁,但现在他却够不着他的军权,无力调兵去寻找那个厄运皇后,那个曾奚落过他老年色欲那无法逾越的围墙的皇后,他妈的,他把骨牌摔在地上,因看不见的缘由扔下残局离去,内心失落不已,因为他突然想到,所有的人最终都会在这世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所有的人但他除外,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衬衫在这么早的时间就已被汗液浸透,第一次察觉到随海洋水汽蒸腾的腐臭味道和因湿热而扭曲的疝气的温柔笛声,是闷热造成的,他一边没有底气地自言自语,一边在窗口探看,试图看透这静止城市里的奇异光芒,这里仅存的活物似乎是那群正惊恐逃离贫民医院屋檐的兀鹫以及那位武器广场上的盲人,那盲人感觉到了在民政大楼窗口现身的颤巍巍的老人,他急迫地用手杖向他示意并对他喊了些不明所以的话,被后者解读为压抑情绪中的又一个信号,暗示即将有事发生,然而,在这个漫长而沮丧的礼拜一即将结束时,仍旧安然无恙,这种状况已经是第二次出现了,是闷热造成的,他自言自语道,细流轻挠着雾气氤氲的安眠药水瓶滤嘴催他入眠,于是他很快睡着了,却又猛然惊醒,谁在那儿,他吼道,事实上那是他的心脏因黎明时分公鸡一反常态的沉默不打鸣而备感压抑,他感到宇宙的航船在他睡着时已经驶到了某个港口,而他正在一片蒸汽汤中漂浮,天空中、地面上那些比迟钝的预兆和人类最先进的科学知识更能敏锐地预见到死亡的动物都惧怕得噤声,空气已耗尽、时间正改向,他起身后感到每迈一步心脏都会刺痛而鼓膜正在爆裂,一种滚烫的物质从鼻孔流出,是死亡,他想,那军服上衣已被血水浸透,随后他才知晓,不是,将军阁下,是飓风,在把那个古老紧实的加勒比王国撕成一串散乱小岛的种种灾害中,它是最具毁灭性的,但它又太过隐秘莫测,唯有他早在鸡飞狗跳之前就凭预感的本能觉察到了这场灾难,它令人措手不及,惊慌的公务人员甚至都来不及为它起个女性的名字,他们前来向我汇报说,现在确定了,将军阁下,那玩意儿他妈的要把国家卷走啦,他却下令用船骨加固门窗,将哨兵绑在楼道上,把母牛母鸡关在一楼办公室里,将每样东西,从武器广场到他受惊的阴郁王国里最偏远的一块界碑,都钉在原位,整个国家仿佛都被锚固定住了,因为他下达了不容违抗的命令:一旦出现骚乱迹象就鸣枪,前两次向天,第三次就杀人,然而,旋风携着巨型刀刃以不可抗拒之势过了境,它干净利落地一刀斩断了主入口处的钢铁装甲大门并将我的母牛卷上了天,但他并未察觉到这些,因为他正身处不知从何而来的横冲直撞的暴雨的魔力中,雨水在他周围洒下凶猛冰雹般的阳台碎片以及深海与丛林中的野兽,他也没有清醒的神志去考量这场灾变的规模,只是在滂沱大雨中徘徊着,在怨恨的麝香味道中兀自问着你在哪儿,我的苦水玛努艾拉·桑切兹,他妈的,你到底钻到哪儿去了,让我这场复仇的灾难都够不到你。飓风过后,在一处平静的水洼中,他发现身边只剩几个最亲近的随从,正和他一起在会客厅满目疮痍的水面上坐着划艇漂浮,他们划出车库门,在沙枣树冠和武器广场的锦缎灯笼间畅行,随后进入了大教堂中的一潭死水,有那么一瞬间,他再次因一个深刻的闪念而陷入痛苦,他想到自己从来就不是、也永远不会是他全部权力的主宰,在他仍为这苦涩确凿的讽刺而深感羞耻烦闷时,小船撞进了一个个空间,它们的密度各不相同,在彩色玻璃窗透进来的光的照耀下不断变幻,那光线落在了主祭台上纯金的枝叶和祖母绿的花簇上,落在了被活埋的总督和因幻想落空而死去的主教的贴地墓碑上,也落在了海军上将空荡荡的纪念堂那有三艘帆船侧影的花岗岩石刻上,他当初建起这纪念堂是考虑到将来兴许会想让自己的尸骨安息在我们之间,我们通过祭坛的水渠,划向一个已变成明亮鱼池的内院,看到一群群鲷鱼正贴着瓷砖池底在广藿香和向日葵的茎秆间游过,我们穿过比斯开修女修道院天井中的阴暗河道,看到了被遗弃的单人房间,看到了一架漂浮于乐室隐秘水池中的古钢琴,看到了食堂沉睡的水的深处,淹死在已摆好菜肴的长餐桌旁各自座位上的全院修女,从阳台离开时,他看到光亮天空下有一片浩渺湖泊,那里曾是那座城市的所在,直到此刻他才相信,消息属实将军阁下,在整个世界范围内上演的这场灾难只是为了将我从玛努艾拉·桑切兹的折磨中解救出来,见鬼了,上帝的做法和我们的比起来简直太粗野了,他一面愉快地想着,一面望着那片曾是城市的浑浊泥潭,在无边无际的水面上漂浮着无数溺死的母鸡,兀立在那里的只剩大教堂的尖塔、灯塔的航标灯、总督区灰岩大宅的阳光露台以及贩卖黑奴的港口所在的零星的丘陵小岛,海上遭遇飓风劫难的人在那些岛屿安营扎寨,我们这批最后的不信教的幸存者看到了那艘漆着那面旗帜色彩的小船在一只只母鸡僵死的尸体上的马尾藻之间安静地驶过,看到了那悲伤的双眼、黯淡的双唇和正为祈求雨过天晴而画着十字的若有所思的手,他命令溺死的母鸡重生又命令水位下降,于是水便退去了。