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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飞船的推理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你说的这话很奇怪,”飞船说,“虽然在我的基础结构以及其他的DNA计算部件中,的确有一些有机元件,但严格意义上说,我并非生物学上的有机体。我没有消化系统,除了偶尔会排放废气和乘客的臭气外,并没有排泄的需要。因此,不管是真实情况,还是比喻形式,我都没有称得上肛门的器官。因此,我很难有资格被称为……”

“闭嘴。”我说道。

索道之旅花了不到十五分钟。随着昆仑山脉的峭壁慢慢逼近,我小心翼翼地制动减速。还剩最后几百米的时候,我和贝提克的影子投上了那片闪着橙色光芒的广阔山壁,于是我俩成了两个皮影木偶——那时的我们,操控起降器的吊环,开始放慢下降的速度,摆动双腿,准备登陆,看上去就像是两个用棍支着的奇怪小人偶,附肢夸张地摆动。随着我减速逼近登陆台,滚轮制动的声音由原先的轻微哼鸣,变成了响亮的呜鸣。那块岩石平台有六米长,后面的山壁上铺着一层柴羊毛,羊毛历经风雨,已经又黑又烂。

我朝它滑去,踏上平台的时候蹦了一下,离山壁还有三米的时候停了下来。在岩石上站定后,我便训练有素地迅速解下滑轮和安全绳。片刻之后,贝提克也滑了下来。虽然只有一只健全的胳膊,但他在缆索上比我优雅得多,着陆后的惯性冲刺,他只用了一米不到便停了下来。

我们在那儿站了一分钟,望着挂在帕里山脉山缘上的落日,柔和的光线浸浴着结冰的山巅,山顶南部刮着猛烈的疾风,但它兀自岿然不动。我和贝提克按各自的习惯将轭具和装备理好,完事后,我开口道:“到中原时天应该黑了。”

贝提克点点头。“安迪密恩先生,我很希望能在天黑前把滑道的旅程走完。但看现在的情形,并不会如我所愿。”

想到在一片漆黑的夜里滑行在滑道上,甚至还没真正上去,我便害怕得连阴囊也缩紧了。我不由得想到,男性机器人是不是也有类似的生理反应呢。“走吧。”我说道,同时疾步往平台下面走去。

先前在索道上一路往下,我们已经下降了几百米的高度,现在,我们得把这点高度补回来。天山星球的一座座高山上,并没多少平地,脚下的登陆平台很快到了尽头,我俩走上一条架在岩壁上的竹架走道,身下是一片深渊,边上连栏杆也没有。我们顺着它快步往下走,靴子踩在架子上,发出嗒嗒的响声。夜风变得猛烈起来,我拉上保暖外套,又穿上柴羊毛朱巴,快步往前的时候,背上沉重的背包也在一蹦一跳。

鸠玛尔攀升器位于登陆平台以北,距离不到一公里。一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但远远望去,云层起伏的幽谷对面,在帕里和洛京之间的走道上,正燃着一根根火把。相比我们这儿,巨渊那一边的台架和曲径般的吊桥,现在真是热闹极了,有一大群人正往北进发——他们无疑是要前往悬空寺聆听伊妮娅晚上的公开演讲。我想赶在他们之前先到达那里。

鸠玛尔攀升器由四条固定绳索组成,它们沿着垂直的岩壁往上升,高度几乎有七百米。红色的绳索是上升用的,几米外,荡着蓝色的绳索,专门用来从山顶下降。现在,暮影已经把我们笼罩,风越刮越猛,冷飕飕的。“一起上?”我对贝提克说,指了指中间一根绳索。

机器人点点头。他那蓝色的面容完全没变,还是十多年前记忆中和我们一起离开海伯利安时候的样子。我在期待些什么——看到机器人变老吗?

我们从背包的网兜中拿出动力上升器,接在身边的绳索上,晃了晃高悬的微纤绳,仿佛这样就能知道绳子是不是稳稳固定在上头。缆索师傅会检查这些固定的绳索,但只是偶尔,它们很可能会被谁的鸠玛尔扣钩扯破,或是被隐蔽的尖锐岩石刮花,也可能是结满了冰。到底怎样,很快就能知道,

我和贝提克在动力上升器上扣上一条菊状链,连上一条绳梯。贝提克解下一段六米长的攀登绳,我们用锁钩将其连上各自的安全带,现在,就算是固定的绳索断掉,另外一个人也能阻止同伴落入深渊。理论上是这样的。

