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森·麦卡勒斯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宜小说jmvip2.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死总是千篇一律,只是每个人的死法都千差万别。对马龙而言,它开始得太不起眼了,以至于让他一度把生命的结束和一个季节的开始混同起来。

在马龙四十岁的那个冬天,美国南部的这个城市异常寒冷——白天冰天雪地,泛着白光,到了晚上那冰反射的光芒更是耀眼。三月中,春天带着狂躁的脾气来了,整天刮着大风,这是1953年。春寒料峭,有些花儿早早地开了,天空被风刮得瓦蓝。马龙在早春的天气里有些懒散,时常感到疲倦。他是个药剂师,自我诊断是患了“春倦症”,于是给自己开了些补肝和补铁的药。虽然他很容易累,但还是照常工作:每天他步行去药店,他的店总是主街上第一家开门的铺子,药店晚上六点关门。中午他在镇上一家餐馆随便吃点什么,晚上则回去和家人一起共进晚餐。但是他最近胃口很挑剔,而且体重在下降。马龙个头不矮,可是当他把冬天的衣服换成春装时,裤子显得有些肥大,瘦瘦的双腿似乎撑不起裤子。他的太阳穴有些凹陷,在他咀嚼或吞咽时,喉结在细长的脖子上很突出,可以看到他额角的青筋。但这些并没有引起马龙太多注意。也许他的“春倦症”有些厉害,他又给自己加了一些药——一些传统的硫黄和糖浆之类——还是老办法管用。这种想法给了他安慰,他真的觉得自己好些了,于是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自家菜园的修整工作。结果有一天,在他配药的时候,身体晃了晃就晕倒了。他去看医生,在市医院做了化验。马龙仍然没有觉得有什么严重,不就是个“春倦症”嘛,有些虚弱,然后在一个暖和的天气里晕倒了——仅此而已,很正常。马龙从没想过死,除了在几个黄昏,有些对未来不确定的日子里,或者在考虑买人寿保险的时候才会想到这个问题。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过着再简单不过的生活,死亡对他而言是件很稀奇遥远的事。

海登医生是马龙的好客户,也是好朋友。医生的诊所就在马龙药店楼上。化验报告出来那天,两点钟,马龙就上楼去找海登看结果。当他和海登医生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感到一阵难以言状的威胁。海登没有直视马龙,这让海登那张白皙、熟悉的脸庞有些陌生。他跟马龙打招呼的语气有些过分地正式,这让马龙觉得有些奇怪。海登医生默默地坐在桌子后面,手里拿着一把裁纸刀,他盯着裁纸刀,把刀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这种奇怪的沉默气氛让马龙无法忍受,他脱口而出:“化验报告出来了?我一切没问题吧?”

海登避开马龙的蓝眼睛,他看到那眼睛里焦虑的目光。海登把自己不太自然的眼神转向开着的窗户,盯着那里。“我们仔细化验了,在血液里好像有些不正常的东西。”医生终于轻轻开口说话,虽然有些不情愿。

一只苍蝇在沉闷的屋子里飞来飞去,屋子里弥漫着乙醚的气味。马龙意识到事情严重,他无法忍受海登医生不自然的语气,于是开始唠叨起来,怀疑化验的结果也许有错。“我一直觉得你们会查出我有些贫血。你知道我也曾是医学院的学生,我一直怀疑自己血细胞偏低。”

海登医生看着那把他放在桌子上的裁纸刀,他的右眼皮跳了一下。“既然这样,那我们可以从医学角度来谈了。”他的声音更低了,很快地说出下面的话,“你的红细胞只有二百一十五万,所以我们认为有并发性贫血。但是这不是主要原因。你的白细胞非常不正常,非常多——有二十万八千。”海登停顿了一下,摸了一下眼皮,“你大概明白这个是什么意思吧?”