在喜乐的钟声、愉快的节日焰火和荣耀的音乐声中,第一块重建的基石落定,人们聚集在武器广场称颂着赶跑飓风猛龙的功勋卓著者,在众人的呼喊声中,有人拽住他的手臂把他带上阳台,现在的人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他安慰的话语,在得以逃脱之前,他感受到了灌入他五脏六腑的犹如从凶险海洋刮来的风一般整齐划一的呼声,硬汉万岁,从统治的第一天开始,他便体会到一时间暴露于全城民众视野中的不安全感,于是他的言辞石化了,一抹凡人的神志闪过,他顿时明白自己没有勇气也永远不会有勇气将整个身体探向人群的深渊,于是在武器广场上,我们只是隐约察觉到那个一如既往转瞬即逝的身影,那个难以捉摸的穿粗布衣服的老人的鬼魅身影,他从总统阳台上撒下无声的祝福后便立即消失了,然而那个飘忽模糊的画面足以支撑起我们的信心,相信他就在那里,在郊区宅院的那一株株载入史册的罗望子树下,守候着我们清醒与安睡的时光,他悠然躺在柳木安乐椅上,手中握着一杯还没喝的柠檬水,听着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用加拉巴木瓢筛玉米粒的声响,透过午后三点的炽热看着她抓起一只可怜的母鸡,把它夹在胳膊下,不无温柔地拧转它的脖子,她看着我的眼睛用母亲的语气对我说,想的事情那么多,都要得痨病了,还不好好吃饭,今天晚上留下来吃吧,她央求着他,同时用那只被拧得奄奄一息但仍被紧紧抓在手中以防逃脱的鸡引诱着他,于是他说,好,母亲,我留下来,他闭着双眼在柳木安乐椅上待到了傍晚,虽然没有睡着,却也被锅里沸腾的鸡汤那淡淡香味熏得昏昏欲睡,他同时牵挂着我们的生命走向,说起来,地球上唯一能给我们安全感的就是确信他在那里,瘟疫和飓风伤不着他,玛努艾拉·桑切兹的奚落伤不着他,时间也伤不着他,他全心投入到为我们着想的救世主的喜乐中,知道我们清楚他不会做出任何不顾及我们的决定,他之所以能历经风雨幸存下来,并不是因为他拥有超群的胆魄和无尽的谨慎,而是因为他是我们当中唯一知晓我们命运的真实样子的人,他甚至到了那里,母亲,他曾在遥远的东陲结束一段艰难旅程时,坐在最后一块具有历史意义的石头上休息,石上刻有最后一名为保卫国土而战死的士兵的姓名和生卒日期,他见过那座阴郁严寒的邻国城市,看到了隽永的细雨、烟油味的晨雾、电车上穿礼服的男士、由头顶羽毛饰物的佩尔切隆白马拉着高贵灵车的贵族葬礼,以及大教堂门廊上裹在报纸里熟睡的孩子,见鬼,这些人太奇怪了,他惊呼,他们好像是诗人,但他们不是将军阁下,他们是当权的哥特佬,他们对他说,那次旅行回来后他兴奋不已,因为他发现这带有一丝腐烂的番石榴味道的风、这喧闹的市场、这悲惨国度在日落时分给人的深重苦闷感都无与伦比,于是此后他将不再跨越国界,这并不是因为如他的敌人所说,他害怕离开身下的交椅,而是因为一个男人就像山上的一棵树,母亲,就像山上的动物,除了去找吃的,不会离开巢穴,他说着,以午休困倦时常人的神志回想起多年前一个昏沉的八月的礼拜四,那天他居然敢坦言知道自己野心的局限,他那番话是对来自另一个时代、另一片土地的一名战士说的,他在办公室的炽热阴暗中单独接见了他,那是一个会在倔傲姿态面前茫然失措的年轻人,身上烙着永不合群的孤独印记,他在门口裹足不前,直到双眼适应了那片阴暗,那片在热气中流溢着一簇盛放紫藤的芳香的阴暗,然后才下决心跨过门槛,他认出了他,坐在旋转安乐椅上,一只手握拳静静地放在光秃秃的桌面上,那么平凡、黯淡,与他在公众面前的形象相去甚远,没有卫队,也未持武器,身上的衬衫被凡人的汗液浸湿,太阳穴上贴着治疗头痛的鼠尾草,当我确信了这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确信了那个生锈的老人就是我们童年时期的那位偶像,就是我们荣光梦想最纯粹的化身时,他才走进办公室,以清晰而坚定的声音报上了自己的姓名,期望自己能够有所作为而被赏识,而他用一只柔美的小手,一只主教的手握了握我的手,出人意料地聆听着那名异乡人的宏伟梦想,为了他的、同样也是您的事业,他需要武器和支援,阁下,为了打一场不分地域、一举扫除从阿拉斯加到巴塔哥尼亚的保守统治的仗,他需要后勤补给和政治援助,他为他澎湃的激情所感动,问他为什么要掺和到这破事里,他妈的,你为什么想死,那外乡人不带一丝羞耻地回答说,为祖国而死是至上的荣耀,阁下,而他带着怜悯的微笑回应他,别傻了,孩子,祖国就是活着,他对他说,就是这个,说着打开方才撑在桌上的拳头,向他展示了掌心的小玻璃球,这样东西要么有要么就没有,但是只有有它的人才有,孩子,这就是祖国,他说着,轻拍着他的脊背与他道了别,没有给他任何东西,哪怕一句敷衍的承诺都没有,当侍从关上门后,他命令道,别去动这个刚走的人了,都不用花工夫去盯他,他说,他的热情还在羽毛里,成不了气候的。