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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幻想、我的现实、我的爱恋,她们水火不容,她们形同陌路。

我很喜欢加德满都这个城市,虽然我从未去过那里,对尼泊尔也并无好感,甚至连它的照片也没有看过——我只是喜欢它的名字,或者说,喜欢这个城市在这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里的称呼。在我的幻想中,它应该蒙着马丘比丘的神秘面纱,扎根于失落的河谷。每到日暮,总有龙禽在夕照之下飞翔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在路易十四时代的巴黎城的尖塔——我分不清那是哥特式还是文艺复兴式,但我可以确信不是洛可可式——上盘旋,在嬉皮士与朋克还未席卷的曼哈顿群楼间穿梭。这个时候,总有一位卡西莫多站在帝国大厦的顶层,吹响用珍珠点翠装饰的长长号角,宣告一日的终结。

后来我查了资料,百科这样告诉我,这是一座沐浴在劣质印度香料中的城,这里的菩萨既有天竺恒河畔裸着上身好似生番的暑热,也如故国魏晋时体态修颀衣带飘飘的秀美。印度教的苦行僧们在街道上请求施舍,举国不食牛肉,雪山上圣洁的云彩好似迎客厅堂上彩线织就的地毯。这座城中流传着痢疾,在2o19年全球城市排名中居于我所熟悉的那座泉城之后。

而我第一次听到密银城这个地名,下意识地把密银当作《指环王》里面的秘银——也许在某种语言之中它们是同一个词语——这让我想起了儿时看过的一部电影,电影之中hero与他的heroine在那座名为加德满都的城市相遇,随后坠入爱河——但这部电影与J·R·R·托尔金并无关系。

我不曾到过莫斯科,也未尝踏进圣彼得堡——不过我读过托翁的大作《复活》,简单地见识过沙俄的陪审团是如何工作的。他们在法庭后排的长凳上坐着,履行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职务,穿黑色的正装,好似墓地里面一排排的石碑。现在的我正是这样一块石碑,虽说我身上的礼服并不是纯黑色,而是黑红相间——卡特琳娜小姐秀般的红色。

卡特琳娜小姐正坐在我身边,嘴里咬着一杆笔,玩弄她纤细但有力的手指,好像一朵不断绽放随后又不断凋零的兰花。

一个头花白的老头正在用干巴而单调的声音念着某位诺克萨斯军人的累累罪证,我并没有心思听他的长篇大论,只是打量着他那被茶水染得脏兮兮的眼镜片。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喝茶的习惯的呢,是在艾欧尼亚的军旅生活中么,看来他也许是杰里柯·斯维因幸存的几个部下之一,才能获此殊荣来做这法庭或者说杜马的检察官。

我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让大腿撞上卡特琳娜翘在长椅上的脚趾头。

红姑娘从手指游戏之中回过神来,她咧嘴一笑,好像被主人现偷懒的小猫。她捡起放在桌上的写字板,取下嘴里叼着的笔,蘸了蘸墨水在上面涂画。我伸手摸上女孩裸着的小脚,她尝试用脚趾夹住我的手指,我只好在她脚底板上挠了挠:小卡特顿时笑得喘不过气来。

那个古板的检察官惊诧地看向我们,与他一同看向这个角落的还有其他在座的陪审团石碑们,他们在又高又硬的领子上像摄像头一样转动僵硬的脖子望过来,卡特琳娜小姐连忙把头埋进我的怀里。我搂住她温暖的腰肢,把她抱在膝上,冲着这群摄像头先生女士们微笑——主持这场审判的杜·克卡奥将军仍然挂着那张波澜不惊的冷漠面孔,他懒洋洋地举起小锤敲了敲,那些石碑便又扭着身子转回去了。

我抚着姑娘柔顺的头,握住卡特琳娜手里的笔,在她怀里的写字板上写道:你父亲不理睬我们呢。

卡特琳娜小姐撒娇般地撅起嘴巴,她用手指在我手背上点画:雨先生是大笨蛋。

我尝试翻看写字板上卷起的纸张,卡特琳娜捏住我的手,她昂起头,轻轻咬住我的耳朵:“不许看。”

我只好再次握住她手里的笔:好无聊,我要睡着了,那个人念的东西简直比我高中班主任的课还能催眠。

她体谅地俯身亲了亲我的手,她是应该补偿一下我——毕竟我是因为陪伴她才会来参加这枯燥无味的法庭,并应下一份陪审团员的差事——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差事有钱可拿,自然也不知道要每天起个大早到这不朽堡垒大门外边的露天法庭里面点卯。真是可怜,我明明应该在这个美好的清晨搂着身边的姑娘睡懒觉的,我想像着柔和或者说阴郁的晨光从纱帘缝隙之中照到卡特琳娜小姐脸上,让她像熟睡的婴儿似的皱起柳叶般的眉毛,然后我会闭上眼装作尚未醒来,让女孩毫不留情地把我拆穿,就像刚刚过去的这几天的早晨那样。

