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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就走出门去,受到冒犯的阿吉翁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孤独的传教士只有到了星期天才与人群接触,每逢星期天,他总是来到教堂,替那些偷懒的英国教士代为传教。不过他现在所面对的不是他所熟悉的家乡的农民和羊毛织工,而是一些富有的商人、疲惫不堪的面露病态的妇人和充满朝气的年轻职员,这使他觉得有陌生感,并感到失望。

每当他偶尔因为自己的处境而心境不佳时,他也有自我安慰的办法,而且从未失灵过。他带着采集标本的小盒,拿起顶端安装着铁丝网罩的长长的旧竹竿,到郊外去远足。太阳光的炽烈以及印度的天气令大多数英国人为之悲叹,而阿吉翁却喜欢它们,他觉得它们美妙,因为他觉得精神爽朗,不知道什么叫疲劳。这个国家对他的大自然的研究和业余爱好来说,简直就是一块欢乐无比的芳草地,处处都是不知名的花草树木、小鸟、昆虫,所有的一切都让他留连忘返,他下决心陆陆续续地把它们都认识遍。罕见的蜥蜴和蝎子,巨大而肥胖的蜈蚣和其他的小精灵很少能让他害怕。自从在浴室里用木棒砸死一条大蛇之后,他就越来越不怕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动物了。

当他用他的网罩捕捉到第一只美丽的大蝴蝶的时候,他看到它已成网中之物,便小心地捏住这只骄傲的光彩夺目的蝴蝶,它宽大的翅膀闪烁着雪花般的银白色,翅翼上蒙罩着一层薄薄的绒毛,这时因为兴奋,他的心竟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自他还是孩子的时候,第一次捉住一只黄色的凤蝶以来,他就似乎再也没有感受过这种感觉。令人高兴的是,他适应了热带丛林中的生活,如果他在原始森林中深深地陷进泥淖坑,或者是被乱叫的猴群嘲弄,或者是受到狂怒的蚁群的攻击,他也不会灰心丧气。不过也有这么一次,一群大象穿过密集的小丛林,好像发生了地震,暴风雨即将来临,他吓得蹲到一棵巨大的橡胶树的后面,浑身发抖,乞求上帝的保佑。这些日子以来,住在那间空气流通的卧室里,每天清晨被附近树林里猴子们的尖叫声吵醒,在夜里,倾听亚洲胡狼的嚎叫,对此,他早已习以为常。他的脸庞在瘦削下去,皮肤渐渐晒黑,在显出男子汉阳刚之气的脸盘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警觉的光彩。

他越来越频繁地在城里,特别是在宁静的乡间漫步。随着他对印度教徒们的了解逐渐加深,他也越来越喜爱上他们。不过下层人民的生活习俗使他困扰,使他感到难堪。妇女们可以裸露着上身在外面行走,在小巷里可常见到妇女们裸露着颈、胳膊和胸脯,传教士对此很难适应,尽管这看上去是那样的漂亮。

除了这些有伤风化的事之外,没有什么比一个谜团更让他苦恼和思索了,这个谜团就是这些人的精神生活。目光所及之处,都可见到宗教的踪迹。在这里,无论是在哪一个工作日或在哪一条大街小巷,你所见到的任何一个信徒都那样的虔诚,而在伦敦,哪怕你是在最盛大的教会节日里,你都不可能见到这种情况。这里到处都可以看到寺庙、塑像、祈祷和祭祀品,还有游行和祭典,以及忏悔的人和神职人员。但是,又有谁想过把这个国家的这团宗教乱麻理出个头绪来?这里有婆罗门、穆斯林、拜火教、佛教、湿婆2和克利须那3的仆人,有缠着穆斯林头巾的人,有剃着光头的教徒,还有蛇的崇拜者、圣龟的仆人。而所有这些误入迷途的人为之服务的上帝在哪儿?这个上帝看上去是个什么模样?这里最古老、最神圣、最纯洁的是什么崇拜?没有人知道这一点,尤其是印度人自己,他们也说不清楚。那些并不满足父辈信仰的后来人,作为忏悔者,或在信仰上另换门庭,或者甚至标新立异创造新的教派。为了供奉那些不知名的神灵鬼怪,小碗中盛着祭祀物品。数不清的礼拜仪式、寺庙、神职人员,大家相安无事,也不去管其他宗教信徒的事,哪怕一些人恨另一些人,甚至打死另一些人,这和基督教国家的风俗是一样的。许多人甚至看上去友好、和善,笛子吹奏的乐曲声,一束束艳丽的鲜花祭品,在相当多的人的虔诚的脸上流露出的平和生气,在英国人脸上根本见不到。印度教徒严格遵守一条戒律——不杀生,这在阿吉翁看来是神圣的,是好的。如果他常残忍地将一些美丽的蝴蝶和甲壳虫杀死,用针钉在板上,他有时也会感到内疚,并为自己辩解一番。这些人视每个蠕虫为神的创造物,他们热忱地祈祷,为寺庙服务,而另一方面偷窃、欺骗、诬陷、背信弃义,他们不会为此而愤慨,或者只是吃惊。这个善良的传教士想得越多,就越觉得这里的人民对他来说是一个捉摸不透的谜,一个在逻辑上和理论上都要受嘲弄的谜。尽管布拉德利有禁令,但他仍同一个仆人交谈上了,当他认为这个仆人似乎已与他无话不谈的时候,一个小时以后,此人就偷了他一件棉布衣服,阿吉翁既严肃又亲切地向这个仆人指出时,仆人起初信誓旦旦、矢口否认,但到后来又尴尬地一笑,承认自己偷了东西,衣服也交了出来,但他悲伤地说,他看见衣服上已经有一个洞了,以为主人不要了。