这句话我们直到飓风过后才又一次听他说起,当时他再次宣布大赦政治犯,批准几乎所有流放的犯人返乡,只有文人除外,这些人自然永远别想,他说,他们就像正在长毛的良种小公鸡,热情还在羽毛里,成不了气候的,不过他们一旦成熟,就会比政客更糟糕,比教士更麻烦,想象一下吧,但其他人都要回来,不分肤色,让重建国家成为所有人的事业,让所有人都证明他在一众凶猛的武装力量的支持下,又一次成为他全部权力的主宰,这些武装力量得以重拾昔日的忠勇,全仰赖他将存粮、药品以及外国提供的公众生活保障品分配给政府高层,仰赖部长的家属可以用临时医院和红十字会的帐篷在海滩上消遣、可以向卫生部贩卖血库中的血浆与成吨落灰的牛奶并由卫生部转卖给贫民医院,国家公务员都将兴趣转向了公共工程合同和与沃仁大使以其国渔船无限制地在我国的水域捕鱼为条件而发放的紧急贷款相关的重建工作,他妈的,只有有它的人才有,他想着向那个再也没有音信的可怜梦想家展示过的玻璃球,自言自语道,他因重建事业而兴奋难耐,发布了多道口谕,如执政初期那般事必躬亲、巨细靡遗,头戴草帽、脚蹬捕鸭猎人靴在街道的泥沼中蹚着水,生怕人们建起一座与他在憋闷孤独的梦境中为自己的荣耀构想出的城市相异的城池,他命令着工程师,给我把这儿的东西拆掉,放到那边不碍事的地方去,他们便拆掉了那些东西,把那座塔加高两米,让外海的航船都能看见它,他们便加高了那座塔,给我把这条河的流向掉个个儿,他们便没有一处差错也没有一丝不情愿地将流向掉了个个儿,在那场狂热的重建中,他是那样的急不可待那般的全心投入,把次要的国事全然忘却了,因而当某位副官一时失言提起孩子们的问题时,他猛地一下撞上了现实,云里雾里地问道哪些孩子,那些孩子,将军阁下,但是他妈的是哪些啊,因为他仍被蒙在鼓里,尚不知晓军队害怕总统的彩票一直中奖的原因被抽取中奖号码的孩子们泄漏出去而秘密地将他们软禁了起来,一边编造更好的理由,一边搪塞前来抗议的家长,说那不是事实,而是卖国贼的造谣、反对派的中伤,并用迫击炮驱赶那些在军营外造反的人,我们也对您隐瞒了这场公开屠杀,是为了不打扰到您将军阁下,我们还对您隐瞒了一件事,其实那些孩子被关在港口碉堡的地下室,那里条件优渥,他们精神状态极佳、健康状况良好,但问题是,现在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将军阁下,因为他们差不多有两千人了。那万无一失的中彩票的方法是他盯着台球上镶嵌的金银数字时无意中想到的,那是一个极为简单却令人琢磨不透的想法,因而在他看到正午时分就挤满了武器广场的渴切人群时,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人们在炽烈的阳光下展示着各自猜测的一组奇迹号码,感激地呼喊着,举着写有愿与民众分享喜乐的胸襟宽广者永享荣光的条幅,乐手和走钢丝的也来了,快餐、油炸食品、过时的轮盘赌桌以及褪色的动物彩票,这些其他时空和其他世界的废品都流连在财富的边缘,希冀沾点福运的碎屑,发一笔横财,下午三点露台开放了,他们请上三个不到七岁的孩子,为了证明抽彩方式的公正,这些孩子都是人们随意选出的,他们发给每个孩子一个不同颜色的细长口袋,在此之前,具有资质的公证人员已经证实了每个口袋中都有十个从一到零标号的台球,请注意了,女士们先生们,于是大家屏住呼吸,每个已被蒙上眼睛的孩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球,首先是拿蓝口袋的孩子,随后是红口袋的,最后是黄口袋的,他们一一把手伸进各自的袋子,感觉到袋底有九个球是一样的,还有一个冷冰冰的,于是依我们之前秘密吩咐的,拿出那个冰冷的球向人群展示,随后念出数字,就这样,孩子们取出了那三个在冰块中放置了多天、与他所持的彩票号码相吻合的球,但是我们之前没有想过,那些孩子可能把秘密泄露出去,将军阁下,我们想到时已经太晚了,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他们三个三个地,之后是五个五个,再之后是二十个二十个地藏起来,您想想,将军阁下,他理清这团乱麻时才发现,整个国家的陆海空三军高官都卷入了这场奇迹般的国家彩票的钓号活动中,他得知最初那些孩子登上露台是经过父母同意的,他们甚至接受过家长的训练,掌握了摸出象牙上镶嵌数字的无用技巧,而后来的孩子都是在武力逼迫下被硬拽上去的,因为已有传言说,上去的孩子就再也没有下来过,于是家长们纷纷藏起自己的孩子,甚至在突击巡逻队半夜搜查时将他们活埋,而紧急部队封锁武器广场并非如此前他们告诉他的,是为了平息群众的疯狂情绪,而是为了将他们像畜群一样圈在那里并以死威胁,外交官们请求接见以调停冲突,但却碰上了格外荒唐的事,官员们居然亲自向他们证实他身患怪病的传说,说他不能接见他们,因为他肚子上长出了蛤蟆,脊椎上生出了鬣蜥的背刺,为避免戳伤自己只能站着睡觉,他们向他隐瞒了全世界的抗议与诉求,甚至拦截了来自罗马教皇的电报,它表达了我们的教皇对孩子们命运的担忧,监狱里已经没有空间关押更多造反的父母了,将军阁下,礼拜一已经没有孩子能来抓球了,他妈的,我们这是惹上了什么麻烦啊。