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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1991年夏天见到杰克・佩里[1]的。

我对南极探险和探险家的兴趣由来已久。早在1957年到1958年的国际地球物理年活动上,我就产生了兴趣。当时美国还在那里建造了几座永久基地。说实话,南极探险让当时只有十岁的我特别向往,大约1990年的时候,我隐约觉得应该写一本以南极为背景的小说。可是,一晃十五年过去了,我才正式动笔,出版了一本跟北极(不是南极)有关的灾难小说,也就是2007年出版的那本《极地恶灵》(The Terror),但1991年夏,我又向出版社推荐了一套三部曲的新书。其实,本人主要对南极探险感兴趣,对北极则兴致寥寥(可造化弄人,我这套书终究没有写成)。又过了很多年,这期间我一直在看欧内斯特・沙克尔顿、罗伯特・法尔肯・斯科特、艾普斯雷・切瑞・格拉德等英烈在南极的探险故事,因此我对南极的兴趣也日渐浓烈。

1991年夏天,妻子的一个朋友说她认识一个真正的南极探险家。不过那人年纪可不小了,住在科罗拉多西斜坡区德尔塔小镇的一个特护养老院中。20世纪30年代,他曾跟随海军少将理查德・伯德的美国探险队前往南极。

最后卡伦表示,反正玛丽就是这么跟她说的。其实,我怀疑那位老人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就是信口开河,要么就是他吹惯了牛皮。说不定三种说法都对。

可根据玛丽的说法,这个八十九岁高龄的老人名叫雅各布・佩里,他曾于1934年参加美国南极探险队。当年,那次探险可谓麻烦不断,而伯德少将总喜欢一个人出风头,结果,在一片冰天雪地中,他独自在一个高级气象站的冰洞里待了五个月,因为炉子通风不好,他差点儿死于一氧化碳中毒。伯德还打算根据自己的经历写一本畅销书来着,书名倒也不难猜测,名为《孤独》。

玛丽告诉我妻子卡伦,那是1934年的一个冬天,整个南极伸手不见五指,暴风雪肆虐,佩里和另外三人艰难跋涉了100英里[2],去营救伯德少将。后来,所有人都被困住了,不得不等到十月,也就是南极洲的夏天来临才被救起。“听起来他正是你要找的人,可为你提供有关南极的信息。”卡伦说,“估摸着你专写这位佩里先生,就能写出一本书了。没准儿他跟到达北极的第一人皮里少将是同一个人呢!”

“佩里,”我说,“即便他去过南极,也不会是那个声称在1909年到达北极的罗伯特・皮里少将啊。”

“为什么不能?”卡伦说,“这可说不准。”

“首先,他们的名字就不一样,一个叫佩里,一个叫皮里。”我说。玛丽非要和我较真儿,我有点儿不高兴了,也有可能是因为无论谁对我的写作内容指手画脚,我都会来气。于是我特地强调,“皮里少将”和玛丽说的那个住在德尔塔的小老头儿“佩里”先生,根本不是同一人。

“还有,”我说,“皮里少将现在应该一百三十岁左右了。”

“行了,行了。”卡伦说着举起双手,在几十年的婚姻生活中,我们早已对这种信号有了共识,意思是夫妻双方谁也别不依不饶,紧盯对方的错误不放了。“我承认我错了还不行吗?可这位佩里先生没准儿真有精彩的故事讲给你听呢……”

“还有,”我打断他的话,老实说,我还真有点儿一根筋,“罗伯特・皮里少将1920年就死了。”

“这个雅各布・佩里仍在德尔塔活得好好的,”卡伦说,“不过也是个行将就木之人了。”

“行将就木?你是说因为他这么大年纪了吗?”在我看来,如果一个人活到八十九岁或者九十岁了,大可归类为“行将就木”的范畴。见鬼,1991年的时候,要是谁超过六十岁了,我都会认为他来日无多。(不怕告诉你们,我承认,2011年我写这篇愚蠢的前言时,已经六十三岁了。)

“不,不只是因为他的年龄,”卡伦说,“玛丽在电邮中还说他得了癌症,当然,他还能四下走动,不过……”

之前卡伦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电脑旁浪费时间,把候选书名敲进电脑里。现在我已经关掉电脑了。

“玛丽真说过他在1934年时跟伯德去过南极?”我仍不放心。

“是啊,她真这么说了,”卡伦说,“我知道你对他有兴趣。”虽然我的心思被妻子猜中了,但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自鸣得意。“其实你离开办公室几天也好。从这里走州际公路到大章克辛只要五六个小时的车程。到了德尔塔,你可以跟盖伊和玛丽一起过夜。”

我摇摇头。“我开那辆马自达去。到时候我过了I-70高速公路,穿过卡本代尔,再翻过麦克卢尔山口。”

“你那辆马自达能翻越麦克卢尔山口吗?”