马龙不明白。他因吃惊而感到有些迷惑,屋子似乎突然变得很冷。他只感到在这间寒冷的屋子里有些奇怪和可怕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他觉得屋子在晃。海登医生还用短粗的手指转着裁纸刀,这也让马龙头晕。一个心底的遥远的记忆被唤醒,这记忆虽然年代久远,情节模糊,但记忆犹新。此时马龙感到双重的压迫——一方面是海登医生的话带来的紧张,另一方面是那个遥远的令他羞辱的回忆。海登医生白皙的双手上长着很多汗毛,不停摆弄裁纸刀的样子让马龙终于忍无可忍,可是他却无法强迫自己不看医生手上的动作。

“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马龙无助地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并没从医学院毕业。”

海登医生终于放下裁纸刀,递给马龙一个体温表。“请你把它放在舌下——”海登瞟了一眼手表,走到窗口,双手交叉到背后,双脚分开站在那里看着窗外。

“这张片子显示病理学意义上的白细胞剧增,以及并发性贫血症状。不成熟的白细胞占据了主导地位。简单说就是——”医生停顿了一下,重新握着手,踮着脚尖站了一会儿,“总之就是,我们的诊断是白血病。”海登忽然转身,抽出马龙嘴里的体温表,迅速看着上面的温度。

马龙紧张地坐在那里等着,一条腿盘住另外一条,喉结上下颤动。他说:“我感觉有些低烧。但我一直以为是春倦症。”

“我希望给你做进一步检查。你可以把衣服脱掉,躺在床上——”

马龙躺下了,脱掉衣服的他显得苍白憔悴,这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你的脾脏增大了不少。你有没有感觉什么肿块之类?”

“没有,”马龙说,“我在努力想我对白血病的认识。我记得在报纸上看到过一个消息,一个小女孩得了这病,她的父母在九月份给她过圣诞节,因为医生说她很快会死。”马龙绝望地看着天花板上的一个裂缝。隔壁诊所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这声音中夹杂着恐惧和自我保护,让马龙听起来就像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他问:“我会因为这,呃,白血病,死吗?”

医生没说话,这在马龙看来已经说明了一切。隔壁房间孩子的哭声变得很长,足足持续了一分钟。检查完身体,马龙坐在病床边缘,浑身颤抖,他对自己的懦弱感到厌恶。他细长的双脚侧面长着老茧,这尤其让他讨厌,于是他先把灰袜子穿上了。医生正在角落里的洗涤池中洗手,不知为什么,这也让马龙感到讨厌。他穿好衣服回到桌子旁边的椅子上重新坐下,梳理自己稀疏枯燥的头发,他长长的上嘴唇微微颤动,眼中充满恐惧,一脸脆弱的表情,看上去俨然是一个不治之症的患者了。

海登医生又开始玩裁纸刀,而马龙越看越迷惑,这让他不舒服。这场景带来的记忆让他有一种模糊的羞耻感。他吞了口唾沫,稳定了一下情绪说:“那么,我还有多长时间呢,医生?”

海登第一次把目光停留在马龙身上,注视了一会儿,然后他把目光移开,停留在桌子上摆着的老婆和两个男孩子的照片上,“我们都是有家庭的人。如果我是您,我也想知道真相,好安排一些事情。”

马龙几乎说不出话来,但是他的声音从自己嘴里蹦出来,很大很刺耳:“多长时间?”

那只屋子里的苍蝇又飞回来,和街头的嘈杂声一起让这间屋子里的气氛显得更加安静,也更加紧张。“我想我们可以说是一年或者十五个月——当然不能准确估计出来。”医生白皙的手上长着一缕缕黑色的长毛,不停地摆弄着裁纸刀象牙色的刀柄,这情景让马龙害怕,却无法把目光移开。他开始快速地说起来:

“真不可思议,在今年冬天以前,我一直买的是最普通的固定保险。但这个冬天我却转成另外一种了——一种可以给我退休后回馈的保险。——从杂志上看到的广告。说65岁后就可以每月拿到两百美元,一直拿到死。现在想想真是好笑。”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完了他又说,“保险公司得帮我又转回原来的保险去——最普通的那种。大都会保险公司是个很不错的公司,我在他们那都买了二十年了。大萧条的时候跌了些,但我一有本钱就都赚回来了。广告上总是一对中年夫妇,背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里——也许是佛罗里达或者加州。但我和我老婆意见不同。我们计划搬到一个小地方去,比如佛蒙特州或者缅因州。住在现在这种偏远的南部小镇,会让我一辈子对阳光厌倦的。”

突然间马龙停止了喋喋不休,他的最后一道防线崩溃了,想到自己无法预测的未来,马龙开始哭泣。他用一双大手捂着脸,竭力抑制着,那双手因为长期接触酸性物质而显得粗糙。

医生看着桌上他妻子和孩子们的照片,仿佛要从中得到指点似的,他轻轻地拍拍马龙的膝盖:“在现在这个时代,什么事都不是没有希望。科学每个月都有新发现,发现战胜疾病的新武器。也许很快他们就会发现控制疾病细胞的方法了。所以这个时候,我们会想尽办法延长你的生命并让你尽量舒服。这个病还有一个好处——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可以说‘好处’的话——那就是不会有太多疼痛。我们会尝试一些可行的办法。我希望你能尽快住进市医院去做全面检查,我们给你输血并照X光片。也许这可以让你感觉好受很多。”