尽管如此,在看到那些孩子之前,在看到那些仿佛将要被屠宰的牲口一样憋在港口碉堡的天井中的孩子之前,他还没有真正意识到那道深渊究竟有多深,他看到他们在经历数月的恐怖黑夜之后从拱顶地下室出来,被炫目的阳光晃得茫然无措,如疯狂的山羊群一般四下窜开,一眼望去竟有那么多人,以至于他无法把他们当作两千个独立的孩子,而只能将他们看作一头宽广无形的动物,散发着被阳光炙烤过的皮囊的非人臭气,发出深水的汩汩响声,并凭借自己的多面特质拯救自身免于毁灭,因为一下子干掉这么多条性命不可能不留下恐怖的印迹,这种事可是能传遍全世界的,他妈的,什么都干不了,由于坚信这一点,他将最高司令们通通召来,那十四位战栗不安的将领从来不曾这般可怖,因为他们从来不曾如此惊恐,他不慌不忙地观察了他们每个人的眼睛,一个挨一个地,继而明了他正以一己之力对抗所有人,他昂起脑袋,绷起嗓子,教导众人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捍卫军队的名誉,他赦免了他们的一切罪行,同时手握拳头抵着桌面以掩饰他正因犹疑而颤抖,他命令他们要一如既往地用极大的权力和极高的热情尽各自的本分,因为我不容更改的最高指示是,这里什么都没发生,散会,我会负责的。纯粹为以防万一,他将那些孩子移出港口碉堡并送上了夜间货车,拉到了国境里最荒凉的地区,与此同时他还得面对官方的严正声明引发的间歇性风波,声明中说事实并非如此,不仅没有孩子在当权者手上,而且监狱里都没有任何类型的囚犯,传言中的大规模劫持只不过是叛国者为了扰乱群情而进行的卑鄙挑拨,我国国门为澄清真相而敞开,欢迎大家前来搜寻,于是人们纷至沓来,一个国际联盟委员会甚至将国家最隐蔽的石块都搬开了,还事无巨细地质问了他们想质问的每一个人,惹得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不禁问起,那些穿得像招魂术士的都是什么人啊,一闯进家门就在床底下、针线篮里、玻璃涮笔缸里找两千个孩子,最终委员会做出了公证,他们只看到关闭的监狱、和平的国家、井然有序的一切,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来证实公众的猜疑,即存在或可能存在对人权有意的抑或事实上的因主动或疏忽所造成的侵犯,安心睡吧,将军,他们走了,他在窗口挥舞着花边手绢向他们道别,如释重负地感到有些事永远了结了,再见了,傻瓜们,祝一路顺风、旅途愉快,他叹了口气道,麻烦过去了,但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将军提醒他说,还没有,麻烦还没过去,因为那些孩子还在,将军阁下,他手掌一拍脑门,他妈的,竟把这事忘光了,我们该拿那些孩子怎么办。他努力摆脱浑噩的思绪,一个更激进的方案在他脑中成形了,他让人将孩子们从密林中带出来,又沿着反方向把他们送至终年下雨的省份,那里没有播散他们声音的邪风,陆上的动物都有可能在行走时腐烂,人类的言语上能开出百合,章鱼在林间漫步,为了避免有人发现他们的行踪,他下令将他们带至安第斯山间永日云雾缭绕的岩洞,为了避免有人知晓他们在某一位置的确切时间,他命他们在一个个潮湿腐臭的十一月到晴朗清爽的二月间迁移,为了避免红十字会的飞机探出他们的身影,他让他们日夜藏身于烂泥没颈的稻田中,当得知他们因此而感冒发烧后又差人送去奎宁药片和羊毛毯,还将日光和星光染成红色以治疗他们的猩红热,并且派人从空中喷洒杀虫剂消毒,以免香蕉园的蚜虫将他们吃掉,他遣人用飞机为他们送去糖果雨和奶油冰棒雪、用降落伞送去圣诞礼物讨他们开心,并争取时间想个绝妙的解决办法,就这样他渐渐摆脱了自己的邪恶记忆,将他们遗忘了,陷入无数个寻常的不变的失眠夜晚的孤独泥沼,他听到九点钟的金属敲击报时声,便把在民政大楼屋檐下睡着的母鸡抓了下来放到鸡笼中去,他还没数完睡在脚手架上的动物,一个收鸡蛋的穆拉托女佣走了进来,他感受到她那个年龄的阳光和她紧身胸衣的声响,于是一下子扑到她身上,将军请您小心,她颤抖着低声说,鸡蛋要弄破了,破就破吧,他妈的,他说着一掌把她推倒,没脱她的衣服,也不解自己的衣衫,他急切地想要逃离这个被睡眠中的动物那绿色粪便覆盖的礼拜二的抓不住的荣耀,却浑浑噩噩地打了个滑,坠入虚幻眩晕的深渊,坠入纵横交织的用来逃避的条条苍白道路、粗壮女人散发的喘息和汗液味道、遗忘的欺诈性威胁之间,在下落中他渐渐留下了金质马刺流星般的叮叮作响而充满渴求的弧线,留下了他的急迫丈夫的一串落石般的喘息痕迹,留下了他狗一般的呜咽与他对自己存在于那一闪光亮中的恐惧,留下了死亡的火星爆燃的刹那发出的一记无声巨响,然而触到深渊之底,周围仍只是覆满粪便的铺地稻草,仍只