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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了晚报上关于剽窃作品的报道。是有关某市议会议员的玻利维亚视察报告几乎完全抄袭某大学教授的论文得到证实的报道。据报道,当初在议会质询时,该市议会议员矢口否认该质疑,直到对其视察费用早有质疑的市民团体举出了该报告书87%的内容与某教授论文完全一样的具体证据时,他才承认了抄袭并表示道歉。

“由于认识不足和意志薄弱导致这次错误,非常抱歉……”

报纸上赫然登出低头道歉的该市议会议员和87%部分被荧光笔涂色的视察报告的照片。

市民团体的举证虽单纯却很严谨,逐字逐句地对比视察报告和论文,对该市议会议员的抄袭无一遗漏地进行了追究。荧光笔画得笔直,就连每一个标点符号、句末的一个字都不放过。

犹如火山喷发一般,犹如流星群逼近一般,我总感觉作品剽窃也是周期性出现的,这莫非只是我的错觉吗?刚被揭发的时候,会被大肆炒作,倘若是知名人士的话,就更加热闹了。悔过、后悔、声讨、眼泪、否认、辩解,各种各样的表现让人目不暇接,但最终发展到审判地步的情况并不多,往往是不了了之,渐渐地从新闻中销声匿迹了。然后持续安定一段时间。滑稽的是,就在已经没有人再想起那个剽窃事件最后怎么样了的时候,如同在等待最佳时机似的,又爆发了新的剽窃。

画家剽窃摄影构图,本刊记者剽窃其他报刊的栏目,大厨师剽窃餐馆的菜谱,设计师剽窃弟子的设计,随笔家剽窃报刊投稿等等,五花八门的组合。有的当事人很痛快地道歉,也有的发表个人艺术论抗争到底。因此,人们津津乐道于有关剽窃的新闻。每当一次喷发,一阵流星雨过去之后,人们会暗自期待下一次会是什么花样的剽窃。

啊,我也想抱有那样的期待,要是能够那样该有多么轻松啊。我害怕听到剽窃的新闻,哪怕是听到或看到“剽窃”这个词,嘴唇就会哆嗦。这并非是因为预感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进行剽窃的缘故,而是因为我已经在进行剽窃了。

十几年前的初夏,从马赛机场登上去埃克斯?普罗旺斯的巴士时,一看坐在旁边的男人,我立刻意识到他是个有名的作家,因时差而迷糊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有名的作家,对,是有名的作家。作品被翻译成各国文字,世界上无论多小的书店里都摆放着他的书,得了好几个文学奖的那样级别的作家。我的书架上应该也有。虽然没有见过他本人,但多次看到过作家的近照,所以错不了,肯定是他。

想到这里时,我突然呆住,因为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已经到了嗓子眼,可就是出不来。不过,一时的遗忘是常有的事,待会儿自然就想起来了,我并不感到焦急。离埃克斯?普罗旺斯还有近一个小时的路程。

那个有名作家好像也是一个人旅行,他把柔软的旧背包放在脚边后,就把一只胳膊搁在窗边,一直眺望窗外。从地中海射进来的光线,将他凹凸有致的侧脸映照得更加清晰,浮现出与有名作家相称的沉稳。从微微开启的窗户缝隙间吹进来的风,吹拂着他额前的深褐色鬈发。

看本人比照片英俊得多,个子很高,肌肉发达。一想到和这样有名的作家几乎挨着肩膀比邻而坐,我就因这一偶遇的宝贵,激动得快要崩溃了。我假装望着窗外,为了尽量多地用余光捕捉有名作家,我将半个身子靠在扶手上,以不会引起他怀疑的程度不时地偷窥他。

可是,他到底叫什么呢?仍然想不起来他的名字。我逐一回想家里藏书的封面、最喜欢的小说情节、登在报刊文艺栏里的最新书评,甚至想起了出版社、出场人物的性格、写书评的人,唯独关键的名字依然沉淀在沼泽的深处。

与此相反,窗外的海面碧波万顷,清澈无比。不知何时,大海与望不到边际的天空重合了,在耀眼的光芒中相互融合,闪烁不停。巴士另一边是连绵的山脉,裸露的岩石苍白而干燥,从风中摇晃的橄榄树林中,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橘黄色屋顶的别墅。巴士上坐满了学生、老夫妇和观光客,大家都在聊天,唯独有名作家和我的座位静悄悄的。