自达克威尔先生为了诺克萨斯的未来向我们献出了他的生命之后,我的生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而这个阶段的主要目标是让我的女朋友卡特琳娜小姐成功当上诺克萨斯的皇帝,这是她在她那冷淡的父亲与滑稽的斯维因统领面前对我曾经提议的答复。那位杜·克卡奥将军自然恼怒万分,他几乎要抽出那把能够藏在手杖里的短剑与我火并,随后又暗示卡特琳娜完成她接下的刺杀任务——他似乎从未想过我能够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把他冷漠、狂热而有点神经质的女儿拐到手里。但事实并不如他所愿,卡特琳娜小姐干净利索地表达了她的意愿——她要去做一个政客,而不是政客手里的刀子。

志得意满的斯维因先生圆滑地表示这个新生政权在最近并不特别需要武力支援,诺克萨斯之手的部队正在都为所有负隅顽抗的反对派准备裹尸布,这支在北国与冰雪和蛮族为敌的军队已经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泼洒了足够多的鲜血,卡特琳娜小姐完全可以学着去把这些鲜血粉饰成草莓果汁。

“哼。朽木不可雕也,一个连自己家族都能背弃的诺克萨斯人,呸。”这位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将军骂骂咧咧。

“就像一个连自己君主都能弑杀的武官,是不是?”从我这里除了油腔滑调之外什么都没能学到的卡特琳娜小姐快活地回敬,虽说我把这种油腔滑调看作至少有一点理智的象征。

“这是为了诺克萨斯的大业。”

“也许部分是为了诺克萨斯的大业能落在你自己手里?得了吧,我的好爸爸,不要把我当成一个七八岁满脑子军国主义的小傻瓜来糊弄。我说了,我要进衙门,我要当大官。”

杰里柯·斯维因统领表示他对军国主义这个词很赞赏,惊奇于卡特琳娜小姐对汉语词汇的掌握程度,于是他很和善地阻止了杜·克卡奥将军进一步的动作,建议卡特琳娜小姐可以从参观公开审判做起,了解一下诺克萨斯的官僚体制和运作过程。

“请等一下,雨先生。”我和卡特琳娜小姐正挽着手准备踏出这间书房,老头儿把我叫住了,我回头,他给了我一个文质彬彬的微笑,“老夫还有一些事情想必阁下会很感兴趣。”

“请讲。”

他扫了我身边的红姑娘一眼,轻轻咳了一声。

“即使您不当面告诉卡特琳娜,我也会在私下对我的未婚妻坦白的。”

斯维因诡秘地笑了笑,这奇怪的笑容让我想起了德莱文谈到下城区窑子时的猥琐表情。

“哼!未婚妻!”杜·克卡奥将军愤懑地表达不满,但没有一个人理睬他。

“是这样,黑色玫瑰的领勒布朗派人来与我议和,为了表示诚意,他提供了一个法术,这个法术能够让我们把被阁下——以及您的未婚妻,”老头故意咬重这个字眼,女孩欢快地捏了捏我的手,“打倒的前任诺克萨斯之手修理好,并且能对他进行比较可行的控制。”

老头顿了顿,我看向他的漆黑深邃的眼睛,他堂堂正正地与我对视。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斯维因先生慢吞吞地说,好像他午餐吃了一大张新疆烤馕噎在了喉咙里,“这个法术的媒介是一把匕,而要让这把匕挥出来作用,需要让它沾上两个人的血,一个是德玛西亚的嘉文家的随便一个人,这无可厚非,仇人的血嘛;另一个则是需要让它沾上能够控制塞恩的主人的血,而这血已经染完了。”

中肯的讲,我并不理解斯维因要和我谈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意义何在,我疑惑地看向卡特琳娜小姐,我可爱的女朋友正对我怒目而视,像一只刚刚喝了满满一缸醋的小鸟,她使劲掐了掐我的手指,我几乎痛得喊了出来。

好吧,这让我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不过那讨人厌的老头马上便道出了卡特琳娜小姐猜出来,我却没能推测出的秘密。

“这个主人是雨先生您。”他微笑地看着我,这是一个自在的单身汉对被女人纠缠的可怜鬼同情的微笑,“您大概需要去德玛西亚一趟了。顺便一提,勒布朗在信中建议他‘热爱品评山水的小雨’顺道去密银城游览一番,那里山中的晨曦是绝妙的景色。”

“哼。想当年塞恩大将的尸还是我从德玛西亚偷回来的,我都没有去过密银城。”