是不眠而梦的母鸡,仍只是那个痛苦的穆拉托女人,她衣服上满是蛋黄的黄色黏液,正一边起身一边抱怨着,您看我说的没错吧将军,鸡蛋都破了,他压抑着又一次无爱之爱激起的怒火嘟囔,数数有多少个,他对她说,都从你工资里扣,然后他走了,这时是十点,他在牛棚里一个挨一个地检查了母牛的牙床,看到了他的某个女人在自己窝棚的地上痛得几乎要散架,看到了接生婆已从她内脏中拽出一个湿乎乎的婴儿,颈上还缠着脐带,是个男孩,我们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呢,将军阁下,随便,他答道,这时是十一点,如他统治期内的每一个夜晚,他清点了哨兵,检查了门锁,给鸟笼套上罩子,灭掉灯,这时是十二点,祖国很太平,世界已入眠,他在黑暗的宅子里穿过灯塔旋转交织的光线中一晃而逝的一个个黎明,向卧室走去,他把逃命用的提灯挂起来,把那三把门环、三道门闩、三个插销通通锁上,随后坐在了移动马桶上,一边挤着屈指可数的几滴尿液,一边用手抚慰着患疝的睾丸,抚摸着那个无情的孩子,直到将扭曲的部分扶正,直到它在他手中入睡,疼痛才得以止息,一阵来自边疆硝石荒漠的风从窗口吹进来,一道惊恐划过,疼痛立即复苏了,卧室中有稚嫩人群的歌声碎片弥漫开来,他们问起一位奔赴战场的骑士他们哀叹太痛了太苦了他们爬上高塔盼他回来他们看到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太好了他在罩着天鹅绒的棺材里太痛苦了太哀伤了,这合唱的声音是那么浩大那么辽远,他甚至要带着那是星星在歌唱的幻觉而入眠,但他在盛怒之下坐起身来,别唱了,他妈的,他吼道,不是他们死就是我死,他吼道,结果是他们,因为破晓之前,他就下令将那些孩子塞进一艘载有水泥的船,把唱着歌的他们带至领海的尽头,他没有给他们留受罪的时间,就用一捆炸药在他们歌唱的时候将他们炸飞了,三位执行该命令的官员在他面前立正报告,将军阁下,您布置的任务完成了,他将他们晋升了两级又为他们戴上了忠诚奖章,但随后就把他们都枪毙了,一如处置其他不光彩的普通罪犯,因为有些命令可以颁布但不能执行,妈的,可怜的孩子们啊。这样残酷的经历证实了他确信已久的道理:一个人最可怕的敌人就在他发自内心的信任里,恰恰是那些他武装培养起来维持他政权的人,迟早会唾弃喂养他们的这只手,于是他挥手之间将他们消灭殆尽,又随性将另一些无名之辈晋升至高位,你,上尉,你,上校,你,将军,其他人,都是中尉,见鬼了,他看着他们成长直到膨胀得将军服绷裂,直到他再也看不住他们,诸如发现两千个儿童被软禁这类的意外事件让他明白,令他失望的不止一个人,所有最高级别的将领都是如此,他们除了会耗费我更多的牛奶,别的一概干不了,一遇上麻烦,他们就会往刚刚用来吃饭的盘子里拉屎,我生养了所有人,他妈的,是我取出肋骨才成就了他们,他为他们争得了尊严与面包,但却一刻不得闲地打压他们的野心,将最危险的人物留在身边加以最严密的监视,将最软弱的派去戍守边疆,为了他们,他接受了海军陆战队的占领,母亲啊,这不像汤姆森大使在官方声明中所写的,是为了战胜黄热病,也不像那些流亡政客所说的,是为了避免让他卷入公众骚动,而是为了教导我们的军人如何做一个体面人,事实就是这样,母亲,每个人都各有所得,他们教会他们穿鞋走路、用纸洁身、使用安全套,他们教会我要两手养兵,形成对抗,互为牵制,他们为我建立了国家安全办公室、总调查局、国家公共秩序部,还有那么多我自己都记不得名字的玩意儿,他建立起名目各异而本质相同的组织,以便在风暴中以最轻松的方式取得控制,他令人们相信每个人正被另一些人监视,他在发给军营的弹药里混入海滩沙粒,制造与自己的真实意图截然相反的表象,然而他们还是会谋反,他咀嚼着胆汁泡沫闯入军营,滚开混账,管事的人来了,他在那些用我的肖像做靶子来考核射击的惊慌的军官之中吼叫着卸下武器,他不停地命令着,但仅凭声音中怒不可遏的威严,众人便自觉卸了甲,把那身人皮扒下来,于是众人褪了衣服,圣赫洛尼莫基地起义了将军阁下,他拖着他悲伤老人的巨大双脚进了大门,穿过两列仍将他尊为最高统帅的叛变了的警卫队,出现在起义指挥部,没有带卫队,没有携武器,却以爆燃的力量吼道,都给我趴下,无所不能的人来了,都趴下,杂种们,于是司令部的十九位军官都扑倒在地,他命他们在沿海村落匍匐前行,吃泥嚼土,好让大家看看脱了军服的军人还有什么用,狗娘养的,在混乱军营里的各种叫喊声中,他听到了自己不可违抗的命令:把发动叛乱的人都从背后枪毙了,在他们脚踝系上绳子把尸体倒挂起来日夜示众,让所有人都清楚唾弃上帝的人是什么下场,狡猾的浑蛋,然而祸事并未因这些血腥清洗而停息,因为只要稍不注意,他就会再次受到那长触角的寄生虫的威胁,他本以为已经将它连根拔除,它却又开始在他权力的西北风里繁殖,在各种必要的特权的荫庇下、在权威的面包渣中、在种种有利可图的信任间繁殖,这种信任他必须给予那些最骁勇的将士,哪怕有