不久,他从背包的口袋里掏出一袋零食,靠着窗边吃起来。咯吱咯吱,声音很好听。香味随着飘过来。是经过烤制撒了盐的葵花子。这葵花子是多么适合有名作家的零食啊。奶酪咸饼干或巧克力棒不行,更别提薯条等了,太没品位。要说还得是葵花子,我钦佩不已。

不过,我现在更得小心,不要让他误会自己眼馋了。我并没有眼巴巴地瞧着你吃,更没有觉得肚子饿想跟你要葵花子,我只是在欣赏法国南部的风景而已,所以请不用顾忌我。为了发出这样的信息,我绷紧了全身的神经。

有名作家很绅士地把手伸进袋子里,用食指和拇指捏起两颗瓜子,几乎不张开嘴地塞进嘴唇里。听着被咬碎的声音,就知道他的牙齿是多么健康了。他就是用这些手指写小说的?我不由得凝视着他的手指,是修长骨感的手指。不知他是使用打字机、电脑还是手写呢?不管是哪一种,正是这只手写出了那样优美的小说,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我趁着风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感叹。他的侧脸依旧是轮廓鲜明的,除了下颌微动之外,眼珠和睫毛、嘴唇都一动不动。看样子他并非在发呆,也不是陷入沉思,而是将身体轻轻滑入了风景的缝隙之中。葵花子无穷无尽,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了他的嘴唇里。不知何时巴士离开了海滨大路,穿行在橄榄树林中了。被车轮碾碎的果实,给路上留下了黑色的痕迹。路标上写着“AixGenG Provence(埃克斯·普罗旺斯)”。

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呢?我越是着迷于他安静的样子,就越是焦躁起来。之前只是通过看书知道的伟大作家现在近在眼前,甚至能听到他咀嚼东西的声音,我竟然想不起他的名字,简直不可理喻。他有着很棒的名字,不知是父母给他起的名字还是笔名,总之是应该堂而皇之印在封面上的、记录在历史上的、肯定不会消失的名字。我从A到Z想了一遍英文字母,还用片假名一一过了一遍。说不定哪里有他的缩写呢,于是用眼睛查看他的背包和鞋、上衣。可是一切都是徒劳。巴士抵达了法国梧桐环绕的埃克斯·普罗旺斯市政府前的广场。

下车时,我下决心跟他说话。恕我无礼,您莫非就是有名作家吧,我很喜欢您的小说。惭愧的是,其实我也是个写小说的人。多年来一直非常崇拜您,没想到今天能够见到您,真是太荣幸了。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跟您握个手吗?不不,即使沾着葵花子油也没有一点关系。这样反而更好,能够沾沾您充沛的灵气,会对自己也能写出好小说来产生自信心的。请您答应我好吗……

被其他乘客推着往前走,下了车,我刚想对他说的时候,有名作家已经不见了。乘客们都等着从车身下面取行李,却看不到他的身影。按说我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可是皮背包、葵花子、油腻腻的手指都找不到了。

回国之后,我当然查阅了他到底是谁。比起在巴士里来,家里的线索要多得多,按说应该可以即刻解开这个谜。打开行李箱时,却发现在埃克斯·普罗旺斯的车站售货亭买的纪念品葵花子,不知怎么袋子破了,葵花子散落在洗漱用具、药品、脏内衣、牛仔裤、旅行手册等等所有物品的上面。我有点不好的预感。

首先在书架上寻找,从这头到那头,一本一本地翻看,这样来回找了五遍;为免遗漏还移动书架,查看了和墙壁之间的缝隙。并且,我去了趟图书馆,对管理员说明小说的梗概和有名作家相关的所有信息,请他在电脑上进行了检索。我还翻阅了比电话簿还厚的《现代作家人名录》。给编辑、喜欢看小说的朋友、亲戚、恩师,所有的人打了电话。

在这些过程中,我隐隐感觉到了问题:恐怕怎样查找都不会有结果的。在巴士里那样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的他的书,书架上没有。电脑画面上,除了一行“找不到相关信息”之外,没有任何消息。电话里,对方都重复着一句“对不起,帮不上忙”。《现代作家人名录》里登载的都是和有名作家似像非像的照片,其中虽然也有几个人注明找不到照片,但是都是像J.D·塞林格(1)或斯蒂文·米尔豪瑟(2)那样的人,绝对不是我要找的有名作家。

