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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澄 译

离山林不远去处的高原上,坐落着艾伦霍夫别墅。

别墅的前面,是一大片碎石子铺就的场地,也正是公路的入口处。一旦有来客光顾,汽车就从这场地前面驶过。要不然,这四方形的场地一年四季空荡荡静悄悄的,看去似乎比它本来还要宽畅得多,特别逢上晴好的夏天,只要场地上到处都是炫目的阳光和炎热的暖风,这就谁也不会想到,要到上面去走走。

这碎石子场地和公路,把邸宅和花园分隔开来。所谓“花园”,很少有人这样称呼,然而,更确切地说,它是个相当大的公园,虽说并不十分宽敞,却也深邃得很,里面栽着高大挺拔的榆树、槭树以及法国梧桐,还有蜿蜒曲折的散步小径,一簇簇才种不久的松树林,以及不少藉以憩息的长凳。其间还铺设着一块块阳光灿烂、明艳夺目的小草坪,有的空无一物,有的则点缀着三两个圆形花台,或者好几枝人工制作的灌木,而在那些明朗而温暖的没有草地的所在,却孤零零地而又引人注目地耸立着两棵高耸云天的大树。

其中一棵是枝柳树。人们在树干的四周圈着一道窄窄的条凳;柳树那修长无力、像丝绸般柔软的树枝,显得低沉和稠密,它们从四面纷纷披挂下来,使里面变得犹如一座帐篷,或者好像一个圆亭似的,虽说长年一片阴影和昏暗,倒也经常显得温暖如春。

另一棵则是硕大的山毛榉,跟这枝柳树隔开的地方乃是囿以短篱的一块草坪,从远处看去,它是褐色的,几乎也是黑色的。然而,当人们走上前去,或者站在树下举目仰望,那它最外层桠枝上所有的枝叶,一经阳光逼射就仿佛是在燃烧中的一种柔和而轻淡的紫色火焰,又好像是照进教堂窗户里的一种有些减弱的暗红光芒。这枝古老的榉树,本是花园里闻名遐迩、引人注目的一个美丽的景点,不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它。它独自屹立在明亮的草地中央,显得浓郁乌黑,简直是高不可攀,就是从公园外面遥望着它,人们也可见到它滚圆而结实的呈漂亮穹形状的那个华盖,刺破了湛湛的青天,使这青天看来越加清澈和炫目,而它的那个树巅,映着青天,也就变得越加幽深和持重了。根据天气变化和白天时间的各殊,它的外貌也有显著不同。人们往往从它外表看到,它知道自己长得多么美丽,它完全有权利岿然屹立,而且在其他树木面前,它颇有自豪感。它自鸣得意,态度冷峻,目空一切地仰望天空。不过,它也常常有种感情流露,它仿佛知道,在这花园里,它这品种是绝无仅有的,也缺乏弟兄做伴。因此,它眺望着远处的其他树木,心头也不免产生眷恋之感。拂晓,是它最漂亮的时光,就是到了黄昏,在一片如血的夕阳中,它也依然如此,然而,要不了多久,它一下就不见了踪影,仿佛它站立的地方要比任何其他地方早暗一个小时似的。可是,逢上雨天,它的形状就别具一格,显得郁郁寡欢。当林木在轻轻呼吸,舒展一下四肢,又以青翠欲滴的枝叶,欣喜地炫耀自己的时候,它却像死去的那样,孤单寂寞地站立着,从树巅到地下,看去只是乌黑的一片。虽然它没有颤栗的样儿,但是人们一看就看出,它正形单影只地独自向隅,浑身发冷,还带有不悦的愧色。

从前,定期举行的游园会,是一项严肃的文艺活动。然而,如今一到这时间,却没有人兴致勃勃地走来为它们艰辛地培育、照料和整修,也没有人走来过问这片辛辛苦苦垦殖起来的绿化场所,因此这些林木就主动承担起这项义务来了。它们彼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也忘记了过去充当孤立的艺术角色,它们一想起古代森林故国的灾难,大家就偎依在一起,并伸出胳膊,互相拥抱和支持。它们用肥大葳蕤的枝叶,隐蔽了条条笔直的小径,也用盘根错节的须根,把它们紧紧拉住,使林间土地更为肥沃,又让它们的树巅重叠地纠结起来,蓬勃生长,它们眼看着在自己的庇护下,一批奋发自强的年轻子民正在茁壮成长,而这批子民滑溜溜的枝干和亮晃晃的叶片已把所有的空隙地带填补得密不透风,也将零零碎碎的土地占为己有,再通过它们的阴影和落叶把成片的土地沤成一片黝黑,使它变得绵软和肥沃起来,从而让地衣、青草和低矮的灌木树丛都得到继续生长的温床。