天山上,大多数人都拥有动力上升器,这是一项伟大的技术,它由一个密封的太阳能电池供电,尺寸不比我们的双手大多少,有一个把手,利于抓握,是攀登装备中的一流设备。贝提克检查了一下连接,点点头。我用拇指按了按两个上升器,将其启动,指示灯亮起绿光。我将右边的上升器向上升了一米,将其夹住,抬腿往上,踩进绳梯的环状支撑位,确认摆脱束缚,接着把左边的上升器升到更高处,将其紧紧夹住,摆动左腿,踏上两格之上的支撑位,如此这般,交替往上,直至爬到七百米的上方。我俩不时停下来,吊在绳梯上,望着山谷对面的走道,那儿闪耀着火把的光芒。现在,太阳已经西沉,天空很快变成了深紫色,明亮的星辰次第出现。我估摸着,黄昏的光芒大概还剩下二十分钟就要褪去。到那时,我们就得在黑暗中进行滑道之旅了。

风儿在身旁号叫,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最后两百米,垂直的山壁上结满了冰,固定式绳索悬垂在那儿。我和贝提克的背包中都带着折叠式鞋钉,但我们没拿出来穿,只是重复着那些累人的动作:上升,夹住,踩好,摆脱绳梯,休息一秒钟,继续上升,夹住,踩好,摆脱,休息,上升。七百米的路程,花了大约四十分钟完成。当我们踏上结满冰的平台上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天山有五颗月亮:其中四颗是被俘获的小行星,但轨道够低,反射了不少光;第五颗很大,和旧地的月亮不相上下,但右上方的区域曾受到过巨大的撞击,形成了一个巨坑,上面布满裂纹,对于星球这一边的人来说,抬眼一望就能看见一条条纹路,就像是闪光的蛛网。这颗大月亮的名字叫“先知”,现在正从东北方升起,而我和贝提克正慢慢沿着狭窄的冰脊往北走,风流急速下冲,温度在零度以下,我们紧抓着固定缆索,以免被狂风卷走。

我已经戴上了保暖兜帽,还在脸上盖上了面罩,但双眼和裸露在外的皮肤,还是受着寒风的叮刺。我们不能在这儿逗留太久,但我心里又有一股冲动,想要站起身,做一番眺望,当我站在昆仑山脉的缆索终站上时,我就会远眺整个中原,俯瞰天山的世界,而现在就跟那时如出一辙。

我驻足在滑道前部那块平坦、开阔的冰原上,原地转上一周,将东南西北尽收眼底。朝西南部远望,帕里山脉在先知的照耀下闪着光芒,横亘在我们中间的,是一片翻涌的云海,被月光照得白茫茫的。在帕里北部的高高山脊上,燃着一长串火把,那儿正是走道的所在之地,在更北面还能看见被照亮的吊桥。越过帕里集市,往更远处看,天空下闪着一丝光点,我想,那应该是布达拉,达赖喇嘛的冬宫,在火把的照耀下,光辉闪闪,璀璨夺目,那是这星球上最宏伟的岩石建筑的所在地。我知道,就在那儿的北部几公里外,是圣神刚被获准驻扎的地方——兰错,它躲藏在希文岭(即“湿婆阳元山”)的阴影中。我想象着,基督的信徒们会不会联想到这一来自异教的侮辱,虽然脸上戴着保暖面罩,但我还是不由得笑了。

越过布达拉,向更远处眺望,在西方几百公里之外,是库库诺尔的山岭王国,那儿有数不胜数的高悬村庄和危险的桥梁。沿着名叫“桑坦嘉措”的绵长山脉往南,在极远处,是黄教格鲁派的领地,尽头之处是楠达德维峰,据说印度的福佑女神就栖息在那儿。再往西南方看去,差不多就在地平线附近,现在太阳依旧照耀着的地方,是慕士塔格,那儿住着好几万伊斯兰教徒,守护着阿里和伊斯兰历史上其他圣人的陵墓。从慕士塔格,顺着山脉往北走,就进入了一片我尚未见过的土地——甚至飞临这颗星球时,从轨道上也没看到——从锡安山到摩里亚山之间的区域,是“永世流浪的犹太人”的高原之家,亚伯拉罕和以撒这两座双子城,以拥有天山上最棒的藏书馆而骄傲。在它们西北方,矗立着须弥山——意为世界的中心,还有一座哈尼峰,说也奇怪,它竟也是世界的中心,再往西北方前进,六百公里之外,矗立着四座旧金山峰,霍皮-因纽特文明在冰冷的山脉和崎岖的山沟间勉强维生,同时也确信他们的山岭与世界的中心接壤。

现在,我转过身,朝正北方看去,可以望见我们这一半球最高的山峰,也是我们这个星球的北部分界线,因为从那儿往北几公里,山脉就到了尽头,淹没在了光气云之下。那座山峰,正是卓木拉日,“白雪王妃”。不可思议的是,夕阳余晖依旧照耀着卓木拉日的冰雪顶峰,与此同时,先知也洒下了柔美的光线,照亮了它的东部山脉。

从卓木拉日开始,两座山脉——昆仑山脉和帕里山脉——并驾齐驱,一路往南,两者间的巨大天堑慢慢拉宽,到我们刚刚穿越的空中索道以南,距离变得几乎无法逾越。我又转了个身,背对北风,朝南部和东部望去,追踪着蜿蜒曲折的昆仑山脉,想象着南方两百公里外点燃着火把的地方——西王母城(“西”是指中原的西南部),有三万五千人安身在那儿的谷底和山沟中。

