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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秋老虎最后一次赤红着面皮,趴在天空中使性子发威。晌午的空气干燥得快要着火了,偶尔旋起一阵又热又燥的风,没有任何方向和缘由,灰尘像烧煳的辣面子一样呛人眼鼻。就连我们村哨望亭里的人也昏昏欲睡(这些人在白天基本上是聋子的耳朵,但到了晚上他们又能变成睁着眼的夜猫子)。所以,最初没有一个人发现,有个陌生的老驼子正一瘸一颠地朝我们羊角村方向缓缓走来。

老驼子手里拄着一根和他本人一样弯曲枯朽的干树棍,他无意中瞅见了歪斜地插在我们村口的那块奇怪的木牌。木牌上的字迹早已经被日晒雨淋得不成样子,只有几个大字还能依稀看出,小字根本无法辨认了,它们全部洇成黑豆样带尾巴的点儿,远远看去就像一块写满了异国文字的神秘路牌。

老驼子茫然地对着那块木牌发了会儿愣,然后,他颤巍巍地松开手里的树棍,又颤巍巍地解开自己的裤子,一股臊热的味道随着颤巍巍的抖动弥漫开来。这时忽然从远处旋来一团干燥的灰尘,老驼子眼睛顿时一眯,两条腿颤巍巍的,裤裆迎风尿湿了好大一片。

就在当天傍晚,这个衣衫褴褛的邋里邋遢的老驼子开始挨家挨户敲门。起初,大伙都没把他当回事,只要看一眼他那龌龊的长相就知道,驼子是个外来的老讨吃。可是,老驼子并没有见人就伸出脏兮兮的手,做出那种常见的可怜相。所以,我们村有的人只从门缝瞥一眼他,就二话不说把门关得死死的;也有个别人心慈手软,从门缝塞给他一个黑面馍或半块剩饽饽,并不忘嘱咐他一句:“拿上,快走哟,唉,这年头还敢出门!”

这种时候,老驼子反倒不急不忙的,他双手合十,做出一副和尚化斋时虔诚还礼的样子。别人这才注意到,从老驼子的装束看,他原来是个寺庙里的和尚,他身上穿着的僧袍僧鞋僧袜都又破又旧,打着很多补丁,有的地方还露着皮肤,已很难看出僧服原先的青灰色了。关键是,他的脊背驼得非常厉害,后背还扣着个奇怪的罗锅子,看上去真的又落魄又滑稽,活像马戏团里的丑角。

按理说,得到了施舍就该安静地走开,可这老驼子却不,他像是急着要找什么人似的,继续用他沙哑难懂的外乡口音说:“施主,我跟你打听个人,你们村里有没有个叫红亮的娃娃啊?”本来,这种时候我们村的人就有点刚睡醒的样子,被问得不耐烦了,他们跟平时打发任何一个上门来的老讨吃那样,随便摆摆说:“快走快走,我们啥也不知道!”老驼子还想问什么,人家已经气急败坏地把门甩上了。也有一些人纯粹是闲得无聊,他们既不肯舍散给老驼子吃的东西,也不想立刻撵他走,而是一味地拿老驼子寻开心,打发时间,故意拿话头引着老驼子说这说那,最后,他们却告诉老驼子,那个娃娃早就让狼叼走吃掉了。

可是,当老驼子执着地不厌其烦地一路打问到寡妇牛香的门上时,我们村这个深居简出的女人差点就从门槛上跳了起来。牛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红亮这个名字已经被大伙忘到脑后了,也包括红亮爹,这爷俩好像彻底从我们羊角村消失了。现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忽然从一个素不相识的老驼子嘴里猛不丁冒出来,惊愕程度可想而知。牛香急忙扔下手里刚搓了一半的草绳子,她警惕地朝门外瞧了瞧,见街上再没什么人,才心惊肉跳地将老驼子一把拉进自家的院里。

