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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还没到上灯放夜的时辰,但长安城的居民扶老携幼,

早早拥上街头,和蒙着彩缎的牛车、骡车挤成一团。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申正。

长安,长安县,西市。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两名旅贲军士兵粗暴地把张小敬按在地上,用牛筋缚索捆住他的手腕,然后塞了一个麻核在他口中,让张小敬彻底失去反抗能力,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整个过程中,崔器的右手始终握在刀柄上,紧紧盯着张小敬的动作,蓄势待发。似乎只要他有一丝反抗迹象,就要当场格毙。

数刻之前,这个人还处于崩溃的边缘,可怜巴巴地指望张小敬救命,可现在却完全变了一张脸。张小敬口不能言,脖子还能转动。他抬头用独眼瞪向崔器。崔器把脸转开,嘴角却微微有些抽搐——他的内心,并不似他努力扮演的那般平静。

几个不良人还保持着谄媚的笑容,茫然地僵在原地。他们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这位爷不是大功臣吗?怎么转瞬就成了囚犯?

张小敬不是没想过靖安司的人会卸磨杀驴,他没想到的是,他们竟一刻都等不得。

河对岸的人也被这一出搞糊涂了,河面太宽,看不太清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看到张小敬远远被人扶上岸,然后被按住。徐宾视力不好,急着直拽姚汝能袖子,叫他再看仔细一点。姚汝能努力睁圆了双眼,勉强看到两名士兵押着张小敬离开,一名将领紧随其后。这个小队伍转过一片栈木后头,便从河对岸的视野里消失了。

“是旅贲军……”

姚汝能喃喃道。他们的肩甲旁有两条白绦,绝不会看错。

徐宾一听是旅贲军,眼神大惑:“不可能!他们抓自己人干什么?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在河堤上焦虑地转了几圈,想过去问个究竟,谁知脚下一滑,差点滚落水中。幸亏他一把抓住姚汝能的胳膊,才勉强站住。

姚汝能的内心,此时跌宕起伏。这个年轻人虽然单纯耿直,可并不蠢。靖安司对张小敬的态度,一直非常暧昧——既钦服于他的办事能力,又对他死囚犯的身份存有戒心。别说贺知章,就连一力推动此事的李泌,对张小敬也有防范,不然也不会派姚汝能去监视。

旅贲军是靖安司的直辖部队,崔器只听命于李泌。姚汝能猜测,大概是上头不愿让外界知道,整个靖安司要靠一个死囚犯才办成事,所以才第一时间试图消除影响——可这样实在太无耻了!

张小敬刚刚可是拼了命拯救了半个长安城,怎么能如此对待一位英雄?

姚汝能一抖袍角,朝旁边的土坡一步步走去。李泌和他的那个侍女,正站在坡顶,同样眺望着河对岸。他深吸一口气,打算去找李泌问个究竟。

公开质疑上司,这是一个疯狂的举动,也许他从此无法在长安立足。可姚汝能如鲠在喉,胸口有一团火在烧灼。徐宾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李泌听到脚步声,严厉的视线朝这边扫过来。徐宾赶紧原地站住,又拽了姚汝能一把。可这时姚汝能已经往前迈出了大大的一步,一脸的气愤藏都藏不住。

“李……李司丞。”徐宾决定先缓和一下气氛。

李泌打量了他们两个一番,冷冷道:“如果你是问张小敬的事,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给崔器下的命令。”

姚汝能和徐宾一下愣住了,原来这不是李泌下的命令?

那会是谁?整个靖安司有资格给崔器下令的,只有司丞和靖安令,可贺监已经返回宅子去调养,绝不可能赶上这边的瞬息万变。要说崔器自作主张,他哪有这种胆子?