我只想建议卡特琳娜小姐的父亲去做个捧哏的相声演员,或者尝试去做一个好父亲,关心一下他女儿的心理健康——拜不知为何总要纠缠着我的乐芙兰小姐所赐,小卡特刚刚涌起的好心情已经完全败光了——而不是只把他那灰质并不多的脑袋用在搞阴谋诡计上。养由基死于箭矢之下,杜·克卡奥将军也应该被刺客的匕和狡诈的阴谋害死,我恶毒地幻想这一事无成的男人一生中最倒霉的那一刻。

“为什么我要去德玛西亚?”我并不热衷于旅行。这并不是因为我本人喜爱闭塞而单调的生活,事实上,千篇一律、毫无生气的幸福是我噩梦之中最常出现的要素。我当然热爱行在名山大川之间的感觉:我会骑着一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经常出现在城市街头的自行车,在肩上的挎包里面塞满读不完的新书,让车轮碾过乡间小路的夜色,这风姿绰约的夜里有稻麦与星月的歌;我像热爱山水那样热爱城市,在一座城市不同的街巷中相似的瓦檐下吃早餐、午餐与晚餐;我为那熙攘的人群感动,为人间百貌悲欢,为因鸟鸣而更幽的青山吟一从前的人写的诗。但我并不懂得如何去买到这样一辆自行车,也不明白怎样规划旅行的路线,我只会坐在我可怜的小椅子上想象,想象一个随身带着纸和笔的旅人。

“因为我相信阁下您的舞台不在这么一个小小的不朽堡垒之中,也不在诺克萨斯这瓦洛兰的一隅之中——即使诺克萨斯已是这大陆上最伟大的国家。我看不清阁下的来路,阁下却能看清楚我的;勒布朗在国家内部蛰伏多年,阁下一来到诺克萨斯他便急不可耐地露出了狐狸尾巴。阁下难道不想借此机会出使德玛西亚,纵横捭阖以成一番伟业?”斯维因的声音变得严肃而充满了热情,这让他听起来不像是一位劝说臣子的君主,更像是牧养信徒的教宗。但站在他对面的是这符文之地中思想上最赞同马基雅维利主义、生活中最拥护自由主义的精神病人:我大概没有听进去他说的每一个字。

“我认为您说的很有道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实际上只是在幻想卡特琳娜的色搭配什么样式的围巾更加娇媚可爱而不是冷艳飒丽,同时显得我认真考虑了这老头的提议,我选择不痛不痒地回答。

这令人讨厌的坏心眼儿老头并没有露出一副急不可耐想要说服我的样子,我怀疑即使我把菜汤浇到他的头上,他也只会泰然自若地问我借一块手帕擦干净。不过那位只能做他副手的杜·克卡奥将军倒是一副不屑一顾的骄傲表情,他用鼻孔嗤嗤呼气,随即像戏里面演的大太监雨化田那样阴阳怪气地开口:“我的意见仍然是这样,咱们诺克萨斯地大物博人才济济,没必要非得用这么一个外人。别看现在一副情真意切的样子,等见识多了翅膀硬了,指不定攀谁的高枝去了呢。”

斯维因并没有接话,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目光中流露出一副忧虑,但我敏锐地察觉到这忧虑并不是因为卡特琳娜的父亲对我莫名其妙但有理有据的指责,而是针对更加悠远而难以捉摸的敌意。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卡特琳娜小姐轻轻在我手背写着什么,但我辨识不出来她写的内容,只好挠了挠她的掌心。

“我并不觉得克卡奥家的女婿会是诺克萨斯的外人。”我不知道那个留着花白长的朋克老头是什么时候回过神来的,也许领袖的一大本事就是让自己的属下感到他们无时无刻都在被那至高无上的双眼注视着。

“当然,这件事还需要从长计议。”他微笑着向我点头,很有一副派头。

“您现在是否还居住在我当初让德莱文为您准备的那座房子里面?其实我们最近收缴了一些贵族的房产,您当然可以告诉他,让他给阁下重新选择一套更适合年轻夫妻居住的房子。”

斯维因拉拉铃,一个仆人进来垂手侍立,我现我认识他,这是在斯维因老宅子里面伺候他的那个仆人。老头儿从桌上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写了什么,交给那个侍从。

“弗朗茨会带着您去找德莱文的,您与他是好朋友,我相信他会向您提供一座舒适的宅子的,”斯维因转过头去,把羽毛笔放回原来的地方,他一边伸手盖上墨水瓶的瓶盖,一边向我展示他那一成不变的具有亲和力的微笑,“这样的宅子一般都会有带喷泉的大花园,夏天的时候年轻人们在花园里跳舞,老头子们坐在沙上打牌。真有意思,就像我们年轻时候那样,你,我,还有达克威尔,我们三个在扎阿范夫人的别墅里面跳舞跳了整整一夜,你说是不是?”

他扫了我身边的红姑娘一眼,轻轻咳了一声。

“即使您不当面告诉卡特琳娜,我也会在私下对我的未婚妻坦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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