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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是编草席的,但是,草席并不是他想编的。

每逢来了人,他总不免本性难改,一个劲地吹起牛来,将自己编草席的技术吹的神乎其神,喻自己为世上独一无二的神手。这种时候,客人毫无例外地乜斜着眼,很不耐烦的神情,痕则提高了嗓门,硬着头皮吹下去,心里恨不得给客人一记耳光。客人一走,痕就愤怒地关上门,吩咐妻子:“以后不要放这家伙进来,就说我不在。”

痕想编的不是曾经有过的任何东西的影子,他想做的不是巧妙的模仿反复,因为他妄想当造物主的角色。他一定要做世界上从未存在过的、独一无二的,也就是第一个东西。他想那样才能对抗想象中的虚无,留下他存在的痕迹。但是,他虽然面对虚无编作品,可又不能忍受迎接他作品的只是一片虚无,虚无的绝对沉默。因为他的作品本来是要等对手承认才能成就的那么不确实的东西。他需要虚无承认,和认输。可是,虚无没有视线,也没有语言。他只好回到已经变成幻象的世界里去找虚无的代理。这里有痕的致命的矛盾和二重性,也就是“身分模糊”性。他的非要超越这个世界的东西,去征求这个世界里的人的评语和承认。

可是,在这个世界里,他永远不能将他想指的东西指给别人看。叫它“神乎其神的技术”也好,“艺术”也好,“美”也好,它是不能摸、不能指的。痕能用手指指到的永远只不过是草席。所以,他“硬着头皮吹下去”,希望在他的视线和别人的承认视线交叉的那虚空的一点上,使他的作品成象。他要的是同谋。不愿意当他同谋的那种客人实在不必来,就是来了,也见不到主人。因为在那种客人面前,主人不能存在。

只有景兰每月来一次。景兰是痕最老的朋友,两人几乎无话不谈。景兰谈话十分讲究艺术,拐弯抹角,朦胧而晦涩。他将痕称为“了不起的织手”,“非凡的创新者”等等,但从不使用“世界之最”这类字眼。痕注意到了景兰的态度,有点耿耿于怀,但还是与他聊天,一聊,又免不了吹牛。所以每次景兰刚来的时候痕都不反感,走的时候却十分愤怒,将门“砰”地一关。

不是“世界之最”的艺术,完全不是艺术,也不是任何什么。可是,别人就是愿意当艺术家的同谋,他的评语,不知为什么,每次缺少最关键的一句。景兰的评语,当然也不会让痕满足。但是,景兰以不让他满足而保持对他的支配力。为了听到那关键的、过瘾的一句,痕永不能离开别人,总被别人拉回到这个世界里的戏里。钱的作用更灵验。收草席的人给的钱,一开始发挥了相当于“世界之最”的评语的效果,给痕一定的满足,竟能让他停止“吹嘘自己的编织技术”。钱,看来,是比任何视线评语更可靠的承认。它无言地保证痕做的东西在这个世界里有价值,至少有交换价值。他可以拿它去换成大米、煤等东西,来养活作为价值生产者的自己的生命。可是,痕这种满足还是一种堕落,至少是一种自我欺瞒。因为,他为了相信钱的无言承认,假装相信自己已经知道只不过是戏的世界。他偷换对手,悄悄地将他的草席放进那个世界戏里,试图相信作品在其戏里的存在。但是,不久,他在山上看到作品的末路。

爬了很久,抬起头来,看见前面的野栗子树上支楞着一捆什么东西,心“怦怦”地猛跳,走到前面一看,果然是他织的草席。

艺术作品毕竟不是大米或者煤,不是那种实实在在的东西。别人不会像需要大米、煤那样需要它,更坦率地说,别人根本不需要它。人不能需要事先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艺术作品是某种偶然的经验,或者,有了某种偶然经验才能说它是艺术作品的那种东西。而且就是偶然碰到那种东西,它不仅不满足你的欲望,反而激起你隐藏在深处的欲望。太强烈的欲望往往太像陶醉,也就是过剩的满足,其实,在此过剩的并不是满足,而是缺乏。在艺术作品面前、在美面前,人感到的不是充足,而是除非自己也去当艺术家以外不能平息的,那么强烈的,要填充虚空的欲望。如果你要留在这个世界戏里,当然不需要它。如果你要超出这个世界的戏,还是不需要它。因为,归根结底,它只不过是别人的作品。就这样,痕的作品,一个人都没看,连打开都没被打开,就那么朽烂下去。

痕总忍不住去那山上看一看。在山半腰,那棵栗子树干分杈处,已经搁了三捆草席。最先搁的那捆已经长霉,还有一捆也变成了黑色,最外边的那床鱼网状的已多处脱落。痕坐在树下,看上去若有所思,实际上脑子里空空如也。

痕一方面被别人拉回到下界,一方面被什么冲动又拉去到山上。他毕竟是不能从真实移开视线的。他知道,不光是别人,连自己都不需要那些草席。那“中间缺少一块”的也好,那鱼网状的也好,对他自己也是已经朽烂了。编它时的至上快乐、兴奋、喜悦,只是那个时候的。作品在它成就的那一瞬间已经朽烂,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出现的时候已经消灭,留下的只是一闪而过的快乐残骸而已。可是,他却卖那种不三不四的、根本不是什么的东西过日子,甚至过着比别人好的日子。耽于纯属个人的快乐,而买到比别人多一点的肉。他在村里人的视线和行动里,发现和他的内疚相应的现象。在粮店,排队的人都与他拉开一段距离,“好象他有传染病似的”。叫他“痕”老师的老头暗示他应该离开此地,茶馆的老板娘“用谴责的目光瞪他”,“将他喝过茶的碗朝地用力摔”。