牛香听老驼子说,他本来在很远很远的牛首山的庙上,是一路逃难逃出来的。他们的庙让一伙坏人给毁了,那些人推倒了院墙,砸坏了殿堂里的所有佛像,最后又在庙里放了几把火,老方丈也在大火中坐化了。红亮本来也是住在他们庙上的,庙里出事以后,红亮这娃娃就跑得不见影了。老方丈临终前嘱咐过驼子,让他好生照顾这个可怜的娃娃,所以他才大老远地找到这里。

老驼子对牛香说:“当初红亮是叫一条狗一路叼到我们庙门口的,那狗通着人性呢,汪汪地冲庙里直叫唤,嗓子都叫哑了,一直把庙里的师傅从里面叫出来,救了它的小主人。红亮是在山里让狼咬伤的,多亏了那条狗,要不他怕早就没命了。打那以后,红亮就住在我们庙里。庙里的师傅们念经的念经,做饭的做饭,挑水的挑水,日子过得清净。有一天,从山下上来了一伙子人,看上去都年纪轻轻的,学生娃样,比红亮也大不了多少,不像坏人。听说他们本来是要上北京去的,半途中腰发现扒错了汽车,往下跳车的时候,里面有个小家伙扭伤了脚腕子,痛得龇牙咧嘴的,走不动路了。他们在山里等了一整天,也没再碰上一趟便车,后来走投无路了,才摸黑来到庙上,想让我们方丈发发慈悲,收留他们,给他们一口饭吃,再让他们好好睡上一觉……”

说到这里,老驼子像是忽然被浓烟呛住了,浑浊的泪水大滴大滴往下掉,牛香心里也不好受,她赶紧给这可怜的老头儿递过一条干手巾。老驼子颤巍巍地接过去抹了抹自己的老眼,长叹一口气说:“唉,都怪我们方丈为人太善了,好心办错事呀,一开始没把这伙小土匪的面目认清,才招来一场大灾祸啊!”

寡妇牛香做梦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又丑又老的驼子,竟带来了红亮的消息。牛香激动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老驼子告诉她的,是她那俩离家出走的娃子的事情,她甚至比听到自己亲生儿娃的下落,更觉得欢欣鼓舞。她急急忙忙给老驼子烧了开水,用茶叶盒里最后的几根茶叶,给老驼子沏了杯茶水;又慌慌张张钻进伙房去,给老驼子搅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糊糊,里面撒了仅剩不多的胡麻香油。她几乎将老驼子奉若嘉宾了。

老驼子坐在那里吃饭的时候,牛香焦虑地搓着双手,她的手早就让那些干涩粗砺的稻草折腾得不成样子了,只要轻轻一搓,皮屑就雪片般纷纷扬扬往下掉。牛香在地上转来转去,就像一只坐不住的猴子。她思前想后,觉得应该把这个天大的喜讯告诉给秀明,没有人比秀明更有资格知道这个好消息。于是,她悄声叮嘱两个娃娃好生在家里看门,还让他们对客人一定要有礼貌,不能吵闹。然后,牛香自己像一名女地下党似的从家里溜出来,头上裹了一条黑乎乎的围巾,只露一双眼睛,几乎一路小跑地去秀明家通风报信。

可是,老驼子却把牛香神秘的举动,误认为是她要去外面找什么人来拾掇他的。所以,当寡妇牛香前脚刚走,老驼子就不顾两个娃娃的热情拦阻,毅然固执地离开了寡妇牛香家。

这阵天色早已黑尽了,老驼子在坑凹不平的村路中艰难地蹒跚着,他手里的树棍笃笃地敲打着路上的石头,声音响亮而又空远。他有点害怕,生怕这该死的声音招来村里野狗的偷袭和围攻,所以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的。由于人生地不熟的,再加上赶夜路,腿脚又不好使,他在村里气喘吁吁地绕了老半天,感觉自己好像走进了迷宫,四周的气氛有一些阴森森的味道。到处都有岔路口,到处都乱七八糟的——的确如此,前段时间我们村的开镰帮们兴师动众挖出的那些坑道和垃圾,让这来自远方的驼子找不到出口了。