后来,又来了一批新人,一心要把旧时的花园变做堪可憩息和游乐的场所,这样,它便成了座小小的林子。人们要将它搞得清静幽雅: 尽管穿行在两行梧桐间的昔日小径已整修一新,但是,又从茂密的灌树丛中开辟了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来,再在林隙间撒下了草籽,还在片片宜人的场地上添置了不少绿漆长凳,于是,人们也当然是心满意足了。祖辈们以绳子为准则,栽培了梧桐树苗,事后勤加整枝和修剪,又按照美好的设想,进行排列和组合,眼下,人们携带着孩子来到祖辈这儿作客,喜悦之情不禁油然而生,想不到在这废弃已久的地方竟然成为一片拥有林荫大道的林子,而且在这片林子里,阳光拂煦,微风和畅,小鸟高啭低鸣,唱得正欢,人们还可以深深地沉湎于他们的思索、梦想和憧憬之中。

保尔·阿布特莱克处身在林木和草地之间,躺在半荫的地下,手里捧着本纸张红白相间的书籍。他时而念书,时而抬起目光,注视着草丛上翩翩飞舞的灰色蛱蝶。他刚刚还站在那儿,念到弗列特约夫1在海上行驶,弗列特约夫是个情人,也是个神庙的穿窬,最后被家乡父老驱逐出境。他心头又反悔又恼恨,身子倚靠在舵边,从无情的大海上扯起风帆前进: 暴风巨浪折腾着这只快艇,苦恼的乡愁,煎熬着这个坚强的舵手。

草坪上蒸发出一股暖气,蟋蟀时高时低鸣叫不休,树林深处,鸟儿们在试弄舌簧,听来既深沉又甜蜜。呆在这由四溢的香气、悦耳的鸣声和明媚的阳光糅合在一起的纷乱的境界里,再眯起双目瞧着炎热的天空,或者侧耳偷听身后昏暗去处林木的喁喁低语,或者闭上眼睛,把身子挺得笔直,从四肢中来体验深切而暖和的舒服感,那真是美妙无比!但是,弗列特约夫却在大海上行驶,而明天又将有贵客临门,如果今日他还不能把这本书念完,这将和去年的秋天一样,只好把它撂在一旁了。当时,他也躺在这儿,这本弗列特约夫传说,他才开始拜读,恰恰有客人来访,他只好作罢。后来他把书搁在这儿,自己则回到城里上学去了,尽管那里读的荷马和塔西佗2,但他念念不忘的,却依旧是这本才开始拜读的书,特别是庙内发生的事故,牵涉到戒指和柱形雕像等事物。

他压低了声音,重新用功地念了起来,在他的头顶上拂过一阵和风,越过榆树之巅,群鸟开始歌唱,熠熠发光的蛱蝶,还有蚊子和蜜蜂不断来回飞行。等他把书念完,合上书本,霍地站起身来,草坪上早铺满了阴影,天际映着明亮的红霞,黄昏渐渐消失。一只疲倦的蜜蜂停落在他的袖口上,索性让他带着它而去。蟋蟀还在㘗㘗乱叫。保尔迈开大步走去,他穿过灌木树丛和梧桐小径,然后踩上了公路和静悄悄的屋前场地,径自回到家里。他长得多英俊,十六岁的青春,细长的个子充满活力,他低下了脑袋,双目镇静,浑身拥有一股北方英雄的气概,又善于思索。

他们进餐,一般是安排在消暑房内,就坐落在邸宅的最后面。它本来是个客厅,与花园只相隔着一道玻璃墙,它突出在邸宅的外面,犹如一扇小小的翅翼。这儿,如今是个花园,人们向来称它为“湖畔”,尽管这不是什么湖,只是一个狭长的小池塘而已,它处在不少花台、攀附着藤本植物的竹篱、小径以及各种果树之间。从厅里走向屋外,是几步台阶,两边全是夹竹桃和棕榈树,再说,这“湖畔”看去并不风光旖旎,只是拥有一派令人喜欢的乡土景色。

“明天要来好多客人,”父亲说道。“希望你能高兴,保尔。”

“是的,一定的。”

“不过,这不是你的心里话?是吗,我的孩子,这也没关系。对我们这么几个人来说,不错,这宅子和花园,已是够大的了,如此华丽的所在,没人不想来逗留一番!一个别墅和一个公园,爱快乐的人儿,可尽情地在里面到处走走,真是人越多越好。其次,你回来得也实在太晚了,汤已没啦。”

说罢,他又掉转身去,对着家庭教师。

“尊敬的先生,您从来没逛过这花园。我老是在想,您是醉心于田野生活的人。”

洪堡格先生听后皱起了眉头。

“您也许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既然是假期嘛,尽可能想作为我的私人时间来使用。”

“最尊敬的洪堡格先生!如果有朝一日,您誉满全球的话,我就嘱咐下人,把张餐桌安排到您的窗前去。我衷心希望,您今后能如愿以偿。”

家庭教师扮了个鬼脸。他很有点神经质。

“您对我的抱负未免有过高的估计,”他反唇相讥道。“有没有名气,这我倒完全不在乎。至于有关餐桌——”

“哦,请您不用担心,亲爱的先生!不过,您早就是被邀请的候选者了。保尔,你要把他作为榜样!”

