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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滨滨 译

<h2>1</h2>

经历了出逃越境的迅速行动与亢奋,经历了一连串的紧张、事件、激动与危险之后,弗里德里希·克莱因神情落寞地坐在快车上,仍对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惊诧不已。火车以少有的忙乎劲儿——其实现在根本不用着急了——向南驶去,载着为数不多的旅客,疾驶过湖泊、山峦、瀑布和其他的自然奇景,穿过震耳欲聋的隧道,越过微微摇颤的桥梁,一切是那么奇特,美妙,没多大意思,都是些教科书和明信片上的画面,这些风景人们似曾相识,然而却与己毫无关系。现在这里就是异国了,现在他就属于这块土地了,断了回家的归路。钱是不成问题的,钱有,他带着呢,都是千元张的票子,现在他又把钱在上衣口袋里放放好。

他想现在不会再有什么事儿了,已经越过了边境,有了假护照可以确保暂时无任何追踪,虽然他不断地把这个令人欣悦、使人心安的想法抻出来,十分渴望用它暖暖心,使自己满足,但是这个很不赖的想法就像一只孩子吹其翅膀的死鸟,没有生命,闭着眼睛,铅似的从人手中落下,它不能给人带来乐趣、光辉与欢乐。很怪,这几天他已多次注意到自己完全不能思考想思考的事儿,不能支配自己的思想,它们随心所欲地涌来,不顾他的反抗喜欢停留在折磨他的念头上,他脑子就像一个万花筒,画面的变化被一只陌生的手控制着。也许这只是长时间缺少睡眠和兴奋的原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的确很紧张。不管怎么说目前的状况很讨厌,如果不能很快再恢复平静,找不到乐趣的话,真会令人绝望的。

弗里德里希·克莱因摸了摸大衣口袋里的手枪。这玩艺儿也属于他的新装备、角色与面具。假证件,偷偷缝好的钱,手枪,假名,把这些东西都随身携带,甚至带着它们进入轻微的中毒般的睡眠中着实令人难受,令人厌恶;这是在犯罪,有点强盗故事的味道,糟糕的浪漫色彩,所作所为与他,克莱因这个好汉根本就不相称。这真叫人难堪,叫人厌恶,并不是像他所希望的那样能松口气,得以解脱。

天啊,他究竟为什么承担了这一切?他一个近四十岁的人,一个以安分的公务员和不声不响、心地善良、具有雅兴的公民而著称的人,一个可爱的孩子们的父亲。为什么?他觉得一定是一种本能,一种强制和渴望,其力量大得足以能使像他这样的人做出不可能做的事儿,而只有当他知道这一点,当他认识到这种强制与本能,当心态又恢复正常时,只有这时才可以松口气什么的。

他猛地坐了起来,用大拇指按了按太阳穴,尽力思考着。很糟糕,他的头像玻璃制品,被激动、劳累和困倦掏空了。可没办法,他非想一想不可,非得寻找,非得找到,非得重新知道自己内心的中心点在哪儿,得对自己有一定的认识与了解。否则无法忍受这种生活。

他费力地搜寻这几天的记忆,就像为重新粘好一个破旧瓷罐的裂缝而用一把镊子把瓷器的碎片捡在一起一样。这都是一些地地道道的小碎片,彼此没什么关联,每个碎片都不能在结构与色泽上表明整体。这是怎样的回忆啊!他看到了一个小蓝盒,用战战兢兢的手从里面拿出老板的公章。他看到了银行里的老人,用棕色或蓝色的纸币兑付他的支票。他看到了一间电话亭,他对着听筒说话时要用左手撑在墙壁上才站得住。其实他看到的不是他自己,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在做这些事儿,一个叫克莱因的陌生人,而不是他。他看见这个人在烧信,写信;看见他在一个饭店里吃饭;看见他(不,这不是陌生人,是他,是弗里德里希·克莱因本人!)夜晚向睡在床上的孩子弯下腰去。不,这是他本人!这多令人伤心!现在再次回忆也是一样。看着熟睡的孩子的脸庞,听着他的呼吸,知道再也看不见这双可爱的眼睛睁开了,再也看不见这张小嘴微笑吃东西了,再也得不到他的吻了,这多痛心啊!多痛心啊!为什么那个人让克莱因本人伤心!