老驼子不得不停下脚步,朝四周张望,最后他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天空,星星密密麻麻的,像佛堂里点燃的一炷炷香头不停闪耀,他正在心里乞求如来佛能帮他一把的时候,却依稀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就像飘零的树叶在村巷里随风游走。好像离他越来越近了,但那些脚步声又仿佛消失了,一点痕迹也没有。有人已经走在他前面了,像是专门给他带路来的,没有任何言语,始终跟他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也不回头,只顾默默地行进着,犹如蜻蜓点水。老驼子犹疑了一会儿,发现前面的人好像也是急于往前赶路的样子,就悄悄地跟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走起来。

就这样,老驼子跟着前面的人,在村里转悠了一会儿,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一家荒凄凄的院落,里面有两间矮屋,没有亮灯,院里一片漆黑。老驼子来不及细细琢磨,天太黑了,为了找到羊角村,他已经在路上不停地走了许多天,他想跟那人进去随便歇歇脚,等天亮了再赶路也不迟。屋门是敞开着的,前面的人一闪就进去了,老驼子正犹豫着要不要跟进去,却听见身后有人说话:“走吧,咱们也进去坐一坐吧,主人回来了。”没等老驼子做出任何反应,早被一伙人簇拥着进了屋。

里面人多嘴杂,跟赶集似的热闹。老驼子进去时,看见炕沿边早挤满了人,凳子上还坐着好几个。有男,有女,有老,有小,但一个个面孔都是模糊的,像隔着雾气,又像在梦里看到的陌生人那样,遥远而不真切。有人在地当间走来走去,有几个人在旁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两个人站在拐角里正激烈地争执着什么,一副面红耳赤的样子;还有一个阴郁的男人,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刚从河里捞上来似的,他一会儿趿拉着鞋进来,一会儿又趿拉着鞋走出去,鞋子上沾满了鱼腥味很浓的泥浆,他好像怕自己身上流下来的脏水和泥点子把屋子弄脏了,一直不肯找个地方安静地坐下来。唯一让老驼子感到有点纳闷的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可是却不点灯,省油似的,屋里黑灯瞎火,让他很不适应。这时,又从外面匆匆忙忙进来两三个人,屋里挤得满满当当的,人太多了,老驼子正准备出门一走了之,门却被谁轻轻地合上了,他只好在门背后的旮旯里委屈地蹲下来。

老驼子还没蹲稳,有个男人径自过来把他从门背后搀起来,亲切地说:“老哥,你是远客,又是庙上来的师傅,快请上坐吧!”一个戴眼镜看上去文绉绉的白面男人,已经提前给他让出一条凳子来,并客客气气地指着凳子说:“老人家,快坐这儿吧,一路上辛苦了!”老驼子有点受宠若惊,但直觉告诉他,这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不像是本村的人,他身上有股城里念书人的气味。他疑惑之际,戴眼镜的男人已经拉他到凳子跟前,并轻轻摁着他坐下来了。老驼子这时又注意到,对方的手臂也是白白净净的,根本不像是常年下地受苦的人,这就更坚定了他先前的猜测。这时其他人也都坐好了,只有最先搀老驼子的那个中年男人没有坐,他站在地当间,头发灰白灰白的,像落上了一头鸟粪,他恭谨地冲四下里看了看,然后轻咳了咳了嗓子,开始说话:

“今天把大伙请过来,主要是为我那娃子的事,你们都知道我那娃子跑到外头也有些日子了,村子现在乱得很,成天里鸡飞狗跳的,万一娃娃这阵子冒冒失失跑回来,我就担心坏人算计他哩!所以请大伙来家里给拿个主意,看有啥法子,让这娃娃再避避风头?”