“等着瞧好了。”我说,假如我在第二天早上就跟佩里先生聊上,当天就可以回家了,这样看来,这次行程就是两天,我思忖着该在旅行包里塞什么衣服。我有一件乐斯菲斯旅行袋,正好可以放在那辆马自达的小行李箱里。我心里盘算着还得带上我的尼康相机。(当年数码时代还没开始呢,至少没有数码相机这玩意儿。)

幸亏我一心想着要驾驶我那辆崭新的1991年产马自达车走山路,这才有幸见到了雅各布・佩里先生。

*

科罗拉多的德尔塔是个大约六千人口的小镇。我按照之前计划的路线来到那里,从哥伦伍德温泉离开I-70高速公路,往南行驶,然后拐入卡本代尔的65号公路,沿着那条狭窄的双车道,翻过高高的隘口,路过马贝尔和佩奥尼亚偏远的居民点,不由得感觉这座小镇被群山环抱。德尔塔位于格兰德台地南部的宽阔河盆中,当地人还称那座山为“世界上最大的平顶山之一”。

杰克・佩里在德尔塔所住的地方压根儿就不像养老院,更不像二十四小时特护的养老院了。在几笔联邦补助金的帮助下,玛丽将曾经辉煌、现已破败的酒店翻修了,并跟隔壁一个空荡荡的仓库合并。看上去就像一个1900年的四星级酒店,怎么看也不像是养老院。

我发现雅各布・佩里在三楼有自己的房间。(玛丽对养老院的一项翻新便是安装了电梯)玛丽向他介绍,并解释我前来采访他的原因——丹是名小说家,准备写一本与南极有关的书,听说了杰克的事,她如是说——佩里先生邀我进去。

房间和老人似乎很搭调。佩里的房间很大,屋子里有张双人床,整理得十分利索,往窗外望去,掠过屋顶和小镇低矮的商场,北边便是群山和格兰德台地。高至天花板的书架上满满当当地放着硬皮书,我注意到许多书都是介绍世界各地的山脉的,书架上还有不少纪念品:卷在一起的老式登山绳、北极探险者经常佩戴的克罗克斯玻璃护目镜、一个破损的皮质摩托车头盔、一个老式的柯达相机,还有一把旧冰镐,木柄要比现代的冰镐长得多。

至于杰克・佩里,我真的不敢相信他有八十九岁的高龄了。

当然,岁月在他身上有了明显的痕迹,过去近九十年的岁月压得他的脊椎有点儿弯曲、变形,让他矮了一两英寸[3],但他的身高仍然超过6英尺[4]。他穿着一件短袖斜纹粗棉布衬衣,我发现他的二头肌也因为年龄的关系萎缩了,但它们仍然十分健硕强壮。尽管岁月不饶人,但他的上半身依旧充满力量,呈倒三角形,看起来孔武有力,看来当年没少锻炼过。

几分钟后,我注意到他左手的小指和食指不见了。看起来像是旧伤了,指关节骨头残根上的肉已经变成棕色,跟他手上其他部分和前臂上的皮肤一样饱经沧桑。尽管如此,这一点也不影响他手的灵活性。后来,我们聊天的时候,佩里先生还玩起了两根细细的皮鞋带,每根都有18英寸长,我惊讶地发现他能系很复杂的结,一只手拿着一根绳子,两只手同时打结。那样的结应该是航海结或是专业攀岩结,而我用两只手都没办法打出这样的结来,再借我支童子军也不行。佩里先生无所事事地打着手中的结,均是单手完成,接着他又心不在焉地用左手剩下的两根手指和大拇指把结解开。看起来像是老习惯了,可能是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既没有注意完成的结,也没有注意打结的过程。

我们握手时,我感觉我的手指消失在了他那双有劲的大手里。不过,他可没像地头蛇那样,想故意给我个下马威,用力捏我的手。他握手的力度恰到好处。他的脸在高纬度和空气稀薄的日光下晒过多年,紫外线已经进入他的表皮细胞——让伤疤留下了永久的褐斑,而在这些褐色的伤疤中,还有一些可能是做黑素瘤小手术时留下的。