他不再拼小碎片了。火车停了下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大站,车门摆动着,箱子在车窗前晃来晃去,纸牌有蓝的黄的,高声地招呼着:米拉诺旅馆,大陆旅馆!他需要注意这些事吗?它们重要吗?是不是有危险?他闭上了眼睛,有那么一分钟麻木不仁,可继而又马上惊跳起来,睁大着双眼扮作警觉的人。他在哪里?还是火车站。停一下,我叫什么来着?他练了千百次了。好吧:我叫什么?克莱因。不是,该死的!让克莱因滚蛋吧,克莱因不存在了。他摸了摸有护照的上衣兜儿。

这一切多累人啊!太累人了(人如果知道当个罪犯有多么费劲该多好)!他紧张得握紧双拳。这里的一切根本都和他无关,米拉诺旅馆,火车站,行李搬运工,这一切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不,要找的是其他的东西,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火车已经又开动了,昏昏欲睡中他回到自己的思绪里。这是非常重要的,关系到生活是否还要再继续忍受下去的问题。或者,结束这全部劳神的荒唐事不是更简单吗?他不是带着毒药了吗?鸦片?噢,没有。他想起来了,毒药他根本没买到。可他有手枪。对了。很好。太棒了。

“很好,”“太棒了,”他自言自语地大声喊了起来,又补充说了诸多类似这样的话。蓦然间他听到自己在说话,吓了一跳,他看到自己变了形的脸映在窗玻璃上,陌生,丑陋,一副愁容。天啊,他暗暗喊道,天啊!怎么办?活着还有什么劲?用额头去撞这苍白丑陋的影像,扑向这扇模糊不清的讨厌的玻璃窗,死死咬住玻璃,用它割断自己的脖子。用头猛撞铁路的枕木,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被许多车轮卷起,连同一切,肠子,脑子,骨骼,心脏,还有眼睛,都在铁轨上碾个粉碎,化为乌有,一了百了。这是唯一所希望做且还有意义的事儿。

当他绝望地凝视自己的影像,用鼻子撞玻璃窗时又睡着了,也许几秒钟,也许几个小时。他的脑袋左摇右晃,眼睛睁不开。

他从梦中醒来,最后一个梦留在了记忆中。他梦见自己坐在一辆汽车的前座上,车子急速穿过城市,非常鲁莽,忽上忽下的。旁边坐着一个人在驾驶。梦中他猛撞这个人肚子一下,从他手中夺过方向盘自己来驾驶,疯狂地越过种种障碍,紧贴着马车和橱窗行驶,擦过树木,快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以致他眼冒金星。

他从梦境中醒来。头轻松多了。他对梦中的情形笑了笑。肚子上那一击很好,他喜滋滋地回味着这一击。现在他开始复原并思考这个梦。车是怎样擦树呼啸而过啊!这呼啸声或许是火车开的声音?驾车尽管有许多危险可毕竟是种快乐,是种幸福,是种解脱!是的,自己驾驶,哪怕粉身碎骨也比总是让人载着,由他人摆布要好。

可是,梦里他到底给谁一击呢?陌生的司机是谁?谁坐在他身边掌握着汽车方向盘?他想不起那人的脸,想不起那人的身子,只能想起一种感觉,一种模模糊糊的隐隐约约的心境。那个人能是谁呢?某个他所敬重的人,他把掌握自己生命的大权让给了这个人,一个容忍他支配自己的人,但他暗地里毕竟恨他,最后还是给他肚子一脚!也许是他父亲?或许他的一个上司?或许——或许这已到头儿了——?