还有一次,那个负责送水的仆人也让他吃了一惊。这个仆人每天从附近的蓄水池里将水送到厨房和浴室,以此得到他的报酬和食物,时间一般在清晨或在傍晚,其他时间便一个人坐在厨房或者仆人的小屋里,不是嚼槟榔,就是咬甘蔗。另一个仆人出去了,他就将一条裤子交给这个仆人,让他刷干净。有一次他外出散步,裤子粘上了不少草籽。而这个仆人只是傻笑,还把手背到身后。传教士光火了,严肃地命令他立即将这件小事做掉。他虽然终于照办了,却一边做,一边嘴里叽里咕噜个不停,一边还掉眼泪。然后绝望地坐在厨房里,像个绝望的人又是骂又是叫,整整闹腾了一个小时。阿吉翁因为命令仆人做他们分外的事而得罪了他们,他花了很大的劲,克服了好多误解,才将事情的原委解释清楚。

所有这些小小的经验越积越多,最后它们似乎筑成一道玻璃墙,这道墙将他与周围的人隔离开来,使他越来越孤独。这么一来,他便更加努力地、以一种值得怀疑的贪婪学习印地语,因此,他的印地语水平提高得很快,这应该有助于他启迪这个陌生的民族,这是他最希望做的。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在马路上同当地人对话,他还不带翻译一个人去找裁缝量体做衣,一个人去小摊贩处购物,一个人请鞋匠修鞋。有时,他能同较纯朴的人聊天,比如对一个手艺人评论评论他的手艺,友好地看看一个母亲怀里抱着的小宝贝,说些赞美的话,他从这些异教徒的目光和言语中,尤其是从他们友好的、天真幸福的笑容中,了解到这个陌生民族的心灵是那样的纯洁和友好,这的确令人满意。所有的界限没有了,陌生感也消除了。

他终于发现,孩子们和纯朴的农民最好相处,是啊,而所有的困难,所有的猜疑以及城里人的堕落,其根子则来源于同欧洲来的船员和商人的接触。从此时起,他的胆子大了,常常骑马到乡下去远足,而且越走越远。他身边常带着一些铜币,有时口袋里装着孩子们喜欢吃的糖果。如果他来到逶迤起伏的山野,停在农民的小屋前,将马拴在屋旁的棕榈树上,向主人表示问候,并讨上一口水或椰子汁来解渴,接下来几乎总是受到不怀恶意的友好的接待和闲聊,无论是男人、女人还是孩子对他还很蹩脚的语言知识,既感到可笑又感到惊奇,而他也不会为此而生气。

他还没有尝试在这样的情况下向这些人讲述亲爱的上帝,一方面是因为还没有这样的紧迫感,另一方面他也觉得特别尴尬,而且也几乎没这个可能,因为他目前印地语的水平还不足以用来讲述《圣经》。此外,他还觉得在他能够确切地了解他们的生活并能够和印度教徒们在一定程度上一样生活,并建立起的共同语言之前,自己没有权利自命为这些人的老师,更没有权利敦促他们的生活发生重大的变化。