马龙努力控制着自己,用手绢拍拍脸,又往眼镜上哈了口气,擦着镜片,然后重新戴上。“对不起,我想我太脆弱了,心里有点儿乱。你说让我什么时候去医院?我想我随时都可以。”

第二天一早马龙就去了医院,并且在那里住了三天。第一个晚上医生给他注射了镇静剂,他梦见海登医生的手,还有桌子上的裁纸刀。醒来时他记起前天在医生诊所里让他产生耻辱感的困扰,那种困扰冬眠在他心头,现在他知道那是从哪里来的了。并且头一次弄明白原来海登医生是名犹太人。他记起一件事,这个记忆如此痛苦,他真该把它忘掉。那是他在医学院的第二年,他考试没通过,不得不退学。那是北方的一所医学院,班上有很多犹太学生。他们都很刻苦,成绩都在平均分以上,没有留给像马龙这样的“平庸”学生一点儿机会。犹太学生把马龙“挤”出了医学院,毁了他当医生的前程,他只好改行学了药理。

大学时在马龙座位斜对面有一名犹太学生叫列维,他有一把很锋利的小刀,上课时他老是玩这把小刀,影响马龙集中注意力听讲。这个学生成绩都是A+,他在图书馆每晚学到很晚,有时直到关门。马龙觉得列维的眼皮也偶尔会跳一下。当马龙发现海登医生是犹太人后,马龙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重要,他真纳闷自己怎么会忽视了这么多年。海登是个好客户,也是个好朋友——他们在同一栋楼里工作,这么多年,几乎天天见面。怎么自己会没注意到呢?也许是海登的名字不是很“犹太”——他叫肯尼·黑尔。马龙觉得自己并没有偏见,但是当犹太人用一个好的像盎格鲁-萨克孙这样的名字时,他就感觉有些不妥。马龙记起海登的孩子们有鹰钩鼻,也记起有一次看到他们全家星期六去犹太教堂。

马龙看到海登医生正向他的病房走来,他看着医生感觉有些恐惧——尽管他们是多年的朋友也是他的老客户了,他还是不舒服:不仅是因为海登是名犹太人,还因为他活得好好的,他和像他那样的人都活得好好的,只有马龙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一年或者十五个月就得死。马龙一个人的时候,他会偷偷地哭。在医院里他整天睡觉,要不就看推理小说,看了许多。当他出院的时候,他的脾的确小下去不少,但白细胞没什么变化,马龙无法设想几个月以后自己会是什么情况,他无法想象死亡的样子。

不久,马龙又被无边的孤独包围,尽管他的日常生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他没有告诉妻子自己得病的事,因为他害怕因这个不幸而找回他们以往的亲密关系。那种结婚后对激情的渴望,在为人父母之后就随风而逝了。女儿艾琳上高一那年,儿子汤米八岁。妻子玛莎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女人,她的头发现在已经灰白了,她是一位好母亲,对家庭的经济收入也有贡献。在大萧条时期,玛莎做糕点卖,马龙觉得非常合适。在马龙的药铺摆脱债务困境后,她继续做糕点生意,甚至给附近几家杂货店供货,她的三明治包装精美,包装带上印着她的名字。由此她赚了不少钱,给孩子提供了优越的生活条件——她甚至买了可口可乐的一些股票。马龙觉得这有些过分,他害怕人们会说他没有给家庭提供足够的经济保障,这触犯了他的自尊。所以有一件事他是绝不答应的:那就是他不会去给商家送货,也不允许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去送货。他让妻子开车去客户那里,然后让用人从车上搬运糕点和三明治。马龙家的用人都是那些年纪轻轻或者很老的人,他们的工资相对别人就低一些。马龙一直无法理解妻子身上发生的变化。当初和他结婚的女孩子,她是一个穿着薄纱裙子的纤弱女孩,有一次一只老鼠从她鞋子上爬过去,她当场吓昏了。现在,怎么她就变成一个灰白头发的家庭主妇?还有自己的生意,还买了可口可乐的股票?这让马龙觉得不可思议。现在他的家庭生活是被一种奇特的真空环境所包围——一天到晚谈论的都是高中舞会,汤米的小提琴音乐会,还有七层的结婚蛋糕——天天围绕着他的日常活动也像落叶一样在旋涡里转个不停,而他自己好像局外人一样对这些都麻木了。

