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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妻子喊:“钱!”

我提着手站起来,看到妻子左手捏着一方剥开的红纸,右手捏着一把破烂的钱票。妻子扔下红纸,吐着唾沫,数着手里的钱。她数了两遍,肯定地说:“二十一块!”

我发现她的脸上生出一些慈祥的表情。我说:“你把莎莎小时用过的奶瓶拿出来涮涮,冲些奶粉喂她。”

“你真要养着她?”妻子问。

“那是以后的事,先别饿死她。”我说。

“家里没有奶粉!”

“你到供销社买去!”我从衣袋里摸出十元钱,递给她。

“不能用咱们的钱,”她晃晃手中那沓肮脏的钱票,说,“用她自己的钱买。”

一只蟋蟀从潮湿的墙角上蹦起来,跳上炕沿,在红绸子上弯弯曲曲地爬动。蟋蟀咖啡色的肉体伏在深红的绸子上,显得极端严肃。我看到它的触须神经质地颤抖着。女婴从襁褓中挣扎出一只大手,举到嘴边吮着,那只手巴骨上裂着一些白色的皮。女婴一头乌发,两扇耳朵很大,半透明。

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和母亲也站在了我的身后,看着饥饿的女婴啃食拳头。

“她饿了。”母亲说。

“人什么都要学,就是吃不用学。”父亲说。

我回头看着两位老人,心里涌起一股滚热的浪潮。他们像参拜圣灵一样,与我一起,瞻仰着这个也许能成为盖世英杰的女婴布满血污的面孔。

妻子买回来两袋奶粉,一袋洗衣粉。我亲自动手,冲了一瓶奶,把那个被我女儿咬烂了的乳胶xx头塞到女婴嘴里。女婴晃了几下头,便敏捷地咬住了xx头,紧接着她的喉咙里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响。

吃完一瓶奶,她睁开了眼睛。两只黑蝌蚪般的眼睛。她努力看着我,目光冷漠。

我说:“她在看我。”

母亲说:“初生的孩子,什么也看不到。”

父亲怒气冲冲地反驳道:“你怎么知道她什么也看不到?她打电话跟你说啦?”

母亲退着走,说:“我不跟你抬扛,她能看到,看不到,都随她的便去。”

女儿从胡同里跑回来,高声喊叫着:“娘,打雷了,上来雨啦。”

果然,站在房子里,就听到了西北方向持续滚过推磨般的雷声。通过捅破纸的后窗棂,我看到了那半边天上毛茸茸的乌云。

午后,大雨滂沱,瓦檐上的雨水像灰白的幕布垂直挂地,雨声中夹杂着青蛙的叫声。随雨降下的十几条犁铧般的大鲫鱼在院里的积水中泼剌剌跳跃。妻子搂着女儿在炕上酣睡着,父母亲在他们的炕上呼呼吹着气。我把女婴放在一面竹筛子里,端到堂屋正中的一个方凳上。我一直坐在筛子旁,看一会儿发疯般的雨水,又看一会儿躺在筛子里鼾鼾地安睡的女婴。瓦檐上的流水注到一只翻扣的水桶上,发出时而响亮时而沉闷的急促声响。天色晦暗,堂屋里弥漫着青蓝色的光辉,女婴的脸酷似橘皮的颜色。我生怕她饿着,手持着奶瓶,像持着一个救火器。每当她把嘴巴咧开要啼哭时,我就把xx头塞到她嘴里,把她的啼哭扼杀在萌芽状态中。一直到奶汤从她嘴里溢出来时,我才猛然醒悟:婴儿不怕能饿死,同样也能撑死。我停止喂奶,用毛巾擦净她眼窝里和耳轮里的奶汁,焦灼地看着干劲不减的雨水。我深深地感到女婴已经成为我的累赘。如果没有她,此时我应躺在炕上睡觉,恢复连续乘车的疲劳。因为有了她,我只能坐在僵硬的凳子上,观赏枯燥的暴雨了。如果没有我,她也许已被暴雨灌死了,灌不死也冻死了。她也许早被汹涌的水流冲到沟里去,饥饿鱼群已经开始吮吸她的眼珠了。