说到这,男人求助的目光向四周转了一圈,随后就停在老驼子的脸上。老驼子心里正在犯嘀咕,男人刚才那番话他听得明明白白的,所以,老驼子一直偷眼打量说话的男人,怎奈屋里太黑了,所有人的面孔都模模糊糊的看不分明。这时,又听见搀他落坐的男人站着问他:“老哥,我那娃娃年少不懂事,在庙上没少麻烦师傅们,我这里向你道谢了!唉,要不是庙让人毁了,我是真想让娃娃在那里住上一辈子呀!”老驼子赶忙说:“你是说红亮吧,那是个好娃,庙上的师傅也都喜欢,我们方丈活着的时候还说过,这娃前世跟佛有缘哩!”男人听了,冲老驼子释然地笑了笑,说:“就看他将来有没有那个造化了。”

屋子里有个小脚老妇人,这时站出来,她脑门子上有一片乌黑,像凝固多年的血迹,但已看不出丝毫的疼痛表情。她接过话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能让娃娃回来,他要是回到这个火坑子,真不知道那些畜生咋整他哩!这些坏东西,连我老婆子的棺材板都敢抢哩!”老驼子听了叹口气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凡事都得看造化啊!”刚才说话的中年男人沉默地听着,间或发出一两声叹息,同时继续用求助的目光挨个看着屋里在座的人。坐在炕沿边的一个年岁很大的老头儿,一面不停地咂吧烟锅子,一面剧烈地咳嗽着。这时小脚老妇人气颠颠地走过来,用手猛地揪了一下老头儿的一只耳朵,骂道:“老不死的,见天就知道抽,在阳世抽不够,到了阴间还往死里抽!”这话一下子就惹得屋子里的人哄堂大笑起来。老头儿的嗓子被烟痰堵住了似的,又咳嗽了半天,但他还是忍不住有话要说:“依我看,别光在这动嘴皮子,得来真格的,红亮爹如今只剩下这根独苗苗了,咱们大伙分头行动,村子的每个路口丫杈都放一两个人死守着,万一娃娃回来就把他挡住!”

这个观点顿时引起大家的一通争论,有人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大伙都能尽一份自己的微薄之力;有人却持截然相反的意见,认为这根本行不通。理由很简单,他们这些人在暗处,红亮在明处,他们晚上活动,红亮白天行走,阴阳两界相隔,即便眼睁睁看着红亮回来,大伙也是束手无策,根本不可能阻止他回家。

老驼子这才恍然大悟,好像无意中听到了一条绝密的天机,难怪屋里黑洞洞的,难怪每个人的脸和表情都模模糊糊的,弄了半天屋里这些人全部是村里的死魂灵,包括红亮爹在内,他们虽然已成阴魂,却能心照不宣地聚在一起,目的就是为了搭救村里的一个娃娃。他原来一直以为,鬼魂们根本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只要他们想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办到,而他们此刻的种种焦虑和担忧终于让老驼子明白了一个道理,阴魂也有他们自己的难处,阴阳两界其实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这些阴魂却都很真诚,虽然能力有限,目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群力群策,把别人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不像活着的人那样,整天互相算计,互相仇视,甚至打击报复,大大出手,这实在让他感动得热泪盈眶。老驼子毕竟在寺庙里呆过几十年,耳濡目染的神神鬼鬼的东西太多了,人间阴世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玄机。而且,庙里的老方丈也曾告诉过他,世间确实有火焰高的人能有幸看见鬼魂,还可以跟他们对话交谈,这似乎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老驼子坐在那里多少还是有些紧张,但也不至于惊慌失措。大伙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很长时间也没有拿出一个绝好的办法来。最后,老驼子终于忍不住拍着胸口站起来。

“你们大伙都别吵了,红亮的事就交给我这老驼子吧,趁着娃娃还没有回家来,我天一亮就上路去找他!”