李泌阴沉着脸一挥手:“这里不是谈话之地,先回靖安司。”

此时西市的居民和客商们正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对着河渠议论纷纷。刚才一连串骚动的动静太大,把这些观灯的人都给招过来了。西市署的吏员在拼命维持秩序,可杯水车薪。这种场合,实在不宜谈话。

靖安司与西市只有一街之隔。李泌一行人走过街口,看到一大群仆役正在清理那几具狼卫的尸体。麻格儿肥硕的身躯如山猪一样躺在平板车上,眼睛瞪得很大。几个平民朝他厌恶地吐着唾沫,却不敢靠近,远远拿柳枝在周围抛洒着盐末。

这些草原上的精锐,如今就这么躺在长安街头,如同垃圾一样被人厌弃。姚汝能对他们没什么同情,可他心想,干掉这些突厥人的英雄,如果也是同样的下场,那可真是太讽刺了。

张小敬对他说的那句话,不期然又在耳边响起来:“在长安城,如果你不变成和它一样的怪物,就会被它吞噬。”

一行人回到靖安司大殿,殿内之前弥漫十几个时辰的紧绷气氛已然舒缓。大敌已灭,无论是疲惫的书吏还是哑着嗓门的通传,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不少人开始悄悄收拾书卷用具,打算早点回家,带家人去赏灯。毕竟这可是一年之中最热闹的上元节啊。

李泌怫然不悦:“王节度的女儿至今下落不明,这般懈怠,让外人看到成什么样子!”

狼卫覆没以后,王韫秀绑架案成为靖安司最急需解决的事件。王忠嗣是朝中重臣,他的家眷若有闪失,将会对太子有极大的打击。李泌绝不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徐宾赶紧过去,踢着案角催促他们都打起精神来。这些小吏只好重新摊开挎袋,坐了回去,但很多人内心不以为然。大家都觉得,她一定是死于昌明坊的爆炸,尸骨无存,没必要再折腾了。

李泌没再去管这些人,他心事重重地走过长安城的硕大沙盘,径直来到自己的案几前。他的案几上有七八个质地不一的文匣子,里面分别搁着各处传来的讯报、检录、文牍等。其中最华贵的,是一个紫纹锦匣,专盛官署行文。它一直都是空的,可现在里面却多了一份银边书状。

檀棋确信,他们出发之前,这匣子还是空的。她拈起旁边的签收纸条,果然刚送来不久。

李泌拆开文书扫了一眼,不由得冷笑道:“我还没找,他们倒先把答案送过来了。”然后把它往徐宾手里一丢。徐宾接过去略看了看,这书状来自右骁卫,里面说鉴于皇城有被贼袭扰之忧,临时提调旅贲军崔器,拘拿相关人等彻查,特知会靖安司云云。

外人看来,这只是简单的一封知会,可在熟知官场的人眼里,却大有深意。

靖安司负责长安城内外,而右骁卫负责皇城的外围安全,两者的职责并不重叠,也没有统属关系。突厥人这事闹得再大,它也是靖安司的权责范围。

但狼卫跨过了光德怀远这一条死线,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一过死线,他们对皇城构成直接威胁,性质立刻成了“惊扰圣驾”的大案,右骁卫便有权立即介入调查。他们打起查案这块金字招牌,想提调谁就提调谁,哪个敢不配合办案,就是“谋逆”。

所以若右骁卫要求崔器逮捕张小敬,行为虽属越权,可他一个小小的将佐,根本扛不住压力。

不过崔器在这件事上,并不清白,他明明可以提前告知靖安司,让李泌有所准备。可他却默不作声地搞了个突然袭击,还抓了张小敬直接送去右骁卫,此举无异于背叛。

姚汝能对崔器的背叛并不意外。从西市放走曹破延开始,一连串的重大失误让崔器如惊弓之鸟,极度惶恐不安。狼卫越过死线,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崔器自认为待在靖安司已是死路一条,还不如去抱右骁卫的大腿,好歹会有投效之功。

李泌对崔器的去向不感兴趣,他用指头磕了磕案面:“为什么右骁卫要捉张小敬?”

这才是最核心的疑问。右骁卫甘冒与靖安司冲突的风险,强行越权捉人,有什么好处?

没有人回答。事涉朝争,姚汝能级别太低,徐宾浑浑噩噩,这两个人都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建议。檀棋安静地站在一旁,指尖抵住下巴,一双美眸怔怔注视着沙盘。她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伸出修长的指头,似是无意中指向沙盘中的平康坊。

李泌眼前倏然一亮。

檀棋是家养婢,这种场合不敢开口,但她的暗示足够明确了。平康坊里可不只有青楼,里面还住着一位大人物——右相李林甫。

本朝最著名的政治景观之一,就是李林甫与东宫的对峙。这位权倾天下的宰相,对东宫一直怀有敌意,只是没有公开化。他在暗处,一直盯着靖安司的错漏,好以此攻讦东宫,是太子在朝堂最危险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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