尽管疾病让他虚弱,马龙还是没有休息。现在他常常毫无目的地走到大街上去,穿过棉纺厂周围那些摇摇欲坠、拥挤不堪的贫民区,或者穿过黑人区,或是中产阶级的街区和住房,那里的草坪都仔细修剪过。这样闲逛时,他一脸茫然,就像一个心不在焉的人,仿佛在寻找什么,但已经忘记到底丢了什么。常常没有任何原因的,他会突然改变行走的路线去摸摸电线杆,或者把手放在砖墙上,然后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发愣。有时候他会对着一棵挂满绿叶子的榆树盯半天,神情古怪,就像他捡起的一块黑乎乎的树皮。他死了以后,电线杆、墙和树仍然存在,这个想法让马龙很不平衡并且有些生气。还有一个让他困惑的事情——他无法接受自己正在走向死亡的现实,这个困惑让他感到一种虚幻,这种虚幻无所不在。有时候,马龙隐隐感到自己处在一个不协调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把他绊倒,这里没有秩序,也没有可以想象得出来的设计安排。

马龙去教堂寻找安慰。当他被虚幻的死亡和生命两方面折磨的时候,幸好他感到第一浸信会教堂是很真实的存在。那是城里最大的一所教堂,占了半条街。它靠近主街道,这片建筑房产粗略估计价值也有两百万。像这样大的教堂一定是真实的。这所教堂的援建者是这里的重要市民,他们实力雄厚。比如汉德森先生,是房地产商,也是这里最有眼光的贸易商,他是教堂的执事,一年中从没缺席过一次服侍。汉德森先生当然不会浪费时间和精力在一切不真实的琐碎小事上的,所以他是真实的。其他执事也都和汉德森先生不相上下,比如尼龙纺织厂的总裁,铁道公司的董事,还有百货公司的老板——他们都是有责任心并且很精明的生意人,都有可靠的判断力。他们都相信教会也相信死后的事情。甚至T.C.韦德威尔先生,他是可口可乐创始人之一,千万富翁,他给教会捐了五十万美元,为修建教堂右厢房之用。韦德威尔先生以不寻常的目光相信可口可乐公司的前途,他也相信教会和死后的真实性,因此留下五十万美元遗产给教会。他从没在投资上出过错,他也给永生投资。最后,福克斯·克莱恩先生也是教会成员之一。这位老法官,也是前国会议员——他是南方政府的骄傲——他只要在城里,就一定经常来教会。当他听到喜爱的圣诗时,就会使劲擤鼻子。克莱恩是一位虔诚的教徒,马龙希望可以跟随老法官,在信仰和政治主张上都跟随他。于是马龙也坚定地,诚心诚意地去做礼拜。

四月初的一个礼拜天,沃尔森博士的布道信息给马龙印象很深。沃尔森是位为人谦虚的传教士,他总喜欢把商业和体育界的事情来做比较。他这个星期的讲道是关于针对死亡的救赎。他的声音在圆顶的教堂上空回响,教堂里的彩绘窗户给听众投下充足的光芒。马龙身子坐得笔直,仔细聆听,希望能听到更具体到个人的拯救信息。但是尽管讲道很长,死亡仍然是个谜,在开头的期待过去之后,离开教堂时马龙觉得有些被哄骗的感觉。怎么才能瞄准死亡?这就像瞄准茫茫天空,马龙仰头注视着天空直到他脖子发酸。然后他匆匆朝药铺走去。

