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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尔马恩岛

1981年6月15日,星期一

索尔在狭小的囚牢中被囚禁了超过二十四小时。这时,岩石中传来某种机械的呜呜声,铁栅栏打开了。刹那间,他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为何,他在囚牢中居然感到很自在,甚至可以说是心满意足,仿佛过去四十年都是多余的,他又回到了生命中最关键的那段时间。他躺在冰冷的石头裂缝中,用二十个小时思索人生。他想起了同娜塔莉在凯撒利亚的农场附近散步的情景,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毕现,从洒在沙滩和砖石上的傍晚阳光,到绿波荡漾的地中海。他记得他们之间的对话和爆发的欢笑,记得当时满满的自信和激动的泪水。但睡意来袭之后,梦境会让他重历别人的人生,令他几乎不敢相信希望的存在。

每天两次,看守会从细缝中塞进食物,索尔会把食物吃掉。塑料托盘中装满了脱水冻干的炖菜、肉和面条。这是航天员的食品。索尔不会去想,在十七世纪的奴隶囚笼中吃航天飞机上的食物有多么可笑。他吃掉所有送来的东西,喝掉每一滴水,还保持锻炼,以防肌肉抽筋,身体冻僵。

他最担心的还是娜塔莉。他们几个月前就知道他们必须做什么,知道他们将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但与娜塔莉分别的时候,索尔却品尝到了诀别的滋味。索尔想起了他父亲背上的阳光,还有搭在父亲肩上的约瑟夫的胳膊。

索尔躺在黑暗中。四个世纪以来,这里留下了太多的恐惧,而他却想到了勇气。他想到了被囚禁在这些石头囚笼中的非洲人和美洲土著人。他们肯定像他一样感到对人性深深的绝望。但他们不知道,最终的胜利会属于他们。他们的后代没有坐以待毙,甘当奴隶,而是奋起抗争,为自己赢得了阳光、自由和尊严。他闭上眼睛,一幅景象立即浮现在眼前——家畜运输车厢缓缓驶入索比堡,车厢里,瘦弱的肢体缠绕交叠,冰冷的尸体拥抱着取暖,而温暖已永远离开了他们。不过,透过这些冰冻的肉体和充满怨恨的眼睛,他也看到了定居点里年轻的以色列人——早晨他们会去果园劳动,傍晚他们会携带武器去边界巡逻。他们目光严肃,充满自信。这种自信证明了他们的活力,而他们的存在本身便是对那些死不瞑目者的回答。1944年,索尔将那些死者搁在一条结霜的侧轨上,然后将冻结在一起的尸体一一撬开。

索尔担心娜塔莉,也担心自己。那是一种足以令他睾丸上升到体内的恐惧,就像有人用刀扎他的眼睛,或者将枪管塞进他的喉咙。但他意识到,这种恐惧并不陌生——他深知,这种恐惧从未离开过他——于是欣然接纳了它,而不是让自己被它所吞没。他第一千次设想了他要做的事和可能遇到的阻碍。他检查了自己能做的选择。如果娜塔莉能像计划的那样准确地控制那个老巫婆,他有一套行动方案。而如果梅勒妮·福勒发疯失控——这种可能性应该更大——他也有一套应对之策。如果娜塔莉死了,他会独自战斗下去。如果一切都不顺利,他照样会义无反顾。就算毫无希望,他也会拼死一搏。

索尔躺在冰冷的石头裂缝中,思索着人生和死亡,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他梳理了每一种可能性,又做出了更多的假设。

这时候,栅栏升起,四个蠕动的人影从他们的囚牢里溜出来,朝远处的出口走去。索尔·拉斯基竟然一时间不知所措。

过了仿佛永恒的一刻后,他从自己的裂缝里滑下来,站在石头地面上,脚掌传来冰冷的触感。康斯坦斯·休厄尔从铁栅栏和纠缠的头发背后瞪着他。索尔跟随其他傀儡朝通往黑暗的出口走去。

托尼·哈罗德坐在游戏室里,半闭着眼,打量着等待今晚游戏开始的四个人。巴伦特表情平静沉着,手指相抵成尖塔状,顶着他的下唇,嘴角肌肉抽动,露出微微的笑意。开普勒脑袋后仰,因为精力高度集中而紧皱眉头。吉米·韦恩·萨特在座位上探出身子,双臂放在桌子的绿色台面呢上,汗水布满了沟壑纵横的额头和长长的上唇。威利则深坐在椅子里,只有眉毛、棱角分明的面颊和笔直的鼻梁被灯光照亮,但哈罗德强烈地感觉到威利正注视着自己。