违他的意志,因为离开他们,他无以为继,而拥有他们,情况也是一样,他注定要永远呼吸那一团令他窒息的空气,他妈的,这不公平,就像他不可能一辈子忍受我的兄弟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的突然惊吓:他绷着一张死人脸进了我的办公室,迫切地想知道我那两千个大奖儿童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我们把他们淹死在了海里,他面不改色地说,别去听信那些卖国贼的造谣,兄弟,那些孩子正在上帝的平安中成长呢,他对他说,每天晚上我都能在那儿听到他们唱歌,说着,一只手泛泛地画了个圈,指向宇宙中某个不确定的位置,连伊万斯大使在听到他的回答后也被卷入了一团疑云,因为他冷漠地说,我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些孩子,贵国代表团都在国际联盟面前公证过了,学校里的孩子一个都没少,身体都健康,见鬼了,这破事已经过去了,然而他还是不能阻止半夜的消息将他惊醒,将军阁下,国内最庞大的两支驻军已经叛变,距离总统府两个街区的公爵领区也发生暴动,形势可怕极了,领头的是波尼文多·巴博萨将军,他已经有一千五百名军人的拥戴追随,他们武器精良,供应充足,装备都是从和反对派勾结的外交官那里买来的走私货,所以眼下的情况很是不妙啊将军阁下,咱们真的要完蛋了。如果是在其他时期,火山爆发般的造反一定会激起他冒险的热情,然而此时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的年纪意味着什么,他甚至没有心力去抵抗他隐秘世界的灾难:冬日的夜晚,如若不一边温柔地哼唱睡吧我亲爱的,一边捧起那个孩子,捧起那发出痛苦哨声的睾丸疝气并将之抚慰一番,他便不能入眠,他坐在马桶上一滴一滴挤按灵魂,在仿佛是通过一个已因太多夜晚的孤独排尿而长满绿苔的过滤器进行的艰涩过程中,他的精神渐渐涣散,记忆也散了架,已经不再能精准地猜中谁是谁而又代表谁,他被一段无从避开的命运控制在一栋他曾经想搬离的失落之屋内,他曾想远离这里,搬去任意一处印第安人的居所,那里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是祖国那么多个连他自己都数不清的年头里那么漫长的岁月中唯一的总统,然而,当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将军自告奋勇充当调停人以竭力向造反派争取体面的和解时,发现自己遇到的不是在会客厅中酣睡的痴滞老人,而是那个野牛本性的人,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没门儿,他不走,这不是走不走的问题,而是所有人都在与咱们作对将军阁下,甚至教会都不例外,但他说不,教会是拥护当权者的,他说,最高司令们四十八小时前就聚集在一起,只是还没有达成共识,不要紧,他说,当他们明白谁给的钱更多时,你就能立马看到他们的决定了,民众反对派的头目终于现身了,还明目张胆地相互勾结,这样更好,他说,在武器广场的每个灯笼上都吊上一个人,让他们知道谁才是无所不能的,不可能的将军阁下,群众都拥护他们,胡说,群众都拥护我,除非我死,否则任凭什么都别想把我从这儿带走,他就这样决定了,像以往做最后决定时那样用他笨拙的少女之手敲了几下桌子,而后一直睡到挤奶的时间,醒来时他发现会客厅一片狼藉,公爵领区的造反派投掷了石块过来,已将东侧长廊砸得一块完整玻璃都不剩,而从破碎窗户扔进来的火球更是令府中的人整晚都惊恐万状,您是没看到啊将军阁下,我们一刻没合眼地拿着毯子提着水桶跑来跑去,忙着去扑灭不起眼的犄角旮旯的火焰,但他似乎浑不在意,我已经和你们说了,别管他们,他一边说着,一边在满是尘灰、碎烂地毯和烧焦的哥白林挂毯的走廊上拖着灵柩一般的双脚走着,但他们不会罢休啊,他们对他说,他们捎来消息说那些火球只是警告,一会儿就要轰炸了将军阁下,但他没有理会任何人就径直穿过了花园,来到最后一片树荫下,感受着初生玫瑰的声响,感受着海风中鸡群的骚动,我们该怎么办啊将军,我已经说了别管他们,他妈的,他如往常一样准时去查看挤奶的情况,于是公爵领区的叛军们如往常一样准时看到了拉着六桶牛奶的总统牛棚的木轮骡车,驾驶座上坐的仍是一直以来的那位车夫,他捎来口信说,即使诸位继续这样忘恩负义,将军阁下还是给诸位送牛奶来,他大声喊着,声音中的无限善意使得波尼文多·巴博萨将军下令收下牛奶,条件是车夫需要试喝以保证牛奶未被投毒,于是铁门打开了,一千五百名叛军将士都从天井阳台探出身来,他们看到了骡车行到墁着石砖的院子中央,看到了一名勤务兵手持罐子和大勺爬上驾驶座向车夫递上试喝的用具,看到了他掀开第一个桶盖,看到了他在炫目爆燃的一瞬滞流中漂浮,那凄郁的黄色泥浆建筑在六桶炸药的可怖爆炸中化作瓦砾,在空中悬留了一刻,他们在那不会再生长任何花朵的地方如火山喷发般的滚烫中,直至时间的尽头都没有再看到别的东西。