这样看来,他的学习还得继续延续下去。他在试着了解当地人的生活、工作和收入,他观察树木、水果、家畜以及生活用具,了解它们的名字。他渐渐知道了旱稻和水稻种植的秘密,了解了韧皮怎样加工以及怎样摘棉花,他视察房屋建筑、陶器制作、草编织物和纺纱织布,这些东西他在家乡就已熟悉。他注意到玫瑰色的壮实水牛在泥泞的稻田里犁地,也了解了大象的驯养工作,还看到训练有素的猴子听从主人的命令爬上高高的椰树采摘椰子。

有一次远足,他来到一个宁静的山谷,四处群山青翠欲滴。天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为躲雨,他赶紧向就近的一家山间小屋跑去。他发现在这用竹篱笆墙围起来的小屋里住着一户人家。当这个不速之客踏进门坎时,这家人吃了一惊,但是马上表示欢迎。女主人一头红发,那是用从散沫花叶中提炼的染料染成的。她对客人微微一笑表示欢迎的时候,露出的牙齿也是红色的,这是她喜欢嚼槟榔的结果。她的丈夫身材高大,看上去挺严肃的,留着乌黑的长发。他从地上站起身来,做了一个有些气派的动作,向客人问好,又立即剖开一只椰子,请客人品尝。英国人喝了一口,椰子汁很甜。一个小男孩在他刚进门时,就溜到了砖砌的炉灶后面,一双恐惧并好奇的眼睛在乌黑光亮而浓密的头发下面闪闪发光。在这小家伙深色的胸脯上有一枚黄铜护身符在闪烁,这是他的唯一的饰品,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衣服。几大串香蕉挂在门的上方,让它们放熟。小屋所有光线都靠从屋门射入。整个小屋里的摆设有条不紊,十分简朴,看起来这家人还不穷。

旅行者面对这充满温馨的家庭,触景生情,一股淡淡的对遥远的孩提时代的回忆,对故乡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这种悠悠的思乡之情,在布拉德利先生的别墅里是从来没有过的。他觉得,在这儿似乎不仅是为了躲雨,他应该再过上一种有意义的真正的符合人性的令人满意的生活,流离颠沛的生活太令人沮丧了。暴雨猛烈地敲打着小屋厚厚的芦苇叶铺就的屋顶,门前像挂着一条厚厚的明亮的玻璃帘。

两位老人和他们这位不寻常的客人交谈着,他们最终客气地提出一个很想了解的问题,这位异国客人来到这个国家是做什么事的,这使他感到很窘,不知该作何回答,便尽量把话题岔开。他曾经总是在想,他一旦能熟练地掌握印地语,也许就不会胆怯了。但是今天他越来越清楚地感悟到,越是深入地了解这一棕色皮肤的民族,就越是没有权利和兴趣粗暴地干涉这个民族的生活。

雨点逐渐小了下来,雨水在肥沃的红土地上流淌成无数条小溪,顺着山间的小路流下去。太阳光穿过潮湿的棕榈树树干,宽大的芭蕉叶被太阳光照得让人眼花。当传教士正要向主人致谢告别时,一个人影投到地上,小屋里一下子暗了下来。他转过身来一看,只见一个身影悄然无息地赤脚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或姑娘,姑娘被客人看得有些害羞,急忙走到炉灶后面的男孩身边。“快向先生问好!”父亲对她说。姑娘胆怯地向前挪了两步,把双手合在胸前,向客人鞠了好几个躬,在她厚实乌黑的头发里还有雨珠在闪光。这位英国人友好而又拘束地伸出手来,摸了摸姑娘的头,并也向她表示问好。当他的手指触摸到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头发时,姑娘扬起妩媚的双眼,友好地微笑着看了看他。她脖子里围着一条珊瑚项链,一只脚的脚脖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金链。姑娘的全身只是在胸脯下围着一条栗色的裙子,其他什么都没有。这美丽的姑娘就这样站在这位吃惊的陌生人的面前;阳光温柔地映照着她的头发,照着她那裸露的棕色肩膀,富有活力的嘴里的牙齿在闪闪发光。罗伯特·阿吉翁入迷地打量着她,他想从她那宁静而温柔的眼睛深处看出些什么来,但他很快就胆怯了,她那潮湿的头发里散发出的香味,还有她那裸露的双肩和胸脯,都让他心跳,他不得不避开那天真无邪的目光,垂下眼睛。罗伯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小的钢制剪刀,这是他用来修剪指甲和胡子的,有时也用来收集植物标本。他把这把小剪刀送给美丽的姑娘,他知道,这是一件十分珍贵的纪念品。姑娘既害羞又吃惊地接过礼物,但她的心沉浸在无限的幸福之中,与此同时,姑娘的父母说着感谢的话感激这位慷慨的先生。先生告别后走出了小屋,姑娘紧随在他的身后。他们来到了屋檐下,姑娘抓住他的左手,吻了吻。这花儿般的嘴唇,这温暖而充满深情的一吻,让这个男人心跳加快。此刻他多么想吻一吻她的嘴唇,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握住她的手,盯着她的双眼,问道:“你多大了?”