克莱因睁开眼睛。他找到了失去线索的端头。他又知道了一切。梦境已忘却。还有更重要的东西。现在他知道了!现在他开始知道、猜想到并品尝到他为什么坐在这辆快车上,为什么他不再叫克莱因,为什么他贪污了钱又伪造了证件。总算好了,总算好了!

是的,是这样的。再这样对自己隐瞒毫无意义。是因为他的妻子才发生了这一切,完全是因为他的妻子。他终于知道了这一点,多好啊!

顷刻间他觉得从这个认识的塔尖上俯瞰到生命的很长一段路程,他的生活长期以来一直是支离破碎的,是一些完全无价值的碎片。他回望走过的一段长长的绵延不断的路程,回望整个婚姻,这段路程在他看来就像一条漫长的,使人疲惫、凄凉的街巷,一个人在尘埃中负重艰难独行。他知道韶光年华的闪亮高峰与嫩绿的辉煌峰尖消逝在后面某一处,在尘埃那边消逝得无影无踪。是的,他曾年轻过,现在不是小青年了,像所有人一样,他曾有过宏伟的梦想,对生活与自己都曾有过许多期望。可从那时起一切只不过是尘埃,重负,漫长的街道,酷热,无力的膝盖,只是在干涸的心田还隐匿着一种睡觉睡得已忘却,已变得苍老的思乡之情。这就是他的生活。这就是他的生活。

他朝窗外望去,惊愕得浑身一颤。不寻常的景致望着他。他一个激灵,陡然看见已到了南方。他惊叹不已,立起身来,探出窗外,又一层面纱揭了下来,他命运的谜团又清晰了少许。他到南方了!他看见青翠蓊郁的平台上葡萄藤拱绕,泛着金褐色的破败屋宇半露在瓦砾中,仿佛在旧版画上,还有鲜花怒放的粉红色树木!车开过一个小火车站,车站有个意大利的名字,奥诺或奥纳什么的。

总的来说克莱因现在能读他命运的风信旗了。命运远离了他的婚姻、职务,远离了他至今的全部生活与故土。命运走向南方!直到现在他才懂得在出逃的匆忙与陶醉中为什么选择了有意大利名字的城市为目的地。他是按一本旅馆手册选的,看上去像是任意的,是碰碰运气,他同样可以说个阿姆斯特丹,苏黎世或马尔默地名。现在看来这决非偶然。他来到了南方,越过了阿尔卑斯山。这样他青年时代最辉煌的愿望实现了,能让人想起那个时代的标志对他来说已在毫无意义的生活的漫长荒芜的街巷里泯灭消亡。一种无形的力量安排着命运,使他生命中两个最为迫切的愿望得以实现:早已遗忘了的对南方的向往及渴望出逃和从劳役般的工作与婚姻的尘埃里解放出来,这种渴求是暗地里的,从未清晰、从未自由地表达出来过。那次与上司的争吵,那次不期而至的贪污钱的机会——所有在他看来很重要的事情现在都变成小小的偶然事件。并不是这些偶然事件引导着他,而是他灵魂中两个宏愿获胜了,其余的只是方法与途径。

克莱因被这种新的认识深深地震惊了。他觉得自己是个玩火柴时点燃了房子的孩子。现在房屋在燃烧。天啊!他从中得到了什么呢?就算他去了西西里岛或君士坦丁堡,能让他年轻二十岁吗?