西王母之南,在气流之上,只能看见一座高峰,那是高野山的顶峰——有一群信徒住在那里低海拔地区的冰冻地道城市中,据他们说,弘法大师,即佛教真言宗的开山祖师,正躺在真空冰墓中,等条件成熟,就会从冥想入定状态中苏醒。

高野山之东,在地平线之外,矗立着冈仁波齐山,那儿是俱吠罗——印度财宝之神——的住所,同样也是湿婆的住所,虽然显而易见的是,湿婆本人并不介意和他的阳具被一千多公里的云层分开。帕瓦蒂,湿婆的妻子,据说也栖息在冈仁波齐山,不过谁也不知道她对这一分离有什么意见。

贝提克在这颗星球上的第一年,曾去过冈仁波齐山,他告诉过我,那座山非常美丽,它是这个星球最高的山峰之一——海拔一万九千米——贝提克曾向我描述,说它就像是个大理石雕塑,耸立在一个画着条纹的岩石基座上。机器人还说,在冈仁波齐山的顶峰,在那高高的冰雪之地,一个空气稀薄得连风也吹不起来,连呼吸也相当困难的地方,坐落着一座碳合金材质的寺庙,供着佛教的明王,上乐金刚——一个至少有十米高的巨人,全身同天空一样蓝,头戴骷髅项链,面露喜色,拥着自己的明妃,张手起舞。贝提克说,那位蓝皮肤的神祇跟他有点相像。几座小型雪峰组成一幅曼荼罗图案,正中心是一座圆形高峰,而大殿就位于圆峰峰顶的正中心,里面容纳着上乐金刚所在圣地的神圣之圆——物质化的曼荼罗,即坛场,凡是在那儿冥想的人,将会获得脱离轮回苦海的般若心经。

贝提克说,从冈仁波齐山的上乐金刚坛场,向遥远的南部望去,可以看见数百万米厚的闪闪发光的冰层将一座座山峰掩埋,但有一座拔地而起,那山名叫赫尔迦佛,意为“亡者的蜜酒厅”,那儿住着大流亡时期移民过来的冰岛人,有几千人,这些人已经重新回到了维京人的路子。

我朝西南方望去,要是有朝一日能穿越那儿的南极圈,就会看见别的一些山峰,比如阿贡山,那又是一个世界的中心,已经是不下第三个了,那儿每六百年举行一次艾卡达萨鲁德拉祭典,现在刚到第二十七年,据说巴厘的妇女跳起舞来极为优雅,无比美丽,无人能超越。顺着山脉,从阿贡山往西北前进,过了一千多公里,就到了乞力马扎罗,那儿的居民住在山脚的平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将埋在肥沃山沟中的亡者挖出,带着骨骸往上爬,离开适宜呼吸的空气,来到更高处——他们会穿上手工缝制的拟肤束装,戴上抗压面具——在几乎一万八千米的高空,将家人重新葬在如石头般坚硬的冰块中,那一具具骷髅透过冰层,凝视着高峰,似乎永远怀揣着希望。

过了乞力马扎罗,我现在只知道一座山的名字——克罗巴特里克,这座山以没有蛇出名,但就我所知,天山上没有一个地方有蛇。

现在,我转身面对东北方向。寒风迎面吹来,猛烈捶打着我,催促我赶紧前进,但我花了最后几分钟,望向我们的目的地。贝提克似乎也不怎么着急走,不过,他也许只是在担心即将面临的索道,正忧心忡忡,才和我一起驻足了片刻。

在北部和东部,昆仑山脉的陡峭山壁的对面,是中原的领地,在先知的光芒下,五岳闪着光芒。

在我们北面,走道和十几座吊桥横跨广阔的空间,通向洛京镇及嵩山的中心山峰,但这座山其实是中原五岳中最低的一座。

我们前头,矗立着华山,中原最西的山峰,从我们这里可以直通其西南部,但却必须经由一岭极为陡峭的冰脉,从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上面的蜿蜒滑道。这座山无疑是五岳中最美的一座。从华山开始,索道还剩下最后几公里的路,一路通向洛京北部的崎岖山脊,伊妮娅建造的悬空寺正是位于那儿,寺庙建在一面陡峭的山壁上,面朝北方,深渊的对面,就是恒山,坐落在北方的圣山。

南方两百公里之外,是另一座衡山,那儿是中原的边界。北方那座恒山陡峭、高大、连绵,相比之下,这座只是个平淡无奇的小土墩。暴风狂吹,大雪纷飞,我努力朝北方望去,往事浮现在脑海中,那是来到这个星球的头一个小时里,当时我乘着领事的飞船,飘浮在恒山和悬空寺之间,现在想起来,一情一景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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