院子里有一条雪白的鲫鱼搁浅在青砖甬路上。它平躺着,尾巴啪啪地抽打着甬路,闪烁出一圈黯淡的银光。后来它终于跃进甬路下的积水里。它直起身子,青色的背脊像犁铧般地划开水面。我很想冒雨出去把它抓获,使它成为父亲佐酒的佳肴。我忍住了,并不仅仅因为雨水会打湿我的衣服。

在那个急雨如乱箭的下午,我忍受着蚊虫的骚扰,考查了故乡弃婴的历史。我不必借助任何资料就把故乡的弃婴史理出了一条清晰的线索,我用回忆的利喙把尘封的历史啄出了一条幽暗的隧道。我在这条隧道里穿行,手和脚都触摸着弃婴们冰凉的白骨。

我把这些被抛弃的婴孩大致划分为四类,仅仅是大致划分,因为这四类婴孩有时处于一种交叉境况。

第一类系因家庭生活困难、无力抚养,被溺杀在尿罐里、抛弃到路边者。这种情况多发生在解放前,没有计划生育措施的情况下。这一类弃婴现象好像具有世界性的普遍意义,我记得日本有两篇小说,一篇名为《雪孩儿》,是水上勉写的;另一篇名为《陆奥偶人》,记不清作者名字了,好像就是著名小说《槽山节考》的作者。《雪孩儿》和《陆奥偶人》写的都是弃婴的事。《雪孩儿》里的弃婴就是把婴孩活活地扔到雪地里冻死——有生命力极顽强者,在雪坑里呆一夜尚能呱呱啼哭,这种孩子往往被抱回去继续抚养。陆奥的弃婴方式则是在婴儿降生后,第一声啼哭没及发出之前,把婴孩倒竖在热水中溺死。他们认为婴孩未啼哭前是没有感觉的,这时把他溺死,是不违反人道的。一旦婴孩啼哭之后,就只能养着他了。这两种弃婴方式在我的故乡都曾存在过,这两种方式产生的原因一如上述——我是按弃婴的原因来为弃婴分类的。我相信在漫长的岁月里,故乡有许多婴儿是死在尿罐里的,这种杀婴方式似乎比日本陆奥的杀婴方式还要肮脏残忍。当然,我即便是问遍乡里苟活的老人,也难问出一个确凿的杀婴者。但我回忆起他们坐在篱笆边或断墙边闭目养神时的情景,我认为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是杀婴者的表情,他们中肯定有人在尿罐里溺杀过亲生儿女,或者把亲生儿女扔到路边冻饿而死——这类婴孩是无人要捡的。所以,把活着的婴孩扔到路边或是十字路口,似乎比把他溺杀在尿罐里要人道一些,其实这不过是那些贫穷善良的父母们的自我安慰罢了。这些活着送出去的孩子,生机委实渺茫得很,他们恐怕绝大多数都饱了饥肠辘辘的野狗肚腹。

第二类被抛弃的婴孩是有先天性的生理缺陷或怪胎。这类婴孩连进尿罐的资格都没有。一般情况下都是由婴孩的父亲在太阳出山前寻一僻静地方活埋掉。填土时,还要在婴孩的肚腹上压上一块新砖,防他来年又来投胎。但情况也有例外,解放初期我们故乡有一个大名赫赫的区长李满子,就是一个先天性的兔唇。

第三类弃婴是“私孩子”。“私孩子”是一句很厉害的骂人话,故乡有姑娘们被激怒时,往往用这句话詈骂仇敌。“私孩子”就是未婚的大闺女生的孩子。这类孩子一般来说大都聪明漂亮,因为凡懂得偷情的少男少女,都不是蠢货。这一类弃婴成活的可能性较大,缺少子女的夫妻愿意抱养这类孩子,往往事先就联系好了,到时由孩子的父亲趁夜送到抱养者家门口。也有弃置行人易见处的。私孩子的襁褓里多多少少总有一点财物。私孩子里有男婴,而前两类弃婴里,除有生理缺陷十分严重者外,一般无男婴。