那天马龙遇到一个人,让他感到心里乱糟糟的,也很奇怪。虽然表面看来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他走过一片空旷的已经废弃的商业街区,但是他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当他在转角拐弯时,脚步声还跟着他。马龙抄近路穿过一条没有铺砌的小路,脚步声不见了。但是他心里感到很别扭——被人跟踪的滋味不舒服。他瞟见墙那边有个人影。马龙突然转弯,和那个跟踪者撞了个满怀。那是一个黑人男孩,马龙平时走路时见过他,他似乎总是跑着穿过他面前。也许是马龙很容易注意这个黑人男孩,因为他长得很特别。男孩子中等个头,体格很健壮,表情总是郁郁寡欢,很沉静。除了他的眼睛,他和其他黑人孩子没什么不同。他长着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在黑黝黝的脸上显得很冷酷,甚至有些凶巴巴的。一看到这双眼睛,他整个人就显得与众不同,身体比例都不对了似的。他手臂很长,胸膛很宽——表情介于情绪化的敏感和脆弱的冷漠之间。马龙对他的印象是,他不只是一个黑人男孩而已,不能说他对人没有危险,尽管马龙并不认识这个男孩子,通常在这种事情上他还是比较温和的,但此时他的脑子里却很自然地出现了一个刺耳的的词:可恶的黑鬼。当马龙转弯两人撞到一起时,黑鬼站稳了没有移动,马龙倒是向后退了一步。在狭窄的巷子里两人就这么盯着彼此,两人的眼睛都是灰蓝色的,好像在比谁能盯着对方更长时间。看着马龙的一双眼睛冷冰冰的,在黑色的脸上发出光亮,马龙觉得这目光扑朔迷离,然后定住了,显得很诡异,似乎很理解马龙现在的处境。马龙觉得这双奇怪的眼睛似乎知道他快要死了。这种情绪来得太快,吓了马龙自己一跳,他不由得一哆嗦,于是转过头去。他们互相盯了不到一分钟,也没有造成什么后果——但是马龙感觉有些什么重大和可怕的事情已经完成了。他摇摇晃晃地继续走在巷子里,看到巷子尽头的其他人——那些普通人的时候,他才感到心里踏实下来。走出巷子后,他松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熟悉的药店,他感到安全、踏实。

老法官经常在星期日光顾药店,午饭前在这里喝点儿什么。马龙回到药店的时候,看到法官已经在了,这让他很高兴。老法官正对着一群站在饮料售货机旁的老朋友们慷慨陈词,马龙和顾客们心不在焉地打了个招呼,没有停留,天花板上的电扇嗡嗡叫着,散发出一种混合的味道——饮料机里糖浆的味道,还有后面各种药的苦味,充满了房间。

“马上来找你,马龙。”老法官中断自己的高谈阔论,在马龙走过去的时候和他打了个招呼。法官身材高大,一张红扑扑的脸庞,头顶上一圈黄白相间的头发。他穿着皱巴巴的亚麻白色西服,一件淡紫色的衬衣,领带上佩着一枚嵌珍珠的领带夹,上面有点咖啡留下的痕迹。他的左手因为中风受损,所以他把左手小心地放在柜台边缘上。因为不常用,这只手很干净也有些浮肿。右手很白,说话时经常挥动,指甲有些暗,无名指上戴着一颗蓝宝石星星的钻戒。老法官拄着一根黑檀木制的拐杖,把儿是银色的钩子形状。此时老法官结束了反对联邦政府的长篇大论,和马龙一起来到后面的配药间。

这间屋子很小,用一排药瓶和前面的店铺隔开,只够放一把摇椅和一张桌子开处方用。马龙拿出一瓶波旁威士忌[1]和一个折叠椅子放在前面。法官挤进屋子,小心坐在摇椅上,他的大块头身子散发出汗味,和蓖麻油与消毒剂的味道混在一起。马龙往玻璃杯倒酒,威士忌冲到杯底发出快乐的响声。

“没有什么音乐可以和这种倒波旁酒的声音媲美!尤其是星期天的上午喝到喉咙的第一口。让巴赫和舒伯特,还有什么大师都见鬼去吧!我孙子就弹这些东西……”老法官唱起来:“哦,威士忌是男人的生命……哦,威士忌!哦,强尼![2]

老法官慢慢地喝着酒,每咽一口就停顿一下,舌头在嘴里咂摸着余香。马龙喝得很快,酒精进到他肚子里,好像马上能开出一朵玫瑰花似的。

“马龙,你有没有好好想过,咱们南方已经卷入一场革命的旋涡,马上就要像内战一样可怕了?”马龙没想过,但是他把头转过来,严肃地点点头,法官继续说,“革命的风已经越来越大,要把南方的根基摧毁。人头税很快要废除,每个愚昧的黑人都会有选举权。下一步就是教育平等。想象一下,在不远的将来,为了让黑人学习读书写字,一个娇小的白人小女孩必须和一个像木炭一样黑的黑鬼同桌。法律会把工资提高很多,这简直就是给我们南部乡村敲响丧钟。想想要给那些在稻田里什么也不会干的帮工按小时配工资!还有联邦住房计划已经让房地产投资商走向毁灭。他们管这个叫清理贫民窟——可是是谁制造了贫民窟,我问你?住在里面的人自己造成的,因为他们目光短浅。记住我的话,那些联邦政府建的公寓建筑——很现代很北方化的风格——不超过十年,也会变成贫民窟。”

