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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我才想到,在那种时刻谈论雷蒙德对我们俩来说多么奇怪。我说到雷蒙德的痛苦,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的痛苦,她说到雷蒙德的需要,心里想的也是自己的需要。如果我们不是在说反话,至少是间接地——说谎也好,不说谎也好——在透露真相。人在一定情况下会发现这样做是必要的。
大约一周后,某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捧着一本百科全书杂志看里面介绍“宇宙大爆炸起源说”的文章。大爆炸是一个熟悉的话题。我喜欢在一本百科全书里读到我在另一本百科全书里读到过的东西。这种阅读并不是为了增进知识;我只是用一种轻松愉悦的方式接触我不了解的东西。这是一种麻醉,它让我陷入幻想,幻想有朝一日,我能在太太平平的环境下开始涉猎各个科目,不分昼夜地学习这些科目。
我听到外面有人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还没有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我就知道是耶苇特来了。这么迟了,不约而至,让人心花怒放。她的鞋和衣服在走道里弄出很大声响,到了卧室门口,她推开门径直进来。
她穿戴整齐,面色潮红,肯定刚做过什么事。她穿着这一身整整齐齐的衣服倒在床上,把我抱住。
她说:“我赌了一次。在吃晚饭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你,一瞅到空子,就赶紧溜了出来。我非这样做不可。我不知道你在不在,但我要赌一次。”
我在她的呼吸中闻到晚饭和饮料的气味。这一切来得太快,刚听到她关车门的声音,转瞬间就这样了:耶苇特躺在床上,原本空荡荡的房间顿时变了,她的情绪激动而欢快,就像那晚在领地吃过晚饭后我们第一次跑回来的情景一样。我发觉自己流泪了。
她说:“我不能停留。我只是来吻一下我的神,然后就得离开。”
随后,她突然想起自己之前没太注意的衣服。她站在镜子前,撩起裙子,把短衫理直。在她的坚持下,我躺在床上没动。
她的头偏向一边,边照镜子边说:“我想你也许去老地方了。”
她现在的语气听上去很机械。刚进卧室时的情绪没有了。她终于打扮好了,从镜子里看着我,好像对自己、对我十分满意,为自己的小小冒险沾沾自喜。
她说:“对不起,但我必须走了。”快到门口时,她突然转过身来微笑着问:“你不会在衣橱里藏了个女人吧?有吗?”
这太不得体了。简直就是妓女说的话,过去那些妓女经常装出吃醋的样子来讨好我。这一时刻蒙上了阴影。反话:又是用反话来沟通。衣橱里的女人其实是指外面的另外一个人。从领地来其实是回领地去。表露感情之后就是背叛。而我,居然还被感动得流泪!
从她开始理衣服那一刻,我的怒火就在郁积,此刻如同火山一样爆发出来。我跳下床,站到她和门之间。
“你以为我是雷蒙德吗?”
她很吃惊。
“你以为我是雷蒙德吗?”
这次我连回答的机会也不给她。我的巴掌重重地、密集地扇在她的脸上,她伸出手臂也招架不住,踉踉跄跄地倒在地上。然后我开始用脚踢,冲着她美丽的鞋、她的脚踝、她刚才撩起过的裙子,还有她丰满的臀部。她的脸冲着地上,一声不吭地卧在那里。然后,她像准备尖叫的孩子那样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抽泣,渐渐地,抽泣变成放声大哭,真正的、让人心惊的痛哭。好长一段时间,屋子里就是这样一幅情形。
我坐在靠着墙的圆背温莎椅上,那上面放着我睡觉前脱下的衣服。我的手掌僵了,肿了。我的手背,从小拇指一直到手腕,都痛得厉害。刚才抽得太狠,是骨头和骨头的撞击。耶苇特慢慢站起身。哭了这么久,她的眼睛肿成了两道缝。她坐在泡沫床垫边沿,眼睛盯着地板,双手搭在膝盖上,掌心向外。我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过了一会儿,她说话了:“我是来看你的。我还以为这事很值得一做。但我错了。”
然后我们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我问道:“晚饭如何?”
她慢慢摇了摇头。她晚上的兴致全被破坏了,她已经放弃了——但放弃得多么容易!她摇头的样子让我联想到她刚来时的快乐,而现在,这快乐全不见了。这是我的错:我太想把她看成失落的人了。
她用脚把鞋蹭掉,然后站起身,把裙子解开脱掉。然后,和以前一样,她没有散开头发,也没有脱掉短衫,就这样躺下去,把棉被单拉过来盖在身上,身子移到床的另一边,那是她常躺的位置。她把蓬松的头挪到枕头上,转过身,背对着我。床那边的百科全书杂志掉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在这个告别的时刻,在这不伦不类的家庭气氛中,我们就这样奇怪地待着。
过了一会儿,她问:“你不过来吗?”