“我不知道。”她答道。

“那你叫什么名字?”

“奈莎。”

“再见,奈莎,不要忘了我!”

“奈莎不会忘记先生的。”

他离开山间小屋,寻找着回去的路。脑子里在想着什么。当他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他一踏进房间,这才发觉今天的远足没有带回一只蝴蝶、一只甲壳虫,也未带回一片叶子、一朵花。他坐在那张摇晃的小桌子旁,就着那盏小小的煤油灯,试着读《圣经》,此时,他觉得,他的住处,加上那些懒散的仆人和冷若冰霜的布拉德利的这间单调的单身汉的住房,还从没像这个晚上这样阴森和让他绝望。

思绪万千,思考良久,尽管蚊子在嗡嗡地乱哼哼,但他还是进入梦乡,做了一个怪诞的梦。

他在晨曦刚露的棕榈树林中散步,阳光穿过树叶洒落在红色的土地上;鹦鹉在高处叫着,猴子们在参天大树上肆无忌惮地窜上窜下,小鸟们展示着宝石般迷人的光彩,各式各样的昆虫的鸣叫声,它们的色彩以及形态各异的动作是那样的富有情趣。传教士欣赏着美景,感到很幸福。一只小猴像在树枝上走“钢丝”,他与这小猴打招呼,这机灵的猴子听话地跳到地上,像个仆人似的做出顺从的样子站在他的面前。在这个幸福的地方,阿吉翁觉得自己应是可以指挥一切的主宰。随即,他把小鸟和蝴蝶召集到自己的身边,鸟儿和蝴蝶即刻成群结队地飞来,他又是招手致意,又是点头打招呼,他用目光或者大声叫唤着发出命令,所有美丽的小动物们,听话地在金色的天空中排成漂亮而轻盈的圆圈和节日般的游行队伍,鸟儿们欢乐地发出不同的啾啾声,混合成一首动听的大合唱;它们互相寻找着、躲避着、追逐着、捕捉着,在空中画着庄严的圆圈和滑稽可笑的螺旋形。这是一场美妙无比的芭蕾舞和交响乐,一个新发现的天堂,梦中人在这个他主宰的他拥有的魔力世界里流连忘返,但喜悦中带着苦涩,因为所有的幸福必然蕴含着些许担心和认识,这是一种毫无道理的暂时的预兆,就像一个虔诚的传教士每当对性发生兴趣时,就得提醒自己注意一样。

这个令人不安的预兆并没有骗人,这个入了迷的大自然的朋友还陶醉在欣赏猴子的四对舞中,一只巨大的蓝色飞蛾信任地飞到他的左手上,像一只温顺的小鸽子听任他轻轻抚摸。但是,害怕和散场的阴影已经开始在这充满魔力的小树林里飘荡,影响了梦中人的情绪,有些小鸟儿忽然发出刺耳而胆怯的尖叫声,不平静的阵风吹过高高的树梢头,原本快乐而温暖的阳光此刻变得苍白而无力,鸟儿向四处逃散而去,美丽的弱不禁风的大飞蛾在惊慌中被一阵风吹去。雨点猛烈地拍打着树冠,远处轻轻的一声雷声慢慢地滚过苍穹。

这时布拉德利先生忽然出现在林中。最后一只五彩的鸟儿也已飞走。他形容枯槁,脸色阴沉,就如同是一个被谋害而死的皇帝的鬼魂。他轻蔑地朝传教士吐了口唾沫,紧接着就用那尖刻、讥讽而又敌对的口吻指责阿吉翁,说他是流氓、懒汉,受他伦敦施主的赞助来到这儿,但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捉捉甲壳虫,游山玩水。阿吉翁必须幡然悔悟,还得担保某个人是正确的,并对他的失职负责。