这时火车开了,村落一个接着一个向他迎面而来,有着独特的秀美,是一本赏心悦目的画册,里面有人们期望在南方看到,从明信片上熟悉的所有美丽景物:小溪上桥拱弯弯的石桥,褐色的岩石,长满矮小蕨类植物的葡萄园墙,细高的钟塔,教堂正面的墙色彩斑斓或被有微微隆起的雅致的拱形门和穹顶的前厅所遮掩,粉红色的屋宇,砌着厚墙的拱廊厅堂涂着清凉至极的蓝色,柔媚的栗树,间或是墨柏,攀登的羊群,一个庄园主房前的草坪上是上好的棕榈树,矮小,树桩粗壮。一切都是那么奇特,简直难以置信,所有这一切简直美不胜收,显出许多令人愉悦的东西。是有这样的南方,它不是虚构的故事。石桥与柏树圆的是青年时代的梦,屋宇与棕榈树对他说:你已摆脱了旧的生活,完全崭新的生活开始了。空气和阳光仿佛加了调料与增强剂,呼吸轻松了,生活有可能了,手枪变得多余了,在枕木上了却一生不那么急切了。即使经历了一切不幸,尝试一番看来还是可能的。生活或许能忍受下去。

疲倦再次收伏了他,现在他更容易香梦沉酣,于是睡着了,一直睡到晚上,一个旅馆小城响亮的名字唤醒了他。他急忙下了车。

一个帽子上有“米拉诺旅馆”标牌的侍应生用德语跟他攀谈,他订了一间房间,要了地址。他睡眼迷离,蹒跚地走出玻璃大厅与陶然意境,走进了柔和的夜晚。

“我想象中的檀香山就是这样子,”这一想法掠过脑海。一种喧闹非凡的景色,几乎已是夜景,向他摇曳而来,令他陌生,不可思议。在他面前,山坡笔直而下,山下深深镶嵌着一座城,他垂直地俯视下面璀璨耀眼的广场。陡峭的尖尖宝塔糖似的山峦从四面八方向一个湖泊陡然倾斜,湖泊在无数码头灯的映射中清晰可鉴。一辆缆车像个篮子朝着城市,顺着井状山丛而下,既危险又像孩儿玩具。几座高耸的山峰上,直至山尖亮着灯的窗户大放光明,随意排列成一行行,一层层,组成星座。大宾馆的屋顶从城市向上拔起,幽暗的花园点缀其间,一股夏季温暖的晚风夹着尘埃与花香在目眩的路灯下,心情舒畅地飘浮而过。从水边灯光纷纷荧荧的晦暗处涌来有节奏的、滑稽可笑的铜管乐。

这是不是檀香山,墨西哥或意大利对他来说无所谓。这是异乡,是崭新的世界,崭新的空气,哪怕它使他困惑,悄悄地给他带来恐惧,但毕竟散发着陶醉、令人难忘和新的、从未体验过的感受的芳香。

一条街道好像通向野外,他漫步朝那个方向走去,走过仓库和空的货车,转而又路过郊外小屋,里面有人用意大利语大声喊叫着,在一个酒馆院子里,曼陀铃声刺人耳膜。在最后一栋房子里响起一个少女的歌声,和谐悦耳的歌声所散发出的魅力使他心魂不安,令他高兴的是能听懂一些歌词并记住了副歌部分:

妈妈不同意,爸爸不同意,我们又如何相爱?

歌曲仿佛从他年轻时的梦中传来。他浑然不觉地继续沿着街道走,着迷般地潜入蟋蟀鸣唱的温煦夜色中。这时出现了一个葡萄园,他中了邪似的停住了脚步:一阵烟火,一盏盏绿光闪烁的小灯轮番起舞,灯火充溢在空气与馥郁芬芳的蒿草里,无数流星陶陶然缤纷曼舞。这是一群萤火虫,它们悠缓地悄无声息地掠过暖风飘拂的夜晚。夏季的空气与泥土仿佛在闪闪烁烁的造型和无数闪动的小星星中优哉游哉地尽情享受。

外乡人良久面对这魔幻般的景象,沉醉其中,因这美妙的奇景而忘却了这次旅途中忧心忡忡的事,忘却了他生活中忧心忡忡的事。还有现实存在吗?还有业务和警察吗?还有候补文官和证券行情报告吗?十分钟路以外的地方有火车站吗?