哈罗德不由得恐慌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处境十分荒谬——他没法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他压根儿不想触碰那个犹太傀儡的意识。他知道,即使自己打算这么做,操控犹太人的那个家伙也不会允许他进入的。哈罗德最后一次扫视了众人的面庞。谁可以同时操控两个傀儡?逻辑告诉他,这个人只可能是威利——无论是从动机上还是从能力上,那个老家伙都是最可能的人选——但为什么他要在花园里玩那套花招呢?哈罗德百思不得其解,而且越想越害怕。幸好玛利亚·陈正在楼下等待,而且把偷偷带来的枪放在了在码头等待的那艘船上,以防他们需要突然离开。但这些能给哈罗德带来的安慰也十分有限。

“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约瑟夫·开普勒嚷嚷起来。四名玩家都睁开了眼盯着哈罗德。

威利将身体从阴影中探入灯光下,因为暴怒而涨红了脸,“你在干什么,托尼?”他用冰冷的目光扫过了其他人,“还是说,这不是托尼干的?你们就是这么光明正大地玩游戏的吗?”

“等等!等等!”萨特大道,眼睛又闭上了,“瞧,他在跑。我们可以……我们一起……”

巴伦特猛然睁开眼,就像捕食动物在夜晚因为觉察到危险的逼近而惊醒一样,“果然是他,”他轻声说,手指依然相抵成尖塔状,“拉斯基,那个精神病医生。我本应该早点儿发现的。他剃了胡子,骗过了我。无论是谁干的,这都是一出蹩脚的恶作剧。”

“恶作剧个鬼。”开普勒说,又闭紧了眼睛,“抓住他。”

巴伦特摇摇头:“不,先生们。因为出现了不寻常的情况,所以今晚的比赛取消。警卫会把拉斯基抓回来。”

“不!”威利大吼道,“他是我的!”

巴伦特转身面对威利时,脸上依然挂着笑:“是的,他很可能还是你的。我们会看到的。不过,我已经摁下按钮通知警卫了。他们监控着游戏的开局,所以知道该去找谁。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协助抓捕他,波登先生,但请务必保证精神病医生在受审之前还活着。”

威利发出极像野兽嚎叫的声音,然后闭上眼睛。巴伦特将死水般平静的目光投向哈罗德。

索尔跟随另外四个傀儡走上坡道,进入热带的夜晚之中。空气潮湿异常,暴风雨即将来临。天上看不到星光,只有闪电间或照亮树木和隔离区背面的一块空地。他摔了一次,跪在地上,但很快站起来朝前走。空地上有一个巨大的五角星,其他傀儡已经站在各自的角上了。

索尔考虑这时候就逃之夭夭,但每次闪电都会照亮隔离区另一头的两名警卫,他们手持M-16步枪,头戴夜视镜。他要再等等。索尔不得不站到詹森·鲁哈和一个又高又瘦的长发男人之间的圆圈里。不知为何,他们赤裸相见似乎没有那么尴尬了。索尔是五人之中唯一体质孱弱的。

詹森·鲁哈机械地转过头,就像脑袋安装在转盘一样,“如果你能听见我说话,我的小兵,”它用德语说,“我会对你说再见。我不会在暴怒中杀你。那样游戏就进行不下去了。”鲁哈转过头,像其他人一样仰望天空,似乎在等待某种信号。闪电的银色光芒勾勒出这个黑人壮硕身躯的轮廓。

索尔转过身,举起手,将他刚才故意跪倒捡起的一块手掌大小的石头奋力投出去。石头击中了鲁哈的左耳后部,大块头应声倒地。索尔转身就跑。他已经钻进灌木丛和热带森林,其他三人却还在原地发愣,眼睁睁地看着他跑掉。警卫也没有开枪。

头五分钟里,他就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松针和落地的矮棕榈叶扎着他的赤脚,树枝和灌木刮着他的胸,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然后让自己停下来,蹲在一小片甘蔗丛的边缘聆听动静。他听见左侧传来波浪拍打海岸的声音,远处还隐约传来大马力舷外马达的轰鸣。此外还听得见一种刺耳的电子音,那应该是有人在拿着手持式扩音器喊话,但内容已经模糊不清。

索尔闭上眼睛,努力回想这座岛的地图和照片。他同娜塔莉曾在汽车旅馆的小厨房中研究了很久。现在他所在的地方距离岛的北端还有四英里多——几乎五英里。他知道,再往北走下去,森林会变成密集的丛林。在北端下方一英里左右才会有一小块海水沼泽,但很快又会是湿地和丛林交错,一直延伸到海岸边。