我太紧张了,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看着我说:“你不能老是坐在那把椅子上啊。”
我走到床前,坐到她身边。她的身体绵软,柔韧,还很温暖。以前我只有一两次感到她是这样。这时候,我掰开她的双腿,她把腿稍稍弓起来——平滑的凹面中间是一道凸起——然后我开始向她两腿之间吐唾沫,不住地吐,一直到嘴都干了。她勃然大怒,所有的绵软柔韧全部消失。她大叫:“你给我停下!”然后又是一阵猛打。每打一下,我的手都会痛。到最后,她滚到床的另一侧,坐起身,开始拨电话。这个时候她会给谁打电话呢?她会向谁求助呢?她对谁这么信任?
她拿起电话说:“雷蒙德。哦,雷蒙德。不,不。我没事。我很抱歉。我马上回来。”
她穿上裙子和鞋子,穿过刚才自己打开的门匆匆迈入外面的走道。没有停歇,没有犹豫:我听到下楼梯时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此刻听来这声音多么刺耳!床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却乱得一团糟——自从她来过之后头一次这么乱:我再也没法享受家庭主妇式的服务了。枕头上还留有她枕过的痕迹,床单上还有她留下的褶皱:这一切,看一点少一点,对我来说无比宝贵,这些留在布上的痕迹很快就会消失。我躺在她刚才躺的地方,感受她留下的气息。
梅迪在门外叫我:“萨林姆?”过了一会儿又叫了一声:“萨林姆。”然后,他穿着短裤和背心走了进来。
我说:“唉,阿里,阿里啊!今天晚上发生了很糟糕的事。我朝她身上吐唾沫了。她让我吐唾沫了。”
“人总会吵吵闹闹的。都过了三年,不会就这么结束的。”
“阿里,不是这么回事。我不想再和她有任何关系。我不想要她了,我不想要她了。这才是我无法忍受的。都完了。”
“你不能待在屋子里,出去走走吧。我回去穿上裤子和衬衫,陪你一起散散步。我们一起散步。我们一直走到河边。走,我陪你去散步。”
河,晚上的河。不,不要。
“我对你们家比你还要了解,萨林姆。你最好出去走走,散散心,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就在这儿待着。”
他站了一会儿,回自己屋子去了。但是我知道,他还在等待,在观察。我肿起来的那只手手背钻心地疼,小拇指失去了知觉。我手上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这也成为遗迹了。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
“萨林姆,我不想离开。你怎么样?”
“糟透了。你呢?”
“刚离开的时候,我开得很慢,但一过了桥,我就开得飞快,目的是回来打电话给你。”
“我就知道你会打电话来的。我在等。”
“你想不想让我回来?路上没什么人。我只要二十分钟就能赶到。唉,萨林姆,我的样子太可怕了。我的脸惨不忍睹,这样子好多天都出不了门。”
“在我眼中,你永远是那么美丽。这你是知道的。”
“看到你的样子,我应该给你一些安定片才对。不过我忘了,回到车上才想起来。你应该想办法睡着。煮点儿热牛奶,想办法入睡。喝点儿热饮料会起作用的。让梅迪给你煮点儿热牛奶。”
这一刻,她的口气如此亲密,如此像个妻子!在电话里说话容易一点儿。挂了电话,我在黑夜里睁着眼睛等待天亮,等着她再打电话过来。梅迪已经睡了。他的门开着,我能听到他呼吸的声音。
天亮了,我突然觉得那个晚上成了过去。白色窗户上油漆的纹路开始显露出来。此时,在深切的伤痛之中,我悟出了一些东西。我无法用言语表述出来。我尝试了,但说不清楚,而且言语会让我的感悟消失。我隐约感到人生来就是为了变老的,为了完成生命的跨度,获取人生阅历。人活着是为了获取人生阅历,而阅历在本质上是无形的。快乐和痛苦——首先是痛苦——都没有什么意义。感受痛苦和寻求快乐一样,都没有任何意义。这感悟很快消失了,稀薄而虚幻,仿佛是一场梦。但我记得我有过感悟,记得我认识了痛苦的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