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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羡这一支同辈四人, 排行最长的荀蕤与嫁到王家的荀蓁性情相似, 都是温良一脉的谦谦君子, 身为末子的荀羡则显然更似他的长姊, 那位十三岁请缨突围救父的荀灌——少年时代就展露出非比寻常的情操志节,禀性聪明有勇略,是天生的传奇故事主人公。

即使没有因追慕荀灌娘而产生的爱屋及乌情绪, 见到这样风华正茂的英才也足以令人感到高兴,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姻亲,门阀政治下关系最稳固的政治盟友, 王琅胸中原本堆积的怒气不知不觉散去大半, 只是表面上还维持着不动声色, 放下纸笔起身迎接。

“拜见府君。”

荀羡于堂前向她叉手折身见礼,荼白色的绫衫随着他的动作而聚起几缕褶皱, 旋即恢复平整, 如同清风拂过的湖面,风平则浪静。

倒是沉得住气。

王琅心中暗暗点头, 面上笑着责怪道:“令则今日怎地如此生分, 快请入座。”

言下之意是来的时候不走正途, 现在再客套也是前后不一, 这种诙谐调侃的态度显然是受了谢安传染。

没找到机会撤离的梁燕内心哀叹一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同时用眼角余光悄悄扫了荀家那位小郎君一眼, 不知他是否听出话中的隐藏含义,却见那张年轻俊丽的面容上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神色,于是无声往旁边缩了缩,将自己连同影子一起藏进暗处,防止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荀羡将场中情景收入眼底,抬头看向主位,开口音徵清朗:“明府在官署召见,非阿姊见内弟,何敢废礼。”

荀羡的姐姐嫁给王琅的哥哥,两人成了平辈姻亲,以年龄长幼序称谓。

荀羡可以随姐姐称她小姑,也可以按年龄差称她为姊,不过两人几次见面,荀羡都避开直接称呼,王琅便也不随兄长称他为弟,只以表字相称。

这是王琅第一次听到他称自己为阿姊,内心颇感新奇。

在原本历史中,荀羡乃是东晋难得一见的文武兼才,更是东晋立国以来最年轻的方伯。

论年龄,他比谢安还要小上两岁,可当他官拜北中郎将、徐州刺史之时,谢安还在会稽优哉游哉地游山玩水,直到十年后才因为弟弟谢万兵败而终于出山收拾局面。

过去王悦向她介绍荀羡,认为对方与她有些相似,事实也的确如此。

屡次与谢安错过相见机会,她尚且可以不放在心上,然而,对于荀羡,她却相信对方十年内足可成长为臂膀倚重,也相信自己这个先行者的经验能帮助他少走很多弯路。

因此,即便知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对方多半带着一身麻烦而来,王琅依然被这一声阿姊抚平了所有不快,欣然笑道:“建康风传我这里不日落不退衙,令则莫非也有所耳闻?须知何来那么多郡务要天天拘着人在官府,只是有一阵忙得狠了,惹来些许议论,乃有三人成虎之讹。”

说着,她向窗外望了一眼,神态宁静悠远:“此刻晚鼓三遍已过,便是离府最远的属吏也该到家用上飧食了。”

话语末尾透着人间烟火气,让她威仪高华的玉容变得和煦近人,似乎可以向她倾诉任何困扰心事。

荀羡在这种气氛的感染下稍稍放松,伸手拿起案几上的青瓷盏垂眸把玩,半掩在睫影下的目光仍是清亮锐利,宛如冷泉浸浴的利刃:“阿姊扩建官舍,允许府吏携家属入住,当真是善政一桩,倘使一朝有事,顷刻便可召集群从,退衙与否无甚关碍。”

王琅微微一笑,没有正面接话。

会稽虽为大郡,但毕竟不比建康,属吏有一半以上都是会稽本地人,宁可花费一个时辰通勤也不愿孤零零住在官舍。

王琅在预算有限的情况下依然拨出一大笔资金扩建官舍,收到不少反对意见,朝中也有人弹劾她不分轻重,违反礼制,但那些都是浮在水面上的表象,她的真实意图是润物无声地侵占并支配下属的时间,为之后的土断与各项改革做好准备。