路上将经过的唯一建筑是奴隶医院废墟、东岸岩岬附近被藤蔓覆盖的杜波斯种植园遗址,以及墓碑倒塌的古老奴隶墓地。

借助暴风雨闪电的光芒,他看见了身后的甘蔗丛,一股藏身其中的强烈冲动涌上心头。他只想爬进去,蜷缩成婴儿的形态,躲开所有人的目光。他知道,如果这么做,自己只会死得更早。大宅里的魔鬼——至少其中三个——多年来都在这几英里长的丛林里跟踪、狩猎。在秘密联络点对哈罗德进行审讯时,索尔了解到所谓的“复活节彩蛋狩猎”。这项活动在最后一晚举行,岛俱乐部会释放所有未被操控的傀儡——至少十几名赤裸无助的男女——然后操控各自中意的傀儡,用刀子和手枪猎杀这些猎物。巴伦特、开普勒、萨特知道所有的藏身之所。索尔总是冥冥之中觉得,威利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老恶魔的脏手随时都可能伸进他的意识之中。他知道,一旦在这么近的距离被上校操控,那就意味着所有的计划都彻底失败了,几个月的工作和一辈子的梦想都将付诸东流。

索尔知道,只有逃到北面,他才有活下去的机会。于是他离开甘蔗丛,在电闪雷鸣之中继续奔跑。

“在那儿。”巴伦特说,指着第五排显示器中的一台说。屏幕中,转动的镜头捕捉到一个苍白的赤裸身影。“此人无疑就是那个精神病医生——拉斯基。”

萨特啜了口高脚杯中的波旁威士忌,跷起二郎腿,身体陷入监控室松软的沙发里,“从来就没有人怀疑过。”他说,“问题是:是谁把他弄进游戏里的?又为什么这么做?”

另外三人注视着威利,但老家伙只是盯着第一排的一台显示器。屏幕中,警卫正在将仍然处于昏迷之中的詹森·鲁哈带走。另外三个傀儡也进入了丛林,去追捕拉斯基。威利似笑非笑地转向其他玩家:“把犹太人安插进来是愚蠢的,而我不做蠢事。”

C. 阿诺德·巴伦特从屏幕旁走开,双臂抱胸:“为什么说那么做是愚蠢的,威廉?”

威利挠着脸说:“你们都觉得那个犹太人同我有关,但实际上,是你,巴伦特先生,你前不久才调教过他。你是我们当中唯一不用害怕他的人。”

巴伦特眨眨眼,但什么也没说。

“如果我要带一个——怎么说呢?——带一个顶包的傀儡参加游戏,为什么不选一个你们都不认识的?为什么不选一个身体素质更好的?”威利微笑着摇摇头,“你们只需要稍微动动脑筋,就会发现我做这件事是多么荒谬。我不做蠢事。如果你们觉得我会这么干,那你们就是一帮蠢货。”

巴伦特看着哈罗德:“你先前说有人绑架勒索你,你还坚持这种说法吗?”

哈罗德瘫坐在低矮的沙发里,啃着指关节。他之所以讲了实话,是因为他察觉到他们已经将矛头对准了他,他需要洗脱自己身上的疑点。现在他们认为他是个骗子,于是减轻了对威利的怀疑和恐惧。“我不知道他妈的是谁在背后捣鬼。”哈罗德大声说,“但肯定是我们在座的某人。我他妈的搞这些能有什么好处?”

“是啊,到底能有什么好处?”巴伦特语气随和,如在闲聊。

“我觉得这可能是某种转移我们注意力的伎俩。”开普勒咬牙切齿地说。他投向威利的目光里明显透着紧张。

吉米·韦恩·萨特牧师大笑出声,“我们的注意力有什么好转移的?”他问,依然乐个不停,“这个岛同外界完全隔绝。没有人可以进入岛的这一头,除了C教友的私人警卫,而这些人都是免控者。我相信,游戏中一出现异常,我们所有的助手……呃,都会被护送回房间。”

哈罗德警觉地抬起头,但巴伦特的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哈罗德发现,将希望寄托在危急关头玛利亚·陈能施以援手是多么愚蠢。

“我们的注意力有什么好转移的?”萨特继续问,“在我这个偏远地区的可怜老牧师看来,为了一个犹太人转移注意力根本说不通。”

“可是,有人在操控他。”开普勒厉声反驳。

“也许没有。”威利柔声说。

大家都齐刷刷地转头看着他。

“这么多年来,我的犹太小兵一直都怀有很深的怨念。”威利说,“七个月前,我在查尔斯顿发现他的时候也着实吃了一惊。”

巴伦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威廉,你是说……这个人是自愿来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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