老人仍然有头发,只是剪得特别短。我能透过他那稀松的白发看到褐色的头皮。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了两排牙齿,只是下面和后面掉了两三颗而已。

佩里那双湛蓝的眼睛给我留下了最为深刻的印象,在我看来,那双眼睛似乎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全然没有快九十岁的人那种浑浊、无神的感觉。佩里的蓝眼睛充满好奇,眼神专注、勇敢无畏,像是有几分……孩子气。我跟初出茅庐的作者一起合作时,无论他们多大,都会提醒他们,描述笔下角色时,不要跟电影明星或者名人比较。这样的方法是偷懒,也会耗费时间,实在老套。不过,我当时没办法向妻子卡伦描绘佩里先生的那双湛蓝的眼睛。五年后,我们一起观看电影《皇家赌场》,那是新的007系列电影的第一部,丹尼尔・克雷格饰演詹姆斯・邦德,我当时兴奋地小声说:“看,佩里先生那双湛蓝的眼睛就有那么蓝。事实上,丹尼尔・克雷格活脱脱就是一个年轻版的佩里。”

卡伦在漆黑的电影院里瞥了我一眼,说:“嘘。”

再回到1991年,我在德尔塔的特护养老院时,不知为何,我非常羡慕佩里架上和桌上的那些老古董,一时半会儿没有回过神来,才发现角落里放置了一个长木柄冰镐和一些石头样品。他后来告诉我,这些是从各种不同的山峰下收集来的。架子上还有被岁月侵蚀后失去光泽的黑白照片,以及一台小型照相机——那是一款柯达相机,拍照之前需要展开,十分古老,但并未生锈,看起来保管得极好。

“里面还有胶卷……有些年头了,”佩里先生说,“但从没冲洗过。”

我摸着那个小相机,转身看着老人。“难道你不想看看里面的照片吗?”

佩里先生摇摇头。“照片不是我拍的。事实上,这个照相机不是我的。但德尔塔那个药房老板说里面的胶卷也许仍然能够冲洗出来。也许有一天我想看看里面的照片。”他向我指了指内置式桌子旁边的一把椅子。我看到桌子上散落着一些颇为用心的画作,画的是植物、岩石和树。

“我很久没接受过采访了。”佩里先生说,脸上像是露出自嘲的笑,“即便是在几十年前,我在媒体面前几乎也没话说。”

我以为他在谈论1934年伯德的那次探险。我搞错了,真是蠢得可以,而且,我当时甚至没有去求证。如果我有记者最基本的刨根究底的本能,那无论是我的生活还是这本书都会大为不同。

我居然又把话题扯到自己身上,谦虚地说(对我这么一个自我主义者来说,确实如此):“我很少采访别人。我自己写书通常都会求助图书馆,包括那些学术图书馆。你介意我记笔记吗?”

“请便,”佩里先生说,“你只对我在1933年到1934年间跟伯德的那次南极探险感兴趣吗?”

“是的,”我说,“我很想写一本以南极为背景的悬疑惊悚小说。你若能跟我说说南极的探险故事,肯定会对我有帮助。特别是那种恐怖的事情。”

“恐怖的事情?”佩里又笑了,“惊悚小说?除了寒冷、黑暗和孤独外,你的小说中会有邪灵之类的元素吗?”

我微微一笑,但不由得有些尴尬。如果没有冗长的文字为背景,书中的情节往往会很荒谬。说实话,有些情节即便将背景交代清楚了,也会显得很愚蠢。没错,我想过在书里安排一些恐惧的大家伙,让它们去追赶、杀戮,然后吃掉书中的角色。只不过我还没将这种恐怖的家伙设定好。

“差不多吧,”我承认道,“就是那种大家伙,会让主人公的生命受到威胁的玩意儿,比如从又黑又冷的地方突然冒出来的东西。那玩意儿会将爪子伸向主人公的南极小屋,或者被冻住的船等等。反正就是那种饥肠辘辘的怪物。”

“比如杀人企鹅。”佩里建议道。

我俩不约而同地笑了。虽然我的妻子、经纪人、编辑也曾问过这样的问题,每次,我说会写一本南极惊悚小说时,他们都会问:“写什么呀,丹?你书中的怪物是那种身形巨大、变异的杀人企鹅吗?”这点子够烂的,大家都想一块儿去了。(直到现在我才承认,我真想过把它设计成大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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