阿吉翁的资助人,那个挺有影响的富有的英国绅士出现了,还有许许多多的英国神职人员也出现了,他们和布拉德利一起强迫传教士阿吉翁从长满荆棘的灌木丛中穿过去,最后他们一起来到孟买郊外某条熙来攘往的马路上,这里有一座怪诞的印度教寺庙,五颜六色的人群在寺庙中涌进又涌出,其中有光着身子的苦力和身着白袍神态傲慢的婆罗门,与寺庙隔街相望的是一座基督教教堂,教堂大门的上方有一尊圣父的石雕像,云中的圣父有一双严厉的眼睛,胡须飘垂。

在大家的逼迫下,传教士一步跨上教堂的台阶,挥舞起双臂向人们示意,开始向印度教徒传播基督教。他声嘶力竭地请求人们往这边看,并请他们比较一下,真正的上帝与他们可怜的长着许多手臂、鼻子极其丑陋的诸神相比有何不同。他伸出手指指着印度寺庙外墙上那些重叠在一起的塑像,然后再请大家看看教堂上方圣父的塑像。但是,使他大吃一惊的是,当他随着自己的手势向上看的时候,圣父变了模样,居然也长出了三个脑袋,六只手臂,脸上不再是一种无能的严肃,而是显露出一种从容满意的微笑,与印度的神像几乎如出一辙。传教士沮丧地四下张望,寻找着布拉德利、他的赞助人和神职人员,但他们全都失踪了,只有他一人无力地站在教堂的台阶上,就连圣父也不理睬他,此时的圣父正在用他的六只手臂向对面的寺院示意,并面露神的愉快的神采,向印度教诸神微笑。

阿吉翁彻底孤立了,他羞愧难当,无望地站在教堂的台阶上。他闭着双眼,直挺挺地站立着,在他的心中,希望全都破灭,他非常平静地等待着被异教徒用石头砸死。然后在一阵可怕的寂静之后,他感到自己并没有被砸死,却是被一只强有力、但却温柔的手推到了一边。他睁开眼,看到石头圣父令人敬畏地从石阶上走下来,与此同时,对面寺庙的诸神也成群结队地从他们的位置上走下来。他们都受到圣父的欢迎,然后圣父走进了印度教寺庙,面带友好的神色接受那些身着白袍的婆罗门的欢迎,而那些长着大鼻子、一头鬈发、眯缝着眼睛的异教诸神也一同参观了教堂,感觉良好,他们还吸引了许多祈祷的人,就这样,祈祷者和诸神在教堂与寺庙之间汇成了欢乐的海洋,锣钹和管风琴亲如兄弟般地响成一片,就连那些沉默寡言的黝黑的印度人也向英国的基督教教堂里原本空空如也的祭坛敬献莲花。

一头光亮的乌发、一双充满孩子气大眼睛的美丽的奈莎也出现在这节日般欢乐的簇拥的人群中。她随着众多信徒从寺庙那边走过来,走上教堂的台阶,站在传教士的面前。她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庄重与爱,她向他点头示意,还献给他一支莲花。他陶醉了,对着她那张清澈宁静的小脸低下头,亲吻着她的嘴唇,然后把她拥抱在自己的怀里。

他似乎还能看见奈莎的嘴里在说些什么,正在这时,阿吉翁的梦醒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躺在床上的他觉得疲倦和害怕。各种幻觉和欲望此时痛苦地绞在一起,折磨着他,让他绝望。梦,将他内心的真实世界暴露无遗——他的虚弱,他的沮丧,对自己职业的怀疑,对那个棕色的女异教徒的热恋,对布拉德利这个非基督徒的憎恶,以及他对英国赞助人的内疚。

他悲哀地躺了一会,直至在黑暗中情不自禁地掉下了眼泪。他想起来做祈祷,可是不成,他又想将奈莎比作可怕的女鬼,将他对她的爱视为邪恶,但这也不成。最后他在半醒半睡中,带着梦中的阴影战战兢兢地起身;他离开他的房间,去寻找布拉德利的卧室,出于一种本能,他需要看到人,需要安慰,他为憎恨这个男人感到羞愧,他希望以自己的坦诚换取他的高兴。

阿吉翁穿着韧皮底的鞋子,轻轻地走过长长的长廊,径直来到布拉德利的卧室。卧室的门用竹子编织而成,只有门框的一半高,门的上方泻出微弱的灯光,像许多在印度的欧洲人一样,屋里亮着一盏彻夜不灭的小油灯。阿吉翁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单薄的竹门,走了进去。