从生活中逃进一个童话世界里的逃兵慢慢朝城市方向转过身来。灯光闪射。人们冲他喊着他听不懂的话。不知其名的巨树郁郁葱葱,一个石制教堂连同令人眩晕的平台悬荡在峭壁上,灯火通明的街道被阶梯隔断,像山溪似的匆匆向小城流去。

克莱因找到了他的旅馆,一进无比简朴的明亮房间、大厅与楼道,他的陶醉感即刻消失殆尽,胆小羞怯复归,连同他的不幸与罪恶。他在门房、侍者、电梯操作工及旅馆客人们警觉审视的目光下,猥猥琐琐地蜷缩在饭店最凄寂的角落里。他用微弱的声音要来菜单,好像他还很穷,不得不节省,仔细地将所有菜的价格一起浏览了一遍,点了些便宜的菜,鼓起勇气装腔作势地要了半瓶本不喜欢喝的波尔多红葡萄酒。当他最终把门一关,躺在自己简陋窄小的房间时满心欢喜。旋即就入睡了,睡得酣畅死沉,但只有两三个小时。他再次醒来时仍是半夜。

他从无知觉的深渊中走来,凝视着充满恶意的晨曦,不知身在何处,有一种淡忘并疏忽重要事情的感觉,这令他透不过气来,问心有愧。他四下乱摸时触到了开关打开了灯。小房间跳进刺眼的灯光里,陌生,空寂,无意义。他在哪儿?丝绒沙发恶狠狠地呆视着。所有的东西都冷漠又挑衅地望着他。这时他在镜子里发现了自己,从脸上看到了被淡忘的事情。是的,他知道了。这张脸他以前不曾有过,不是这双眼睛,不是这些皱纹,不是这种肤色。这是一张新的脸,有一次这张脸曾引起过他的注意,是在一块玻璃片里,是在这荒唐的日子里仓促上演的一出戏中的某个时刻。这不是他的脸,那张端正的、恬静的、能容忍谦让的弗里德里希·克莱因的脸。这是一张有标记的人的脸,被命运用新的标记盖上了戳,比过去那张脸苍老又年轻,像个假面具,可奇怪的是满脸放光。没人会喜欢这样的脸庞。

就这样他带着刻有标记的脸坐在南方一家旅馆的房间里。被他抛弃的孩子们在家睡着。他再也看不见他们睡觉,再也看不见他们醒来,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他再也不会用那床头小桌上的杯子喝水了,在这张桌子上,落地灯旁边放着晚报和书,桌后面靠墙的床上面是他父母的照片,这一切的一切。可现在这些不复存在了,而他在这里一家外国旅馆里对着镜子呆看,看着罪犯克莱因这张忧郁的、充满畏惧的脸,丝绒家具冷冰冰不怀好意地望着他,一切都变了样,一切都不正常。但愿他父亲对此体验一番!

自青年时代起克莱因从未这么直截了当,这么孤自沉浸在情感中,从未这样到国外来,从未这样赤裸裸,这样笔直地直面命运无情的阳光。他总是忙点什么,忙于其他事儿而不是自己的事,总有事儿可做,有事儿牵挂,如钱,职务的晋升,家里的祥和,学校的事儿,孩子的疾病。作为公民,丈夫和父亲他总是有应尽的伟大而神圣的责任在身,他的生活处在这些责任的保护与阴影下,他为它们做出了牺牲,他的生活从它们那里得到了辩护和意义。现在他一下子赤裸裸地悬在天宇,独自一人面对太阳与月亮,感受周围稀薄冰冷的空气。

并不是地震把他置于这种可怕的有生命危险的境地,不是上帝,不是魔鬼,而是他自己,他本人,诧为奇事!他自己的行为把他抛至此,置他于这种陌生的无涯状态中,孑然一身。一切都在他心田长大形成,命运在他自己内心形成,犯罪和反抗,神圣职责的弃置,向宇宙的跳跃,对他妻子的仇恨,出逃,孤寂也许还有自杀。其他人或许也会经历过不顺利和天翻地覆的事儿,那是由于火灾和战争,由于事故和他人的恶意,而他,罪犯克莱因,不能用任何这类事件为理由,不能以任何事情做借口,没有任何事情能对他的所作所为负责,最多也许是他的妻子。是的,是她,当然可以也必须把她考虑进去,她得担当责任,如果一旦要他做出解释的话,他可以指出她来!