解放后,由于经济生活的进步和卫生条件的提高,弃婴现象已大大减少,进入八十年代之后,弃婴现象又开始出现,而且情况倍加复杂。这类弃婴绝对无男孩。从表面上看,是计划生育政策把一些父母逼成了野兽,但深入考察,我明白,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是杀害这些婴儿的罪魁祸首。我知道也不能对新时代的弃婴者施行严厉的批判,我知道我如果是个农民,很可能也是一个抛弃亲生女儿的父亲。

这种现象不管多么有损于人民共和国的光辉声誉,但它是客观存在着的,而且短时间内难以根绝。生在臭气熏天的肮脏村落里,连金刚石的宝刀也要生锈,我现在才似乎有些“悟道”了。

暴雨经夜未停,平明时分,乌云破散,射出一道血红的湿热阳光。我把女婴端到妻子炕上,求妻子照应着,然后踩着浑浊的雨水,涉河去乡政府请求帮助。走在胡同里时,我看到那道由高梁秆夹成的篱笆已被风雨打倒在地上,篱笆上蓊郁的牵牛花泡在雨水里,紫色的和粉红色的牵牛花从水中擎起来,对着初睛的天空,好像忧悒地诉说着什么。篱笆倾倒,障碍撤消,一群羽毛未丰的半大鸡冲进去,疯狂地啄食着碗口大的白菜。河里正在涨水,石条搭成的小迈桥微露水面。水声哗哗地从桥石边缘的浪花上发出。我跳桥时崴了脚,走上河堤还瘸了几十步,心想此兆非吉兆,去乡政府也未必能出手这个婴儿,但还是奔着乡政府那一片红瓦房,一瘸一颠地走得生动。

大雨抽打得乡政府院子里房屋的建筑材料格外新鲜,红砖绿瓦,青皮竹竿,都油汪汪地闪亮。大院里人声不闻。一条尖耳削尾的杂种小狼狗卧在一条水泥台阶上,对着我睁睁眼睛,又慢慢地眯缝起来。我寻找着门口上钉着的木牌,找到办公室,然后敲门。门响三声时,忽听到身后一阵风响,腿肚子上起了一阵锐利的痛楚。急回头看时,那条咬了我一口的小狼狗又舒适地趴在水泥台阶上。它依然不吱声,伸出红舌舔舔唇,然后报我一个友好的笑容。它咬了我一口我还对它充满好感,一点也不恨它。我想这条狗是条伟大的狗。我开始考虑,它为什么要咬我呢?它不是无缘无故地咬我,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它咬我一定是要我在痛苦中顿悟。真正的危险来自后方不是来自前方,真正的危险不是龇牙咧嘴的狂吠而是蒙娜丽莎式的甜蜜微笑。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狗,谢谢你,你这条尖嘴巴的满脸艺术色彩的狗!

我的裤管上黏腻腻的,热乎乎的,可能流的是血。我为别人流血时,喝了我的血的人转眼就骂我:你的血太腥!滚吧!这个被抛弃的女婴,会不会也骂我的血太腥呢?

绿漆剥落的房门豁啦一声打开了,迎着我的面站着一个黑铁塔般的大汉子。他打量我几眼,问:“找谁?”

我说:“找乡里领导。”

他说:“我就是。屋里坐吧。你,你的腿淌血啦,怎么搞的?”

我说:“被你们的狗咬的。”

黑汉子脸上变色,怒冲冲地说:“哎哟,你看这事!对不起。这都是苏疤眼子干的好事!人民政府,又不是地主宅院,为什么要养看家狗?难道人民政府怕人民吗?难道我们要用恶狗切断与人民的血肉关系吗?”

我说:“不是切断,而是建立起血肉联系。”我指指伤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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