姑母觉得,眼下正是为这位候选者解围的时候了。她深晓用那些有礼貌的客套话,来博取主人的欢心,但却又怕自己用不好。于是,她先向各人敬了酒,随即把话题岔开了去,这在她也掌握得很有分寸。

他们的话题,主要转移到大家翘首以待的客人身上。保尔压根儿没听他们在谈些什么。他只顾自己狼吞虎咽吃着,此外,却又一次想起,这位年轻的家庭教师,呆在两鬓苍苍的父亲身旁,看来还俨然是个长者,真行!

这时,在窗户和玻璃门的外面,花园、林木、池塘和天空,开始在改变它们的容貌,这分明是才降临的夜幕造成的。灌木树丛变作了漆黑的一片,它们簇拥在一起,形成起伏颠簸的黑色浪头,高高的乔木,华盖凌驾于远处连绵不断的小丘之上,它们却以白天从未见到过的,出人意外的漆黑形状,又以沉默的奔放热情,一直伸展到明净的天边。各种宜人的景色,渐渐失去了它们缤纷的色彩,却给人以沉稳的味道,坚固而结实地凝成了没有边际的巨大的色块。遥远的山岭,冲天而起,显得雄伟而又坚毅;一望无垠的平原却是灰不溜丢的,只有地面上显著隆起的地带才让人们察觉到世界的存在。窗前,白日的余辉仍在同照射在地面上的灯光作垂死的争斗。

保尔站在敞开的双翼门前,愣愣地望着屋外的景色,却没有对此聚精会神和身在其中地进行思索。他果真在想,但并非是他眼下耳闻目睹的事物。他看到的,是垂暮的天色。可是,他却无法感到,这天色是多么绚丽多彩。他年纪太轻,又富于朝气,对此很难产生欣赏和观察的能力,从而得到满足。他所思想到的,乃是北海的一个夜晚。在黑黑林木边的海滩上,从险遭火灾的庙宇里,一股火光熊熊的黑烟,直冲九霄云天,湖水在岩石上击起朵朵浪花,反映出点点放肆的红光,一艘日耳曼人的船只张起满帆,向黑夜中驶去。

“喂,年轻人,”父亲唤道,“你今天呆在屋外,又在念本什么破书?”

“哦,那是弗列特约夫呗!”

“原来如此,年轻人老是在念这些书籍?洪堡格先生,对此您有何高见?今天,我们对这位老瑞典人3的评价如何?他还值得一读么?”

“您说的是艾萨雅斯·泰格奈尔4?”

“不错,是这一位,艾萨雅斯。怎样?”

“死啦,阿布特莱克先生,他早死啦。”

“这我可完全相信!这位男子在我那个时代已谢世而去,我说的那个时代,指的是我念他作品的时候。我想了解一下,他目前是否流行。”

“遗憾得很,是否流行,我一时无可奉告。有关他的评价,这牵涉到美学这门科学了——”

“不错,我是这个意思。那么,科学——?”

“仅仅在文学史上,还记载了他这泰格奈尔的名字。正如您说得如此确切似的,他是尚在流行中。这种说法大家都认可的。典型的,善良的,是从来不流行的,然而是有生命力的。跟我说的一样,泰格奈尔是死啦。我们感到,他已不复存在了。我们认为,他的著作不典型,有做作,带伤感……”

保尔听了连忙掉转身来。

“这还不至于吧,洪堡格先生!”

“请允许我问一声,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他写得美极啦!不错,一句话,美到了极点。”

“是这样吗?不过,您这样激动,我看是毫无根据的。”

“您说,这作品多愁善感,就没有价值。不过,它确实是美到了极点!”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不错,要是您坚定不移地认为,这是一种美的话,那么大家就必须把教授的职位让给您了。但是,根据您的看法,保尔——您这一回的判断,并不符合美学观点。您瞧,正如对修昔底德5的看法,您是背其道而行之。科学认为他是美的,而您却认为他是丑的。而弗列特约夫嘛——”

“啊,这跟科学有什么相干的?”

“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没有,这样说来,科学才与什么都不相干!——可是,阿布特莱克先生,请您允许,眼下我可要告辞了。”

“就走?”

“我还想去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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