一股很大的怒气在他心头燃起,他一下子想起一点事儿,刺辣辣的,致命的,是想象与经历的一团乱麻。这使他想起做的汽车梦,想起在梦里给他敌人肚子上的一击。

他现在想起来的是一种感觉,或者说是一种幻想,一种少有的不健康的精神状态,一种诱惑,一种疯狂的欲望或者像人们通常所称的东西。这是一种想象或幻觉,他犯下了恐怖的血腥暴行,把妻小和自己残杀了。他多次(现在当镜子一直向他展示他那打上烙印、困惑的罪犯面孔时才想起来),他不得不多次想象着谋杀四条性命,更确切地说,他绝望地抵御当时在他心里出现的这一可憎而荒唐的幻觉。在他看来恰恰是当时这些想法,梦幻和折磨人的精神状态开始在心里形成,随着时间的推移导致了他的贪污与逃亡。也许(有可能)不只是对他妻子和婚姻生活无比强烈的厌恶使他离家出走,更多的是一种担忧,唯恐哪一天他也许还会犯下更可怕的罪行:把他们所有人都杀了,宰了,看着他们躺在血泊中。进一步讲,连这个想象都还有来头。产生这种念头,好比人们突然有些头晕的时候,总认为自己要摔倒了一样。但凶杀行为的情形源于一个特殊的源头!他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简直不可思议。

当时他第一次有了杀害全家的强制念头并被这见鬼的幻觉吓得要死,这时他回忆起一件小事儿,似乎颇具讥讽意义。往事是这样的:几年前,在他生活未毁,甚至几近幸福的岁月里,有一次他和同事谈到德国南部一个叫W老师(他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了)的恐怖行径,这个老师以可怕的血腥手段屠杀了全家人,然后对自己下了手。当时讨论的问题是,对这样的行为有多少责任能力可谈,又进一步讨论了究竟是否可以、怎样理解并解释这种行径,这一人的丑陋性的可怕爆发。他,克莱因当时忿忿不已并针对一个同事试图从心理学上解释那种残杀而发表了看法,态度极为激烈:一个正派人面对这种恐怖罪行只能抱愤怒和憎恶的态度,这种血腥行径只能在一个魔鬼头脑中产生,对这类罪犯来说,任何惩罚,任何判决,任何酷刑都不够严厉,不够重。他今天还能详细记得他们围坐的桌子,记得他表达出愤怒后那位年老的同事用一种惊奇的,略带谴责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当时在他初次在卑鄙的幻想中把自己看成杀害他家人的凶手,被这种念头吓得毛骨悚然时,又立刻想起几年前关于谋害亲人的凶手W的谈话。很奇怪,虽然他可以发誓说当初很真诚地道出了最真实的感情,但现在在他内心深处有一种可憎的声音在讪笑他,对他喊道:当初,几年前谈论W老师时,当时他在内心最深处已经理解了W的行为,理解了并赞同了,他滋生了强烈的愤怒与激忿之情,只因他内心里的庸人和伪君子不想承认心声。他希望给予杀害配偶的杀人犯以可怕的惩罚与酷刑,用来谴责其行径的愤然恶骂其实是针对他自己的,针对当时他身上肯定已滋生出的犯罪萌芽的!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和这件事上他之所以无比愤慨,只因为他实际上看到了自己因血腥暴行被起诉而蹲在监狱里,通过往自己身上兜揽种种控告与每个严厉的审判来拯救良心。好像他冲自己发怒就可以惩治或抑制内心深处暗藏的罪孽。