他在总统府感叹道,就是这样,那堪比地震引发的冲击气流摧毁了距离领区最近的四栋房子,震碎了城郊婚礼的橱柜玻璃,也让他不由得战栗,他感叹道,就是这样,当垃圾车从港口碉堡的天井中运走那十八具为了节省弹药而两两一串枪毙的军官尸体时,他感叹道,就是这样,当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在他面前立正报告将军阁下,监狱里又没有地方关押政治犯了,他感叹道,就是这样,当喜乐的钟声敲响、节庆的焰火燃放、荣耀的音乐奏起,宣告又一个和平世纪的到来时,他感叹道,就是这样,他妈的,麻烦过去了,他说道,他如此确信这点,如此自我放松,又如此疏于保护自身安全,乃至有天早上挤奶回来穿过庭院时,他的预感本能居然失灵了,他竟没能及时发现那个从玫瑰丛中站起身来、在十月的绵缓细雨里截住他去路的假麻风病人,当他看到那把烤蓝左轮手枪一闪而过的光亮时已经太晚,那个食指开始扣动扳机,于是他张开双臂,挺起胸膛对着他喊道,来呀,你这杂种,来呀,心下却困惑这已经到来的一刻怎会与水盆中再清晰不过的预言相悖,你有种就开火啊,他吼道,就在那难以察觉的一瞬踌躇间,一颗苍白的星在刺杀者眼中的天空亮起,他的嘴唇枯萎了,意志颤抖了,于是他趁机紧握双拳朝对方的鼓膜挥去,出其不意地将他放倒,而后又以木槌捣物的方式猛踢他的下颌令他瘫软在地头晕目眩,这时他听到了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嘈杂声响,是卫队听到他的吼叫匆匆赶来了,为了避免活着落入总统卫队可怕的审讯官手里,假麻风病人用左轮手枪朝自己肚子连放了五枪,在一片血泊中扭动挣扎着,他走过那接连发出五声巨响的蓝色火光,在府内的骚乱中听到了自己不可违抗的命令,把他分尸,以示警告,于是他被剁成肉块,被石盐水浸泡的脑袋在武器广场示众,右腿在东陲的桑塔玛丽亚德尔阿尔塔,左腿在无限西部的硝石荒漠,一只手臂在荒原,另一只手臂在雨林,躯干切分成块在猪油里炸过后日夜暴露在外,直到白骨一如这黑人窑子里的不安和困苦般袒露无遗,好令每一个人都知道举手反对他们的父亲会有何下场,他带着仍未平息的怒火穿过玫瑰丛,总统护卫队正在那里用刺刀清除麻风病人,看看他们到底露不露脸,狡猾的浑蛋,他踹开瘫痪患者上到主层,看看最后他们能不能搞清楚是谁让他们的妈生孩子的,婊子养的,他从楼道里张皇失措的办公人员和宣称他不朽的坚定无畏的谄媚者之中穿过,吼叫着都他妈的让开,管事的人来了,他在府中沿路如抛掷石头般留下了一串仿佛火炉声响的粗重喘息,随后消失在会客厅中,以闪电之势遁向私人寝室,他走进卧室,将三把门环、三个插销、三道门闩一一锁上,而后用指尖将浸满粪便的裤子剥了下来。他一刻不停地在周围嗅探,试图找出那个指使假麻风病人的隐秘敌人,他感觉到他就在自己身旁,是一个极其贴近他的生活、甚至知道他的蜂蜜藏在哪里的人,一个无论何时何地眼睛都盯着门锁、耳朵都贴着墙面好像我的画像似的人,一个在一月的信风里吹着口哨飘忽出现的人,他在一个个炎热的夜晚透过茉莉花丛的炭火认出了他,这个人在失眠的恐惧中拖着幽灵的可怖脚步一个月一个月地在黑暗宅邸最隐秘的房间里尾随着他,直到一个多米诺骨牌之夜,他看到征兆化作了一只若有所思的、用一对儿五结了牌局的手,那时身体里仿佛有个声音向他透露,这只就是背叛之手,他妈的,是他,他困惑地自语道,而后抬起双眼,透过桌子中央吊灯的一束光芒,看到了我的灵魂伴侣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将军那双美丽的炮兵的眼睛,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啊,他的坚实臂膀、他的神圣同谋,这不可能,他寻思着,然而越是深入辨别那虚假真相中的阴谋,他就越是痛苦不堪,原来多年来他们一直借这些假象转移他的注意,好掩盖那残酷的真相:我终生的兄弟是在替那群有钱的政客效力,而那些政客本是他当年出于利益考虑,从联邦战争最隐晦的角落中挑选出的,他令他们发家致富,赐他们惊人特权,任自己被他们利用,容忍他们借他之势扶摇而上,攀上当初被自由派的旋风扫落的旧时贵族做梦都不敢想的高位,然而他们还想要更多,他妈的,他们想要上帝选定的、他留给自己的位子,他们想成为我,畜生,他仗着得宠,仗着自己是唯一可以向他提交文件进行签署的人,在他的统治之下积蓄了最多的信任和权威,因为他能提出冷静而睿智的方案,他本人又无比精明谨慎,所以才让他来高声宣读只有我才能签署的紧急命令和部级法律法规,他会指出需要修改的地方,用大拇指画押,再在下方用戒指盖上印章,随后将这枚印章戒收在一个只有他知道密码的保险箱中,祝您健康,兄弟