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豆 几个被改变的事实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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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豆知道这家伙在石油业某公司工作,是中东各国的设备投资方面的专家。根据得来的资料,他在这个领域才干出众。这从他的举止和态度便能看出来。家境不错,收入很高,开的是捷豹的新型车。少年时代备受宠爱,到外国留学,能说流利的英语和法语,遇事信心十足。而且不管在怎样的事上,都不能容忍别人提出要求。也不能容忍批评,尤其是来自女性的。相反,自己向别人提出要求时却毫不在意。拿起高尔夫球棒打断妻子几根肋骨,也觉得无关痛痒。真以为这个世界是以他为中心转动的。没有他的话地球可能就转不好了。如果有人妨碍或否定他的行动,他便大发雷霆,而且是雷霆万钧。简直像恒温器跳闸了一样。
“给您添麻烦了。”青豆面带职业性的明朗微笑说。并且像在制造既成事实,把半个身体挤进了房间里,用背抵着门,摊开文件夹,拿圆珠笔在上边写着什么。“先生,您是,呃,深山先生对不对?”她问。虽然她反复细看过照片,牢牢记住了他的面容,不过确认一下没认错人,又不会有损失。万一弄错的话,便无可挽回了。
“是呀,我是深山。”男子口气粗鲁地回答,然后仿佛认输似的叹了口气,似乎在说:得啦,随你折腾吧。于是一只手拿着圆珠笔,走到写字台边,再次拿起看了一半的文件。铺得平平整整的双人床上,胡乱扔着西装外套和条纹图案的领带。一看便知,两者大概都价格昂贵。青豆依旧把挎包挎在肩头,径直朝壁橱走去。她事先已经得知空调的开关板在那里。壁橱里挂着用柔软的料子缝制的英式风衣和深灰羊绒围巾。行李只有一个皮制的公文包。没有换洗衣物,也没有盥洗用具袋。大概没打算在这里过夜吧。写字台上放着一壶请送餐部送来的咖啡。有大约三十秒,她假装检查开关板,然后对深山说:“谢谢您的合作,深山先生。这个房间的设备没有任何问题。”
“一开始我不就跟你说过,这个房间的空调没有问题嘛。”深山头也不回,傲慢地说。
“呃,深山先生。”青豆怯生生地说,“对不起,您脖子后面好像粘着什么东西。”
“脖子后面?”深山说着,把手伸到后颈上搓了几下,然后狐疑地凝视着那只手说,“好像什么也没有。”
“不好意思,请让我给您看一看。”青豆说着走近写字台前,“我可以凑近点看看吗?”
“哦,没关系啊。”深山莫名其妙,说,“是什么东西?”
“看上去好像是什么涂料。浅绿色的。”
“涂料?”
“我说不清楚。看这色调,很像涂料。对不起,我可以用手碰一碰吗?说不定能擦掉。”
“行啊。”说着,深山向前俯下身躯,把后颈朝向青豆。他似乎刚剪过头发,后颈没有头发披下来。青豆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集中意识迅速找到了那个部位。然后仿佛做记号似的,用指尖轻轻地按住那儿。闭上眼,确认这感觉准确无误。没错,这儿就行。本来想花更多时间慢慢找准部位,却没有余裕。只能在现有条件下尽力而为。
“实在不好意思,您能不能保持这个姿势不动?我从包里把钢笔电筒拿出来。在这个房间的灯光下看不清楚。”
“涂料之类的,怎么会粘到那种地方去呢?”深山说。
“不知道。我现在就查查看。”
青豆用手指轻轻按住男子后颈那一点,从挎包中掏出塑料小盒,打开盖子,取出包裹在薄布里的东西。单手灵巧地解开包布,露出一个类似小号冰锥的物体,全长约十厘米。木制的柄紧紧衔在其外。但它仅仅是外形类似冰锥,却绝非用来弄碎冰块的。这是她自己设计制作的。尖端像缝衣针般尖锐而锋利。为了防止这锐利的尖端折断,上面插着一片小小的软木。这是经过特殊加工、质地更加柔软的软木。她用指甲尖小心地取下软木片,放进口袋里。然后把裸露的针尖对准深山后颈那个部位。好啦,镇定,现在最关键。青豆这样告诫自己。不允许十分之一毫米的误差。只要偏差一丁点,一切努力都将化作泡影。最需要的是集中注意力。
“还没弄好吗?到底要花多长时间?”男子不耐烦地说。
“实在抱歉。马上就好。”青豆说。
别着急,一眨眼就完事啦。她在心里对这个男子说。再等一小会儿,就什么都不用考虑啦。什么石油精炼设备、重油市场动向、上报给投资集团的季度报告、飞往巴林的机票预约、送给官员们的贿赂,以及馈赠情妇的礼物等等,统统不用再考虑了。为了这种事绞尽脑汁,也真够累人的。所以对不起,请稍等片刻。我这会儿在全神贯注地认真工作呢,别捣乱。拜托啦。
一旦定好位置,下了决心,她便把右掌举到空中,屏息凝神,微微顿一顿,让它<b>笔直地</b>落下。冲着木制的把柄落下。不必太用力。如果用力过度,针就会在皮下折断。不能把针尖留在里面。轻轻地,充满爱怜地,以精确的角度,以精确的力度,落下手掌。不违抗重力,<b>笔直地</b>落下。于是细细的针尖仿佛被<b>那个部分</b>自然地吸了进去。深深地,流畅地,而且是致命地。关键是角度和用力的方法——不,应该说是卸力的方法。只要留心这两点,剩下的就像向豆腐上扎针一样简单。针尖刺穿皮肉,戳中脑下部某个特殊部位,像吹灭蜡烛一般让心脏停止跳动。一切都在瞬间完成,快得甚至令人觉得乏味。这只有青豆才能做到。凭借手感探寻那个微妙的部位,再没有别人能做到,但她能。她的指尖生来拥有这种特别的直觉。