马龙很认真地聆听法官的话,带着虔诚的信任,就像他在教堂里听教义一样。他和法官之间的友谊是很令他自豪的。自从他搬到米兰这个城市,就认识法官了,在狩猎季节,他们经常一起去打猎,就在法官拥有的猎场。以前周六周日,马龙经常去那个猎场,后来法官的儿子死了,他就不再去。但是这种特殊的亲密关系一直保持,即使在法官得病以后。老法官克莱恩先生也是参议员,在他生病后似乎结束了自己的政治生涯,马龙就在星期日带一些新鲜的大头菜——那是他从自己的菜园里采摘的,或者带法官喜欢的水磨玉米粉。有时候两人一起玩牌——但是通常法官会滔滔不绝,而马龙总是倾听者。这时候马龙觉得自己和权力很近——几乎感觉自己也是个参议员。当法官起来能活动了,他经常在星期天来马龙的药店,两人就一起在配药间小酌一番。如果说有时马龙对法官的言谈稍微有一丝疑惑,他也会立刻挥散。他算什么?怎么会对一个议员吹毛求疵呢!再说如果克莱恩都不对,那还有谁对?现在老法官又在说起竞选议会的事情,准备东山再起,马龙觉得克莱恩的想法实在是理所当然,他感到很满意。

喝到第二杯的时候,老法官拿出雪茄盒子,马龙为自己和法官点上,因为克莱恩的左手不灵便。香烟升起笔直的线,冉冉升到靠近天花板的时候散开了。通向街道的大门开着,一道阳光射进来,让香烟发出乳白色的光芒。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请你帮忙,”马龙说,“就是要立一份遗嘱。”

“随时恭候。马龙,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吗?”

“哦,没什么,就是按部就班那种——但是我想尽快做好。”他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医生说我活不了多久了。”

老法官停止摇动摇椅,放下酒杯,“为什么?老天,怎么回事马龙?”

马龙第一次和别人谈自己的病,说出来后他似乎觉得好受多了,“好像是一种血液病。”

都市言情推荐阅读 More+
续命人

续命人

楚松源
【一个简简单单的八字,其实就是一个神奇的世界。不同的人之八字,命运自不相同。其到底蕴含着怎样的奥秘与玄机?】二十岁生日那天爷爷突然告诉古易天,他只能活到二十二岁。破解秘法,即寻找到与其八字命格完全契合之人,并与之相处一年时光。说完爷爷就走了,并留下了他的身世之谜。不甘等死的他凭借老人教会的八字算命术,踏上了不到两年... 《续命人》
都市 连载 100万字
布阵全球

布阵全球

胖达福
人生在世,总要树立一个目标有机会修行,没人会放弃。我只想踏上那无人可及的巅峰,有问题么?阻碍是什么,是拳头,是怪物,还是强权!这次由我来定!不服就干!波澜壮阔的一生,我所欲也!... 《布阵全球》
都市 连载 71万字
我和女老板同居的日子

我和女老板同居的日子

未来之星
女老板不想结婚,可想要个孩子,于是找我做了孩子的父亲,我原本以为是天降幸运,却没想到只是噩梦的开始,直到我发现了一些秘密。
都市 连载 64万字
都市绝品狂医

都市绝品狂医

浪里小龙
原本平凡的少年江凡,在一座荒废几百年的庙宇中,得到了神医华佗的传承,从此,他的生活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风水堪舆,岐黄要术,逆天神丹。江凡以医入道,无论多么棘手的疑难杂症,他都能妙手回春,无论多艰险的杀局,他都能一一破解。然而唯有众多美女的倾心仰慕,争风吃醋,江凡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都市绝品狂医》
都市 连载 245万字
我有一枚真君令

我有一枚真君令

轻客家
灵气复苏,诡异肆虐。鬼节临来之际,潮水地区锣鼓喧天,英歌助阵,神明出游。闽南地区鞭炮齐鸣,大大小小的神明迅游各地。全国上下黑狮跃舞,龙灯悠长。郭云珂眸中精光闪烁,看着天地间不断飞入神像内的点点金光:“他们,回来了~”... 《我有一枚真君令》
都市 连载 38万字
南依依司郁舟

南依依司郁舟

都市:冷酷霸总诱她成婚
都市 连载 18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