外乡老驼子的神秘来去,很快就在我们村掀起了一次波澜,进而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恐慌。

先是住在红亮家隔壁的一个邻居对大伙讲,老驼子来的那晚,红亮家的院子里整个晚上人影晃来晃去的,隐隐能听见嘻嘻哈哈的说笑声。起初,他们以为是谁家的娃娃在里面疯闹嬉耍呢,就想去阻止一下。可明明听见里面有声响的,等走进去一看,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都处都是灰尘和蜘蛛网;等他们再回到自己家,那种讨厌的声音又传到耳朵里,彻夜不休;再等他们提心吊胆地跑出去看,里面的声音又奇迹般地消失了,后来吓得这一家人连门也不敢出,个个都憋着一肚子尿。

接着,我们村有一个平时最爱溜嘴皮子的家伙主动站出来,说老驼子的确跟他打听过红亮家住在什么地方,他当时故意拿话套老驼子,说红亮一家老小早都死光了,还找红亮家做什么。老驼子却说红亮那娃娃命大造化大,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还说红亮就是死了,也能起死回生。他当然不信,就问驼子凭啥胡说八道。老驼子就给他讲了红亮在深山老林里一些稀奇事。

“话说那年腊月天,红亮让狼叼走了,狼没吃他,一口气把红亮叼到深山里面,半路上偏偏遇到了一个花白胡子的老神仙,听说老神仙就住在牛首山的月亮洞里,是个世外的高人,能掐会算,还能呼风唤雨。那狼见了老神仙自然就害怕了。老神仙有一群羊,还有一条牧羊狗,好厉害的一条狗啊!原来这狗是当年二朗神的啸天犬转世的,老神仙走到哪里,狗就跟到哪里,形影不离。你们想一想,那狼碰见了啸天犬,哪还敢龇一龇牙,乖乖地放下红亮逃命去了。老神仙见红亮怪可怜的,就带着他一起进山去了。夜里老神仙把他的羊群圈在一个大山坳里,那里有很大的一个山洞,洞口很小,里面又深又宽。大大小小几十只羊圈进去,不显山也不露水。老神仙还用石头和干树杈将洞口封死了,羊就跑不出去了。到睡觉的时候,老神仙一施法术,就变出来一堆崭新的羊毛毡和棉褥,在洞里找个干燥地方,下面铺上厚厚一层杂草和干树叶子,再铺上毛羊毡。睡觉前先在洞里生一把火,火光就把洞里烤暖和了,身上盖张老羊皮袄睡在里面,一点冷气也感觉不到。那条神狗就是老神仙的哨兵,整夜都把守在洞口,外面稍微一有风吹草动,狗就会警觉地咬起来。到了白天,老神仙还要把羊群赶到阳面的山坡上,他能用法术把山坡上的积雪变成水,枯死的草就慢慢活过来了,变成绿油油的一大片草场,那些羊儿很爱吃的……”

爱溜嘴皮子的家伙罗里罗嗦讲着他听来的故事,我们村很多人都冲他翻眼睛,有人干脆不耐烦地说:“拣要紧的说吧,谁有心听你放狗屁呀!”这家伙鼻子都快气歪了,他不甘示弱地冲骂他的人嚷:“不想听快滚蛋,老子还不稀罕讲呢。”不过,我们村还是有很多人都想知道红亮的事,纷纷劝他别耍娃娃脾气,说大伙都竖着耳朵听呢。有人甚至献殷勤地给他递上一根纸烟,还有人急忙替他擦着了火柴。这样一来,爱溜嘴皮子的家伙就兴致勃勃吸着烟,又娓娓地讲起来,这回他倒是很识相地专讲大伙喜欢听的东西了。

