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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跟别人说些什么,她心里憋得难受。她取出她的笔记本,在有格子的纸上开始给她的父母亲写信。
我们尚未抵达马尼托巴的省界,可是大多数人都已经在埋怨风景未免太单调了,不过他们倒是没法抱怨这次旅行缺乏戏剧性的事件。今天早晨我们在北方森林上帝遗忘的一块林中空地里停了下来,这里的一切都刷成了沉闷的铁路红。我那时正坐在列车尾部的瞭望车厢里,简直冻得半死,因为他们为了节约暖气竟把这儿的给关了(这主意必定是由这样的思路产生的:壮丽的风景能吸引住你,让你忘掉环境的不舒适),而我又懒得回去取我的套头衫。我们在那里坐了十到十五分钟,这时火车重新启动了,我可以看到火车头在前面拐弯,这时,突然间我们感觉到了一种可怕的强烈震动……
她和她的父母亲一直是认真注意这样做的,但凡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便一定要带回家来告诉大家。这就需要有一种精致的判断力,不仅是对事情而且也是对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得有这样的判断能力。至少朱丽叶是这样认为的,当时她的世界就是学校。她让自己成为一名高屋建瓴、无懈可击的观察家。如今她虽已远离老家多年,但保持这样的姿态已经几乎习惯性地成为她的一个职责了。
可是她刚写下强烈震动这几个字,就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往下写了。再也无法用她习惯的语言写下去了。
她想看看窗子外面,但是风景已经变了,虽然仍然是由原来的基本元素构成。往前走了还不到一百英里,却仿佛已经换成了更温暖一些的气候。冰仅仅是镶嵌在湖的四周,没有覆盖住整个湖。冬云底下,黑乎乎的水和黑沉沉的岩石,使得整个气氛都显得很阴沉。她看腻了,便又捡起那本多兹的书,任意翻到一页,因为,不管怎么说,这本书她以前是读过的。每隔几页她便像是得了在文字下面乱画杠杠的毛病。她被吸引到这些段落上来,可是重新读时,她发现自己曾以为大有收获之处现在却显得晦涩不清、模棱两可。
……在活着的人偏颇的眼光中看来是妖魔一般的行为,从死者更宽厚的角度看却无非是宇宙正义的一种现象……
书从她的手里滑了开去,她双目闭合,她现在是和一些孩子(是学生吧?)走在一个湖的冰面上。他们每踩一步那地方就出现了一个五爪痕的裂纹,都很均匀,显得很美,因此冰面都成为一片铺了瓷砖的地板了。孩子们问她这些冰砖的名称,她很自信地回答说,那是抑扬格的五音步诗行。可是他们大笑,笑声使得裂痕延长了。此时她明白自己犯错误了,也知道只有说出正确的答案才能挽救局势,可是她当时没能把握住机会。
她醒了,一睁开眼就见到了那个男人,也就是她曾追踪并在车厢间用问题烦扰他的那个人,此刻他正坐在她的对面。
“你睡着了,”这么说了之后他也微微笑了,“显然是的。”
她睡着的时候头耷拉了下来,跟老太太似的,嘴角还淌出了口水,而且她知道她必须立刻就上女厕所去——但愿没有在裙子上留下点儿什么。她说了声“请原谅”(就像方才他对她说的那样),就拎着旅行包走开了,想尽量别显得太唐突与过于匆促。
她洗过、收拾过也调整好了心态走回来时,他仍然没有走开。
他马上就开口说话了。他说他得表示抱歉。
“我方才想到我对你太没有礼貌了。当时你问我——”
“是的。”她说。
“你说得没错,”他说,“你形容他模样的那些话。”
看来从他这方面来说,这与其说是一个礼貌的表示,不如说更像是一次直截了当且必须要作出的事务上的交代。倘若她不想说什么,他很可能也就会站起身来走开了,不至于感到特别失望,反正他走过来想做的事情他已经做了。
朱丽叶感到很羞愧,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睛。这事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她甚至没来得及将眼睛转开。
“好了,”他说,“没事了。”
她急急地点点头,一连点了好几次,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并且把鼻涕擤在好不容易才从手包里找出来的餐巾纸里。
“没有事了。”她说,然后又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这之前所发生的事。说那个男的怎样弯身问她对面的位子有人没人,他怎样坐下来,她自己又怎样一直在看窗外的景色,这时候没法再看了,她便试着或者说假装低下头看书,可他还问她在哪儿上的车,还问出了她现在住在哪个城市,而且一个劲儿要把谈话进行下去,使得她只好收拾起东西离开他。
她唯一没有告诉他的是搭伙儿聊聊这个说法。她有一种预感,一说出这样的一句话,她肯定会再一次泪流满面。
“拦住女人说话,”他说,“肯定比拦住男人更加容易些。”
“对的。是这样的。”
“他们觉得女人态度肯定会温和一些。”
“他仅仅是希望有个人跟他说说话罢了,”她说,立场稍稍有些改变,“他想跟人聊聊天的渴望要大过我不想和别人交谈的程度。这我现在明白了。我看上去并不像很小气。我看上去并不像很冷酷。可是当时我就是那样的。”
停顿了一小会儿,这时她总算再一次把鼻涕眼泪都控制住了。
他说:“你以前也想过要对什么人这样做吗?”
“是的。不过我从来没有成功过。我从来没能走得这么远过。这次我为什么真的做了呢——那是因为他是那么卑微。他穿了一身新衣服,也许是专为这次出门买的。没准他很潦倒,想着还不如出门一次吧,这倒是个办法,可以遇到人,可以跟他们交上朋友。”
“没准他仅仅是短途走走——”她又说,“可是他说他是去温哥华,那样我就不得不老陪着他了。有好几天呢。”
“是的。”
“真的很有可能会是那样的。”
“是的。”
“所以啦。”
“运气太差了,”他说,勉强露出一丝笑容,“你头一回鼓起勇气让别人换换挡,可他却投身到火车底下去了。”
“很可能那是最后的一根稻草,”她说,此刻她稍稍有点从防御的角度出发了,“很可能是的。”
“我想你以后会更加留意的。”
朱丽叶抬起下巴,眼光定定地盯着他。
“你是说我是在夸大其词。”
这时,出现了一个情况,就跟她的眼泪一样突如其来、不请自来。她的嘴巴开始在扭曲了。眼看就会有一阵很不严肃的大笑爆发出来。
“我想,这事情是有一点点极端。”
他说:“是有点儿。”
“你认为我是在把事情戏剧化吧?”
“那也是很自然的。”
“但是你认为那是一个错误,”她说,已经把笑意控制住了,“你觉得负罪感仅仅是一种自我放纵?”
“我的感觉是——”他说,“我感觉这件事并不太重要。你的生活里还会发生别的事情,一些事情没准会在你的生活中出现。相比之下这件事情便显得无关紧要了。对于别的那些事情你才会产生负罪感呢。”
“不过人们不是老在这么说吗?对比自己年轻的人?他们说,哦,有一天你就不会再这么想了,你等着瞧好了。就像是你没有权利拥有任何严肃的感情似的。就像你没有能力这样做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