油灯安放在房间的地上,那是一只普通的印度小碗,小灯心在慢慢地燃烧着,并向冰冷的墙壁上投去巨大的阴影。一只棕色的小夜蛾围着灯光转着小圈,还发出嗡嗡的声音。一顶大蚊帐将床罩得严严实实。传教士端起小油灯,走到床边,轻轻地将纱帐撩开一角,正想叫睡觉人的时候,眼前的情景使他目瞪口呆,布拉德利不是一个人躺在那儿。身穿薄薄绸睡衣的布拉德利仰面而睡,那张长着长下巴的脸看上去并不比白天来得亲切和友善。他旁边还赤条条地躺着另外一个人,一个长着乌黑长发的女人,她躺在他的身旁,此时女人的脸正对着传教士。这个女人他认识,就是那个每个星期都来取衣服的强壮而高大的姑娘。

阿吉翁也没有将纱帐关拢,便逃了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想重新入睡,但怎么也睡不着,白天的经历、希奇古怪的梦境和刚刚看见的赤身裸体的女人使他极度不安,同时,他对布拉德利的反感更加强烈。他害怕他们共进早餐时再次见面,相互问候。但最折磨他和让他心情沉重的是,他现在有没有责任谴责这位在同一屋檐下居住的房主人的生活方式,并想办法让他改正过来。阿吉翁生性不愿意这么做,但他的职责似乎又在要求他必须克服胆怯,勇敢地去规劝这个罪人。他点亮了灯,蚊子成群地围在他的身边嗡嗡乱叫,真叫他心烦意乱。读了好几个小时《新约全书》,却没有得到自信和安慰。他几乎要咒骂整个印度,还想咒骂自己,为什么会对大自然有这般的好奇心和对旅游有这样的兴趣!要不是为了这,他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怎么会走进这个死胡同。他感到前途绝对不会像这夜这般暗淡,他也从来没有像这夜这样怀疑自己是否是个信仰者和殉教者。

他两眼迷惘地拖着疲惫的身躯去吃早餐,他心情沉重地将匙子在芳香的茶杯里搅动,并且长时间地将香蕉皮来回鼓弄着,直到布拉德利先生也来吃早餐。他像往常一样向阿吉翁作了冷淡而简短的问候后,即大声地命令仆人和送水的人小跑着做这做那。他在一串香蕉上挑选了半天,然后摘下一只金黄的,便摆出家长式的派头,三口两口地把它吞了下去。此时,在阳光充足的大院里,仆人已经为他备好了马。

“我有一些话要同您说,”见布拉德利起身时,传教士说道。布拉德利疑惑地看了看他。

“是吗?不过我的时间很紧,是不是非得现在说?”

“是的,最好是现在。我觉得我有责任对您讲清楚,我在无意中发现您同一个印度女教徒睡在一起,您可以想象得出,这对我来说是多么难堪……”

“难堪?”布拉德利跳将起来,并发出一阵愤怒的狂笑,“先生,您是一个比我想象的还要伟大的蠢驴!至于您对我有什么看法,我根本不感兴趣,但您在我的住宅里东嗅嗅西闻闻,活像一个密探,简直卑鄙至极。我们长话短说!我限您在星期天之前在城里找到另一个住处;在这个房子里,我一天也不能容忍您待下去!”

粗暴的打发是在阿吉翁的预料之中,但是这样的回答,他没有想到。但他并不害怕。

“我很乐意,”他平和地说,“我再也不用和您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早安,布拉德利先生!”

阿吉翁走了。布拉德利盯着他的背影,一半是吃惊,一半是幸灾乐祸。这时,布拉德利掠了掠他那硬胡子,撅起嘴唇,吹起口哨召唤他的狗,然后他走下木头台阶。他要进城去了。

一阵短暂的暴风骤雨般的唇枪舌剑,一切都已明了,这对两个男人来说,都是好事。对阿吉翁来说,这担心和决心在一小时之前还是悬而未决的难题。但是,他把事情考虑得越严重,他越是清楚,他和布拉德利之间发生的争执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如何解决目前他那杂乱无章的现状,才是最最重要的。他才越觉得,在这房子里的生活,他的力量的浪费,所有满足不了的欲望和变得毫无价值的时间,对他原本单纯的个性来说,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一种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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