“红亮毕竟是个娃娃嘛,一开始跟老神仙在山里兴致高得很呢,整天在山里跑来跑去的,帮着老神仙赶羊拎东西干这干那。有一天晌午,红亮吃了些干粮,喝了老神仙用雪水熬成的罐子茶,瞌睡就来了,一个人呆在山洞里迷糊着了。老神仙照样带着他的狗在山坡上放羊,天将擦黑的时候,羊群突然东一下西一头的乱窜起来。那些饿狼说来就来了,也就是打闪穿针的工夫,山坡上的羊群就被饿狼搅散了。老神仙不着慌不着忙的,他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照样坐在一只山头上闭目养神。他的狗早就迎着狼勇敢地扑上去。狼不怕人,可狼见了狗就怕得要命,你们都知道狗是狼的舅舅嘛,哪有外甥不怕舅舅的道理,何况这个狼姑舅是天狗下凡呢。也就是三下五除二,狗就把这几匹饿狼给拾掇了,美美地吃了一顿狼肉,喝了一肚子狼血。这时老神仙忽然眼睛一亮,冲军刺打了个呼哨,那条狗就拼命朝山洞的方向跑,果不其然,一匹狼刚好钻进山洞,正朝睡梦中的红亮扑去呢,好一条天狗转世,简直就跟箭一样射过去,一下子就用两只前爪死死地抱住了狼的脖子,咔嚓一口,咬断了狼的喉咙,热气腾腾的狼血把山洞子都喷染红了。红亮这阵才从梦里惊醒,要不是老神仙的那条狗,他娃娃的小命早没了……”

爱溜嘴皮子的讲得云遮雾罩的,我们村的人简直像在听天方夜谭,都一愣一愣的发傻。大伙很想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在这时,我们村开镰帮的巡逻队伍从远处齐刷刷走过来,那些人故意把脚步声弄得惊天动地的。开镰帮早就有规定,不准大伙聚在一起大声喧哗说三道四,所以,讲故事的和听众不得不赶快散开,各自回家去了。

但是到了第二天,我们村就沸腾了,几乎所有嘴巴都在风传有关红亮的故事,而且越说越离奇古怪了。

有人说,那一年红亮跑到深山老林,遇见了世外高僧指点,修行得像三头六臂的哪吒一样,来无踪去无影,嘴里会喷火,眼睛能闪电,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山里的狼虫虎豹全都让他驯服了,老虎成了他的坐骑,一群狼娃子给他看门护院抓猎物……这种说法还没有达到家喻户晓的程度,又有一种新的说法应运而生。他们说那年冬天,红亮确实让一匹饿狼囫囫囵囵一口就吃进肚子里去了,所以他的魂儿还保存得完完整整的,有时候变成一只布谷鸟飞回来,在我们的村庄和田野附近叫个不停,有时又变成一匹狼在村子周围逡巡,肚子饿了专门挑那些作恶多端的坏蛋吃。显然,这些说法都忒神了,但我们村的人都宁肯信其有,因为村里的坏蛋好像越来越多,大伙都希望能有人来治一治他们,哪怕只是吓唬一下也好。

跟以上两种说法相比,接下来的第三种传说就显得有鼻子有眼多了,所以,一下子就在村里广泛地流传开来。在这个故事版本里,那个外乡驼子化身为红亮爹的死魂,老驼子的外表之所以那么丑陋不堪(他甚至有点像神话传说里的那个丑陋不堪的铁拐李),其实都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因此,红亮爹回村的目的就变得非常单纯了,他是为自己的娃子铺路搭桥来的,他就是想来试探试探大伙,想看看究竟谁是好人,谁是歹人,谁能真心实意对待他,他就会把红亮托付给这个人。支撑这种说法的证据,至少有三条可信:第一,老驼子看起来像个讨吃,可他好像又不是专门为了要饭才来村里的;二一条是,老驼子走路一瘸一拐的模样,跟红亮爹那年被大火烧了以后的样子非常接近——也就是说,红亮爹死后就应该是老驼子现在这种又丑又老又驼又瘸的龌龊样子;最后一条极为关键,我们村有人不经意中发现,那天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看见有个黑影子正一瘸一拐地从红亮家的院子里出来,一路摇摇晃晃朝西面去了。