克莱因想了这么多,觉得这对他来说事关重大,甚至事关生命本身。可是把这些追忆与思想摘出个头绪来加以整理难乎其难。他预见到会有一种最终使人解脱的认识,可这闪现的预感敌不过困乏与对他整个状况的反感。他立起身,洗了一把脸,光脚踱着步,直到冷得瑟瑟发抖,于是想睡觉了。

可他睡不着,躺在那儿,无情地听凭情感的摆布,那些十分可憎、痛心、羞辱的情感:对妻子的仇恨,对自己的怜悯,不知所措;对解释,道歉与寻找安慰理由的渴望。既然现在他想不起其他的欣慰理由,既然通往理解的路如此深,如此无情地通向他记忆的最隐蔽最危险的灌木丛中,既然再也睡不着,余下的时间他就躺在那儿,情况糟糕到这种程度他还从未经历过。他心中所有彼此斗争着的令人反感的情感都汇聚成一种可怕的、令人窒息的、致命的恐惧,在他心胸汇集成一个恐怖的梦魇,它周而复始,已到了难以承受的边缘。什么叫恐惧他早领教过了,早在几年前就知道,几个星期几天以来知道得更清楚了!可他还从来没有如此切身地感到恐惧!他强迫自己非想不值一钱的东西不可,想一把遗忘了的钥匙,想旅馆的账单,由此而寻来了一大堆担忧与不愉快的期待。这间小陋室一晚是否要三个半法郎或更多,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还应继续住下去,这个问题让他喘不过气,冒汗,心跳,长达一个小时。而他清楚地知道这些想法有多么愚蠢,他一直理智地给自己吃宽心药,就像劝说一个倔强的孩子,掰着手指头数说着他的担忧站不住脚的地方,没用,完全没用!相反在这种自我安慰和劝慰背后也渐次有了点类似血淋淋的嘲弄味道,仿佛这纯粹也是装腔作势,是演戏,完全像当初在凶手W事情上的装腔作势。极大的恐惧,被痛苦地判以窒息被勒住的可怕感觉不是为几个法郎或类似的原因,这一点他很清楚。在这背后蛰伏着更糟糕、更严峻的事儿,可是什么呢?事情一定与有血债的老师有关,与他自己的谋杀愿望有关,与他心里所有病态与纷扰有关。可怎样触动它们呢?怎样找原因呢?在他内心没有一处不流血,没有病,不腐烂,不对疼痛极为敏感。他感到忍受不了多久了。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特别是再度过几个这样的夜晚,他就会发疯或自杀。

他紧张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想彻底感受一下他的处境以了断它。可情况一如既往,他孤寂无助地坐在那,像被施了魔法定住了,脑子被恐惧榨干了,头脑紧张,心里的压力使人痛苦不堪,极为忧虑中的他像一只小鸟面对一条蛇那样面对着命运。他现在领悟到命运不是来自其他什么地方,它就在他内心里长成。如果他找不到对付的办法,就会被它吃掉,这样他注定要一步一步地被恐惧,被这种可怕的恐惧追逐,被挤出理智外,一步一步地,直至崩溃的边缘,他现在已经感到临近这个边缘了。

能够明白,该多好,也许这样就有救了!他还远远没有认清他的状况及身上发生的事儿。认识还只是刚刚开始,这一点他或许感到了。如果现在能振作起来把一切仔仔细细地总结,整理并思考一番的话,那么也许就找到线索了。全部事情就有了意义与眉目,然后也许就能忍受得住。但这种努力,这最后的振作精神对他来说太难了,是他力所不能及的,他根本做不到。越是想紧张地思考情况越糟糕,他在自己内心无法找回记忆与解释,找到的只是一个个窟窿,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与此同时折磨人的恐惧再次尾随着他,他可能偏偏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他在内心里四下乱翻一气寻找着,像个急躁的旅客,在所有口袋与行李箱里翻找车票,但车票也许就在帽子旁甚至在手里呢。可这个“也许”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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