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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小球系在腰上,笑道:“好,你快丢在薛家马车上,我明儿管他要。”

江蓠抢过木雕塞回原处,嗔道:“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回来得真是巧,今晚南越人就要把地牢里三个正主灭口了,或许明日就要放手一搏。我刚才正要坐侯府的马车回国子监,就撞上你大摇大摆地进城。你猜我们在桑芦庵挖到什么了?”

她将发现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还有慧光寺地道里不见踪影的玉佩、关在地牢里的三个人、假扮王总管和安阳大长公主的南越遗民,以及薛湛的计划。

楚青崖直起身靠在晃动的车壁上,静静地听着,起初神情凝重,继而脸色渐渐转为苍白,到后来目光飘忽,她的声音听在耳中犹如隔着一层雾,忽远忽近。

他茫然一刻,抬手推开窗,想让清冷的夜风吹醒自己。车行得飞快,黑暗里的景物影影绰绰,亭台楼阁、市井人烟在眼前一闪而逝,仿佛脑海中旋转不停的走马灯,把这些年的际遇羁绊、悲欢离合在弹指间再次上演,最终停在一个狰狞的画面——

河岸被鲜血浸染,片片柳絮如飞雪飘荡,齐王抱着死去的儿子放声大笑,流着泪对他一遍又一遍尖叫:

“你看看他的脸!”

“下一个就是你!”

今夜无月,星光洒遍大街小巷的瓦檐,恰似斑斑泪珠,溅落了些许在绯红的广袖上,恍然拂去之时,那明灭的光影猝然消融在中宵风露里,心头却染上冰凉的一滴。

大梦醒来,却是这般彻骨的寒。

风停了,手掌被握住。

江蓠关上窗,搓着他的指头,“你是不是冷啊?”

楚青崖突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她不说话了,伏在他肩头,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甲拨弄着他松散的发丝,凉凉的,滑滑的,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有人想要我死。”他低声说。

“嗯,很多人都这么想。”她安慰他,“你不要老是想那一个两个。”

他眼中滑过一丝痛意,喃喃道:“我倒要看看,是谁不得好死。”

江蓠默然良久,“我说你有性命之忧,是觉得齐王和世子一旦死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你可是陛下的亲……所以才急急慌慌拦你的仪仗。你这么早就回朝,还故意挑这时辰从慧光寺外经过,就是要引蛇出洞,逼他们早动手,但你的消息不如我多。如果假的大长公主明天出现在宫里,祭出杀手锏,你怎么办?”

楚青崖道:“自从萧宝渝被南越奸细杀了,我就怕夜长梦多,所以抛下那几万人,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我想引她上朝,直接动武,不等她开口就押住卸了易容,接着让薛家父子作人证,搜查暗道找物证,再叫刑部狱里的南越流民编个口供,这案子就结得干干净净了。她明日不动手,后头一定会发难,我需要早做打算。”

她算是服了他,“你的手段也太硬了!在永州也是,能私下解决的事,你非要动刑,弄得自己声名狼藉。你如今知道她是谁,还敢在文武百官面前卸她的易容?要是这么干,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你。”

他反驳:“你也只是推测,卸完才知道是谁。”

江蓠叹了口气,“好好好,我不逼你。你进宫可拿了合符?”

“有,先帝赐了我三枚牌子。我一进宫,就把薛阁老从床上拉起来商量,薛湛同他说了大长公主是假的,我这边有个帮手,朝堂上方便行事。”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薛阁老都八十了,你就不能让他好好睡觉?”

“八十也得起来当值!其他几个阁员又靠不住,我一个人哪顾得过来?尊老爱幼也不是这节骨眼上。”

江蓠扶住额头,“那你进宫,我回国子监,明早还要考试。”

楚青崖从鼻子里哼唧两声,脸颊在她脖子上蹭:“我不想和你分开。你不是要去找薛湛,才这么说的吧?”

她无奈地推搡着他,“投桃报李,他要是找我帮忙,我没理由拒绝……你别哼哼了行不?叫人听见笑话。”

他躺到她腿上,摘了乌纱帽,在手里转着圈儿玩,“他们早就笑话了。我太累了,眯一会儿,到宫门叫我。”

江蓠嫌他重,把腿一抽,他脑袋“咚”地磕在坐垫上。楚青崖嘶了口气,揉着后脑勺抱怨:“幸好还记得和离书怎么写,等下朝就抄一遍……”

声音渐渐低下去,那双眼阖上,浓密卷翘的睫毛投下两抹蝶翼般的阴影,呼吸变得深长。

她用指尖蜻蜓点水地触了下他的眉峰,“喂。”

他没反应。

她又戳了两下,楚青崖依然不动。

马车依旧在飞驰,车舆晃得厉害,竟然这样都能睡着。

……定是日夜兼程赶回来太辛苦了。

江蓠放心大胆地伏下身,在他耳边用气音道:“其实我有想你。”

又补充:“就一点点喔。”

然后在他两只眼睛上各亲了一下,学着他的语气说:“这样就没有黑眼圈啦!”

她往他颈下塞了个软枕,给他盖上薄毯,抱膝坐在他身边,也闭目养神,烛火染了一身橘黄的暖意。

*

二更刚过。

慧光寺的四十多座殿宇沉浸在茫茫夜色中,上千名僧侣都已安寝。时值阳春,红墙内花繁草密,幽香扑鼻,大雄宝殿的阶下蹿过一只狸花猫,鼻头动了动,鬼影般遛进了西北角的菩提禅院。

百年前的大燕皇帝笃信佛法,重金从西域请了一枚佛骨舍利供奉在此,又栽种了许多花木,最是个清净宜人的宝地,是以安阳大长公主八年前选了此处养病。

孕妇本不该在寺庙生产,但太医说胎相不稳,她焦虑之下便提前住进禅院,命主持和十几位高僧在临盆时念经庇护,纵然如此,下人们还是目睹收殓孩子的金匣被产婆送了出来。

春夜万物躁动,一会儿是草虫嘶鸣,一会儿是幼鸟在巢中啁啾。被烛火照亮的窗纸外倏地闪过残影,下一刻,凄厉尖锐的猫叫响了起来,像婴儿在啼哭。

禅房里忽传出“啪”地一声。

棉帕甩进盆中,热水溅上镜面,那鎏金的镜子刻着凤鸟衔珠,镶以猫眼翡翠,连同镜架也是二尺高的红珊瑚打造,彰显著主人高贵的身份。

水滴慢慢滑落,雾气消散后,露出一对紧蹙的黛眉,和一双深潭般幽冷的眸子。

岁月没有苛待镜中人,骄阳的炽艳和冰雪的冷冽奇异地交融在这张脸上,美得不似凡间生灵,纵然她的眼角已出现了细纹,也丝毫未损那万中无一的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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