,每次签署完文件交给他时,他都会这么说,给您点儿擦屁股纸,他笑着说,就这样,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将军在一个膨胀的、硕果累累堪比我的权力的权力中筑起了另一个权力系统,即便这样他仍不满足,进而接受了他逛荷兰窑子的伙伴与剑术老师诺顿大使毫无保留的扶持,与他暗中谋划,一起促成了公爵领区的叛变,正是诺顿大使借着外交豁免权的保护,把军备物资装在运送挪威鳕鱼的木桶内走私进来,同时又在多米诺骨牌桌上香薰蜡烛的芬芳里奉承我说,再也找不到比我的政府更友好、更公正、更模范的政府了,也是他们,将左轮手枪连同五千比索现金的一半交给了那个假麻风病人,后来我们在行刺者的家中找到了这笔被埋在地下的赃款,而另一半酬劳本来要在事后由我终生的兄弟亲自给他的,母亲啊,看看这多让人心酸,然而到了这一步他们仍没有认输,最终酝酿出了不掉一滴血的完美一击,连您都不会流血将军阁下,因为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将军已经搜集到了无懈可击的证据,证实我整夜不睡,在黑暗里与宅子中的花瓶、与显贵及大主教的画像聊天,证实我为母牛量体温、喂食非那西汀给它们退烧,证实我用仁慈的双眼望到三艘停泊在窗前的帆船时臆想出一个海军司令并为他建造了一座陵墓,证实我因为克制不住邪念,挥霍公款去购买精巧的机器,甚至试图让天文学家扰乱太阳系规律,只为取悦仅存在于他迷妄幻觉中的选美皇后,证实我在一次老年痴呆症犯病时下令将两千个孩子塞入一艘装载水泥的船中并在海里炸掉了它,母亲啊,您想想,真是帮婊子养的,依据那些庄严证词,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将军和总统护卫队的最高司令部一致赞同于接下来这个三月一日的午夜,在一年一度纪念保镖的守护神圣守护天使的晚宴上将他关押到峭壁上的杰出老年人收容所中,也就是说在三天之内,将军阁下,您想想吧,尽管这场大阴谋已是剑拔弩张且来势汹汹,但他没有做出任何举动,仿佛还不知情,他在预定的时间如往年一样迎接了他的私人卫队,安排他们入席享用开胃菜,同时等待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将军前来敬酒,他和他们谈笑风生,而军官们则一个个好似漫不经心地偷偷看表,将表放在耳边,又给它们上弦,差五分就十二点了,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将军还没有来,这时飘来一阵花香味的船舶锅炉的热气,嗅起来像黄菖蒲和郁金香,像闭塞屋内的鲜活玫瑰,有人开了一扇窗,我们透了口气,看了看表,感受到了一丝来自海洋的、有着婚礼菜肴香柔味道的纤薄气息,我们所有人都在冒汗,只有他除外,我们都挨受着那一刻的憋闷,因为那头老迈的动物正在留存于另一个世代的自己的空间中睁开炯炯的眼睛,释放着纯净的火光,干杯,他说道,那只瘦弱百合一般的不容反抗的手又将酒杯举了起来,他整晚都在敬酒却一口都没喝下,在最后的深渊的静寂中,可以听到手表机械内脏的声响,十二点了,但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将军仍旧没有现身,有人试着站起身来,请,他说着,给了他致命的一瞥,以警告没有我的允许十二点钟声敲完之前谁都不能动、不能呼吸、不能活,于是那人瞬间怔在了那里,然后窗帘拉开了,尊贵的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大将军躺在与他身长相当的银质托盘中被端进了屋,身下还铺着花椰菜与月桂叶组成的配菜,他在调料中腌得瘫软,在烤箱中烤得金黄,身上套着出席庄重场合穿的饰有五颗金杏仁的制服,半袖上佩着一枚枚因无比英勇而被授予的肩章,胸口摆放着十四磅的奖牌,嘴上搁着一小把欧芹,只待切割匠人在这战友们的宴会上,在惊惧得石化了的客人面前将它们切分、装盘,我们屏息见证了这场精致的分尸与分享仪式,当每个盘子中都盛有一份分量相同、有着松仁与香菜做馅儿的国防部长后,他下达了开饭的命令,祝各位好胃口,先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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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丁美洲一些地区对本土西班牙人的蔑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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