男人惊愕地抽了口气,全身肌肉微微抽搐一下。确认了这种感觉,她利索地把针拔出,马上用口袋里备好的小纱布按住伤口。这是为了预防出血。针尖非常细,而且插入体内仅有数秒。即便出血也非常少。尽管这样,也必须慎之又慎。不能留下血痕。一滴血就可能致命。心思缜密是青豆的长处。
深山变得僵硬的身体上,力量随着时间徐徐消退,就像篮球漏气那样。她依然用食指按着男子后颈那一点,让他的身体伏在写字台上。他枕着文件,侧着脸伏在桌上。眼睛大睁着,露出惊讶的眼神,好像在最后一刻目睹了不可思议的怪事。眼中没有恐惧,也没有痛苦,只有纯粹的诧异。在自己的身上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却没明白那究竟是什么。到底是痛是痒?是快感还是某种启示?甚至连这些都没弄清。世上有形形色色的死法,但恐怕再不会有如此惬意的死法了。
如此惬意的死法,可太便宜你了。青豆这么想着,皱了皱眉头。这样太简单了。我应该用五号铁头高尔夫球棒打断你两三根肋骨,让你饱尝痛楚后,再仁慈地送你去死。因为这种惨毒的死法才适合你这样的恶棍。这不过是你对你太太亲手干过的事。遗憾的是,我没有这样选择的自由。把这个家伙迅速而秘密地,同时稳妥无误地送到那个世界去,是我被赋予的使命。所以刚才我完成了使命。这个家伙刚才还好端端地活着,但此刻已经一命呜呼了。甚至连他本人都不曾觉察,便已迈过了生与死的门槛。
青豆精确地把纱布在伤口上按了五分钟。用不会留下指痕的强度,耐心地按着。其间,她的眼睛没有离开手表的秒针。漫长的五分钟。感觉似乎会永远持续下去的五分钟。如果此时有人推门而入,看见她一手握着细细的凶器,一手按住男子的后颈,就什么都完了。她无法辩解。也许服务生会来取咖啡壶。也许马上就会传来敲门声。但这是不能省略的重要的五分钟。为了稳定心绪,她静静地深呼吸。不能慌张。不能丧失冷静。必须是一贯的那个冷酷的青豆才行。
能听见心脏的鼓动。和着那鼓动,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开篇的鼓号曲在她的脑中轰鸣。柔曼的风无声无息地拂过波西米亚绿色的草原。她知道自己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正在冷静异常地按着死者的后颈,另一半却极度害怕,一心想把这一切全抛下,立刻从这个房间飞逃出去。我在此地,同时又不在此地。我同时处于两个场所。尽管违反爱因斯坦的定理,但也没办法。这就是杀人者的禅。
五分钟终于过去。不过青豆出于慎重,又增加了一分钟。再等一分钟吧。情况越是紧急,越该谨慎。她静静地忍耐着这仿佛永无止境的凝重的一分钟。然后缓缓地把手指移开,借着钢笔电筒查看伤口。连个蚊子叮咬般的痕迹也没留下。
用极细的针刺入脑下部特殊的部位而致命,酷似自然死亡。在普通医师的眼里,这怎么看都不过是心脏病发作。伏案工作之际,心脏病忽然发作,便一命呜呼了。死因是过度劳累与心理压力。看不出不自然之处。甚至看不出有解剖尸体的必要。
此人曾十分能干,但有点劳累过度。收入固然很高,然而一旦撒手人寰,又不能带进坟墓里用。尽管穿着阿玛尼,开着捷豹车,最终也不过命同蝼蚁。工作,干活,毫无意义地死掉。连他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事,不久也将被忘却。还这么年轻,怪可怜的。别人也许会这么说。也许不说。
青豆从衣袋里取出软木片,扎在针尖上。把这纤细的工具再次用薄布裹好,装入塑料盒中,放进挎包底部。从浴室里拿来浴巾,把房间内留下的指纹悉数擦去。她留下指纹的地方,只有空调开关板和房门把手两处。除此以外,她的手没有接触过任何地方。然后把浴巾放回原处。再把咖啡壶和咖啡杯放在送餐用的托盘上,拿出去放在走廊上。这样的话,来收咖啡壶的服务生就不会敲门进来,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就会推迟。顺利的话,负责打扫的女服务生在这个房间里发现尸体,要等到第二天的退房时间以后。
今晚他不去出席会议,别人大概会往这个房间里打电话,但是,没人会接电话。别人也许会觉得可疑,可能请经理开门查看,但也可能不这么做。那就得听天由命了。
青豆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确认自己的着装没有凌乱之处。把衬衣最上方的纽扣扣上。已经没有让人偷窥乳沟的必要了。那个恶棍反正都没拿正眼瞧过我!把别人当什么嘛!她适度地皱了皱眉,随后梳理头发,用手指轻轻地按摩面部,放松肌肉,对着镜子和颜悦色地浮出笑容。露出刚请牙医磨洗过的白牙齿。好啦,现在我要离开死者所在的房间,回到平时那个现实世界去啦。得调整一番气压才行。我已经不再是冷酷的杀人者,而是穿着时髦西装的、笑容可掬才干过人的职业女性。
青豆把门拉开一条细缝,四下窥望,确信走廊里空无一人,便迅速闪出房间。不坐电梯,而是从楼梯走下去。穿过大堂时,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挺直脊背,目视前方,快步离去。但绝不快到引人注意的程度。她是专家,而且是近乎完美的专家。如果胸脯再大一点,也许就能成为无懈可击的专家啦。青豆遗憾地想着,再度轻蹙眉尖。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凭着天赋的资质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