我越是拼命寻找,有名作家越是沉入沼泽深处。一边吃葵花子,一边眺望地中海的有名作家被埋葬在阴冷的泥沼里,再也没有可能浮上来了。漩涡余波中会不会漂浮上葵花子油呢,我不死心地盯着水面看。然而,那里仿佛包裹着黑暗的面纱一般寂静无声。

我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寄给文艺杂志,是在用尽了一切办法仍一无所获之后的事。我十分流畅、轻松自如、泰然自若地写了那部小说。以往我总是步履沉重,垂头丧气,一边叹气一边吐出一个个词来,即便如此仍然没有自信总是在同一个地方磨磨蹭蹭。这次竟然这样迅速地完成小说,实在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

我的心情非常好,斗志昂扬。在我面前出现了一条笔直的路,被柔软而清香的草覆盖的、任何人都会忍不住迈出脚步的路。出场人物的声音可以清晰听到,他们的服饰、身影、手势、风向、风景,所有的一起都已经在面前准备好了。道路的尽头是什么样的呢?那里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呢?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是多么愉快的心情啊。我只要把我所看到的照直写下来即可,没有必要添加什么新的东西或剪掉什么多余的内容,也不需要担忧自己若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可怎么办。因为那是已经完成的世界。我以从未有过的力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半闭着眼睛,嘴角浮出微笑。

就这样我吸吮着剽窃的蜜汁。给文艺杂志寄去的短篇小说,是照搬以前看过的有名作家的某部小说。虽然哪里也找不到那本书,但我的记忆中确实收藏着那个作品。一旦将其取出来,题目、情节自不用说,从场景转换到出场人物们的口头禅、家具的摆放等等,一切的一切都复苏了。我如同把书放在旁边,一字一句地抄写一样。

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很难说明理由。我当然知道这是可耻的行为,而且也非常清楚无论蜜汁多么甘甜,那同时也是毒药的味道。但是,我仍然把稿子投进信箱里。摁下快递的印章,邮票的胶水还没有干透,信封滑进邮筒细长的入口里去了。只听到沉重的啪嗒一声。

也许是因为宁可这么干,我也想知道有名作家的名字吧。有一天,当看过我的小说的某某人揭露“这和某某的小说不是一样的吗?这是剽窃”之时,便是终于弄清楚他的名字之日。即便我作为剽窃的作家,被谴责、被审判、被要求赔偿、被轻蔑、被所有出版社禁止出入,所有作品都被销毁、下架,但作为补偿却可以知道他的名字,能够从沼泽深处挖出他来。

但是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每当有不认识的人寄信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都会想,是不是有人发觉了?但都是与此无关的事情。非常偶尔地,来参加签售会的粉丝或报纸文艺记者或杂志记者会对我说:“你的作品里,我最喜欢那篇小说。”“那是一篇好小说。看完之后,好久都沉浸其中。”“看一次后绝对不会忘记。”……我不知对热情地说这些话的人们回答什么好。我在感受到罪恶感的同时,被未能出现共享秘密的人这一孤独打倒,做出似微笑似叹息的暧昧表情。

有名作家现在仍然在世界的哪个地方旅行吧?一个人坐着巴士,一边吃着葵花子一边眺望风景,到了一个新的城市,便悄然混入人群,趁着大家都没有注意到时消失不见了。然后乘坐下一辆巴士,让旁边的人吃一惊,让人们确信这个人就是有名作家。让旁边的乘客回味读他作品时的感动,让其回想书的分量和翻动纸张的声音以及装帧的图案。本该忘却的故事从记忆的洞穴里涌出来,令人心生怀念甚至流泪——深深铭刻在自己心里,不多嘴,不抱怨,在黑暗中一直守候至今的故事。现如今,有光照在它的身上。

乘客便低头致敬,朝着那位没有名字的有名作家。

我把某市议会议员的剽窃报道剪下来,贴在剪报本上。正好用完了最后一页,所以准备一个新的剪报本,在封皮中央用尖头万能笔写上“剽窃No4”几个大字。这样就安心了。即便什么时候发生下一次火山喷发、流星雨降临,我也不用担心。

(原稿零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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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杰罗姆·大卫·塞林格(Jerome David Salinger,1919—2010),美国作家,他的著名小说是《麦田里的守望者》。

(2)斯蒂文·米尔豪瑟(Steven Millhauser,1943—),美国当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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