这一发现立刻坚定了大伙的信念,不用猜了,那个黑影一定是老驼子无疑,而老驼子就是红亮爹的化身,往西去的方向又正好印证了迷信传说,死去的人当然要驾鹤西行,而且一定要赶在天亮之前出发。据说,若是走得太晚,太阳出来了,就永远也回不去了,那样还得重新托身转世,如果恰好在路上碰到一条狗或一头猪就糟了,下辈子只能转世做狗做猪。而恰在此时,住在红亮家隔壁的邻居再次给以证实,他们说那晚红亮家的确有一大群黑影子晃来晃去,整夜都嘈嘈窃窃像在开社员大会。这个邻居第二天就哭哭啼啼找到三炮那里,说他们一天也不想再在红亮家隔壁住了,那里隔三差五就闹鬼,再这样住下去,他们一家人就算不被活活吓死,也会全都变成疯子。

如此一来,不论是化身为老驼子的红亮爹,还是神乎其神大难不死的红亮,一下子成了我们羊角村最热门的话题,夜里很多人都不敢走出自家院子半步,生怕撞到鬼,尿屎都拉在屋子里。而不久前因为慢怠了上门来的老驼子的人家,更是诚惶诚恐的,夜里眼皮子跳个不停,白天却又噩梦缠身,简直度日如年。

我们村那个最爱溜嘴皮子的家伙,一天傍晚从地里往回走,走得好好的,嘴里还吹着响亮的口哨,可突然被杂草丛里钻出来的长虫咬住了脚脖子,伤口那里肿得比牛腿还粗,差点把命要了,很长时间他都不敢再出门胡说八道了。也有人认为,都是溜嘴皮子的那张臭嘴惹得祸,他那女里女气的口哨声惊动了草丛里的长虫,看看这家伙有多烦人,连长虫都嫌弃他了!接下来倒霉的,是村里一家的黄花闺女,开春的时候才刚刚跟自己的心上人订的婚,就等腊月里过门呢。可就在这一天晚上,她跟邻村的未过门的女婿约完会,然后彼此分手往回赶,她快走到村口时,被一匹狼从身后给扑进路沟里了,说来也怪,那狼没有吃她的肉,倒把她摁在沟里给日撅了一顿。后来她回到家,死活想不开,整整哭了半宿,家里人横竖都劝不住,天亮前她竟偷偷跑出去,一头扎进我们村的水井里死了。

在大伙惶恐不安的日子里,寡妇牛香依旧埋头搓着草绳子,她相信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敲门,对于村里的各种传言,以及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她都置若罔闻。牛香唯一感到遗憾的是,那天自己太心急了,没有跟老驼子打听清楚红亮的情况,就着急着忙去叫秀明,结果让秀明来家里扑了个空。为了惩罚自己毛手毛脚又急于求成的毛病,牛香决定每天至少要再多搓出五十根草绳子。随着劳动量突然加大,睡眠跟着就好起来,她逐渐恢复了夜里睡觉白天干活的劳作习惯。身边的两个娃子,对她的这种改变感到非常奇怪,他们问她:“你咋一到晚上就哈欠连天想睡觉呀?”牛香笑着对娃娃们说:“因为咱们的老祖宗就是晚上睡觉白天干活的。”

尽管没有亲眼见到老驼子,秀明已经被牛香带来的好消息弄得神魂颠倒了,红亮还活着,他还活着,这娃娃还在世上……天神哪,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吗!只要一想到红亮,秀明激动得简直无法自已。她每天都要在村口站上两三个钟头,早也等,晚也等,盼星星,盼月亮,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也没有见着红亮的影子,耳朵里听到的尽是稀奇古怪的事情,她就多少有点怀疑了。