看出这一点的不是没有,比如谢安听说之后就嘲讽过她眼睛里容不下一只闲雀,罗网笼罩全郡指日可待,王琅全当夸奖收下。

然而荀羡如此年轻,人又在京师,竟然能对会稽局势有如此清晰深刻的认识,这份眼力确实不凡,只是心思想法还太直露,比不上谢安城府如渊,莫测高深——王琅至今都搞不太清楚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摇摇头,把那个看不透的家伙扔出脑海,她温和地看向荀羡:“令则如此在意留署之人为公为私,莫非寻我有公事要办?”

此问一出,就见适才还气势逼人的少年薄唇一抿,眼神变得谨慎。她心中雪亮,抬手轻轻按了一下额际,爽朗笑道:“瞧我,都忙昏头了,令则尚未婚宦,自然不可能是来会稽公干。”

同一件事,由荀羡主动开口说出,与由王琅开口道破,效果自不相同。

猜不出荀羡为何而来,不妨碍王琅打乱他的节奏,将主动权纳入自己手中,但王琅没有想到,自己这句虚晃一枪的铺垫,竟是直接收到了反馈。

只听荀羡突然出声反问:“婚宦何干?”

王琅略微讶异,见少年端丽疏朗的眉目变得沉凝,直直看着她,面带不豫之色。

实则无论东晋还是更早一些的时代,成家与立业之间都没有必然联系,毕竟国家征收赋税、征发徭役可不管成没成婚,一满年龄就会强制摊派。

不过因为人多力量大在古代基本是一条普适真理,从上到下都以早婚早育为佳,结婚年龄往往早于成年年龄,世俗间自然而然产生先成家后立业的印象,并逐渐以婚礼代替冠礼,作为男子成年的标志。

王琅的话语虽然不甚严谨,但不应该引起如此大的反应,除非……

她眨眨眼睛,心里逐渐涌上一种不可思议的情绪:“令则这是准备效仿霍骠骑,胡虏未灭,无以家为?”

荀羡奇怪地瞟她一眼:“霍骠骑拒绝的是豪宅府邸,并非天子指婚。”

是吗?

王琅还真没注意霍去病说这句话的背景,只是经常听到人这么用,不过荀羡家传渊源,不可能在这种事上信口开河。

好在她如今脸皮见长,被人当面指出错误倒也不觉得尴尬,点点头准备夸荀羡一句把话题转回来,却见荀羡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转为晴朗,漆黑的眸子里辉光熠熠:“是我拘泥了。为家为室,无甚关碍,霍骠骑的本意与阿姊同,在于功业为先。”

王琅挑起半边眉毛,似笑非笑睨他:“令则所言甚是,只要志在功业,成家与否无甚关碍。”

既然成不成家无关紧要,那成家也不影响他建功立业,这是抓荀羡语言上的漏洞。

对话至此,哪怕没想起历史上那桩逃婚事件,王琅也已经可以猜出事情的眉目,笃定道:“天子欲招令则为婿?”

荀羡矢口否认:“微末之名,何能入天子之耳,此非上意。”

抗旨不遵在皇权暗弱的东晋屡见不鲜,但能避免还是要避免,从这一点上来说,荀羡还算有分寸。

王琅暗暗点头,又听他道:“历观前代,与天家婚,未有不灭门者,但早晚事耳。况且大丈夫欲立功名,当砥砺志行,广才奋进,何能借天家婚姻求富贵。”

眉目锋芒如刀,充满少年意气。

王琅不为所动,轻轻一哂:“那是做了天子尊长,以臣凌君。尚公主是为天家婿,岂可相提并论。”

说完这话,王琅想起他们王家上一个尚公主的王敦可不正是谋反灭门,而最近另一个尚公主的桓温与其世子桓玄,结局也是众所周知,荀羡的话语不能说完全没道理,于是她补了一句:“令则是振家之人,必不堕荀家家风。以此为由抗命,恐怕难以令人信服。”

而荀羡不答反问:“阿姊以为我为何来会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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