就连串串也发现秀明有点神经兮兮的,门外稍微有一点什么声响,秀明就睁大眼睛说:“快听,快听,准是红亮回家来了!”可是等串串跑去外面一看,只不过是一只花猫在那里爬墙,或者是一群老鼠在伙房里咬面箱子底儿。串串就回屋劝秀明,让她别太心急了,该回来的时候肯定会回来的,急是没有一点儿用处的。于是,理性又开始慢慢占据秀明的大脑,理性告诉她事情也许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世上每件事都不会是轻而易举改变的。所以,秀明接下来除了坐在家里静静地等待,就是每天教串串读书识字算题,惟独这件事情一天也没有终止过。

十九

天气很快凉下来,村里人的心态似乎也随着深秋的气温逐渐趋于平静,不再像前一阵子那么骚动和恐慌了。

这天晌午,一个少年和一条狗一前一后从村口走到场院,又从场院走过每一条街巷,所到之处全都是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的萧条景象。而且,几乎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儿,连一声狗叫也没有听见——只有跟在他后面的狗,一瘸一拐忠实而又缓慢地迈着跛爪,狗喘息不止,粉红色的舌头耷拉下来很长,晶莹的口水落在厚厚的尘土中;狗的鼻子也在烟尘中一抽一抽的,因为没有尾巴,所以这条狗走起路来屁总是很显眼地朝两边一拧一撇,随时都要失去平衡跌倒似的。

少年似乎根本不认识这个地方,这种印象太离谱了!他感到一阵蹊跷,在认真地辨别了一番方向之后,他又在破破烂烂的村子转悠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到一户似曾相识的院落跟前。然后,他很疑惑地朝院里长时间凝望着,用一只手背慢慢地揩了揩快要流下来的眼泪和汗水。他看着这片寂静无声的院子,突然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但是,他很快就傻眼了。

这个破落不堪的宅院,正以少年想象不到的样子,呈现在他眼前:地上和屋顶衰草丛生,猪狗鸡羊的粪便遍地皆是,里里外外的墙壁都熏得黑黢黢的,屋里除了密集的蜘蛛网和苍白的灰尘,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留下,一切东西似乎早在一百年前就化成了灰烬。他狐疑地在屋里转了一圈,狗笨拙的呼吸声震落了屋顶和墙角的灰尘,好几次那些蜘蛛网迷蒙了他的眼睛。

从进屋以后,他不时地揉着眼睛,最终在里屋一个很黑的角落里止住了疲倦的脚步。他看见靠墙的地上有一只落满尘土的小炕桌,桌子前面的地上有厚厚一摊纸灰,连那些纸灰也沾满了灰尘,看上去白茫茫的像雪片;桌面上摆着干巴巴的几样供品,发黑的蒸馍连表皮都龟裂开来,像奇怪的伤口惨白地翻开着,一只碟子里装着发霉变蔫的果子,它们似乎全都安静地趴在往事的忧伤之中不能自拔;还有烧过的香灰和蜡烛滴淌下来的痕迹,一切都不露声色地静默在昏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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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 连载 50万字
金银花【Chess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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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lne
狂暴的人、罪恶的人、怨恨的人......毒蛇吐了吐信子,欣赏糜烂的人间。 无数场光怪陆离的戏码,在短暂的人生上演,金银花的谜题,就此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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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在迷雾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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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宠爱在一身
迷雾中,一座神秘的寺庙里。一个个血门的背后隐藏着一段段不为人知的故事,所有的故事看似独立,却千丝万缕,怎么才能从迷雾中走出……
都市 连载 37万字
四合院之许大茂洁身自好

四合院之许大茂洁身自好

飞过海的布丁兔
因为一句话,徐达貌醒了后现自己魂穿成了许大茂,金手指是洁身自好系统?这简直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但是生活还要继续,老婆有了,孩子怎么办?大院怎么处?许晓可以有,其他要看看再说。
都市 连载 46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