痕一动不动,又坐了几分钟才慢慢站起,背起米回家,心里再次感到他在这个村里已成了一个幽灵。

在这个世界的戏里,他的角色不仅不确实,而且带着不三不四的味道。他那关着门进行的,又不能公开说明清楚的作业,甚至也带着一种淫秽和不祥的味道。实际上,痕搞的是一种交合,对方是人们最忌讳的那绝对虚无。总之,他再也不能属于这个世界的戏。痕编的草席越来越少,越来越粗糙,最后完全不编了,然后,他就开始了无事可做时,人能回头做的那惟一的事——等。他专心专意、没完没了地等景兰的表弟。宛如这种等待就能代替编草席似的。对,原先他编的是完整无缺的草席,然后是“中间缺一块”的,再下一段是“鱼网状”的草席。如果痕想编的不是草席,而是缺少本身,也就是虚无的话,那么现在他最可畏、最真实的杰作正要成就。

他等过收草席的、等过景兰的表弟,等过钱,也等过别的这个那个的人、事、和物。一个个对象不管时间长短,好像最后都等到了。可是,他还不能停止等。因为那些人、事、物、都不是他真正地等的对象,而只不过是其代理。那么被代理的,是什么?我们当然知道。我们都是为了等它才出生的。我们等的惟一真实的对象是死。只要我们活着,它就是接近,绝不会到来。所以只好一辈子没完没了地等。人们因为受不了这个真实对象,所以才去发明各种各样的别的对象。因为受不了等待的“没完没了”,才将时间区分为一个个小段,往往分光一辈子,每段去等别的,假装自己等的不是死,甚至像那个茶馆的老板那样,假装不等什么。

可是,痕终究不能从他等的真实对象避开视线。他终究是艺术家,不管他的作品看得见看不见。现在,他任何借口、任何别的对象都不要了。他坐立不安地、焦躁地、勇敢地、诚实地等着。他不再避开原先很惧怕的铁匠眼里的“那两道寒光”,每天“呆呆地坐在窗前,与对面的铁匠无声地交谈”。回想起来,让痕编第一个作品的也是这个“凶神恶煞的老者”,他跟着痕下山,缠上痕,老是吓唬他,逼他继续编作品。我们已经知道他的别名——死神。可是,死神到底是谁?

他愿意坐在窗口与那人对峙。那个人一天比一天衰老,身上的穿着一天比一天褴褛,然而腰间的钩刀依然是那般闪光,两眼像鹰一样锐利。痕从直觉上知道,只有他将伴随自己一生,其他人都将一个一个地消失,像景兰和表弟一样消失。如果收席子的那人也消失的话,谁来给他送钱呢?这还是小问题,他可以重操旧业,像别人一样织那种一般的草席。

每次出现在窗口玻璃上,以锐利两眼永不停止凝视你的,就是你自己。死神是你自己。死神的视线就是那知道自己在等死的你自己的视线。被自己虚无的视线凝视的人,只好成为艺术家。因为这道视线的所有者才是“伴随你一生”的最后的他人,而且是评者。最严格、最苛刻、一丝不苟的,在得到真实的最后作品以前,决不罢休的评者。可是,你为什么凝视他呢?你不凝视他,他也不会凝视你。

昨天夜里铁匠走到窗口来告诉他,他的日子不多了,很快,他就不会再醒来,但也不会真正沉睡,而是像那石块,在无底的、狭窄的空间里下坠,永无尽头。那是一个永无尽头的管状空间,他周围的管壁是水泥做的。“难道这不是很有诗意吗?”痕却因为这诗意吓出一身冷汗。

为了“吓出一身冷汗”,痕为什么偏要凝视他,为什么偏要跟着他去做那个下坠的试验?

“我要回去处理一些家务事,天亮了再来。”

“天亮?这里不会天亮了。如果你想拖延时间,你可以睡一觉,这里到处可以睡,你随便往地下一躺就是。我不反对别人睡觉,人人都可以这样做,你也不例外。”

痕用双手在地上摸了一遍,摸到一块稍平的地面,躺下正要睡,却随手在地上抓到一个东西,咬了一口,香味扑鼻。于是顾不得睡觉,大吃起来。吃完了又觉得纳闷:这地方哪来的苹果?

“那是我带来的。”铁匠平静地说,“我要让临刑的犯人脑子里产生最好的联想,这是我惟一的弱点。你并不是第一个犯人。你知道我们一同落下去之后,我是要踏上归途的,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区别。将来我还要为别的人带去苹果,当然不是村里的人。你们村里的人都不认识我,他们把我看作一个毫不相关的人,你认出了我,所以你成了犯人,也有了吃苹果的特权,这不正是你一直努力要做的吗?”

不管这是梦,还是现实,痕在漆黑的夜里得到了最后的别人的评价。与虚无对峙的人得到的奖,苹果,就在他与虚无对峙的那个事本身里。他确实活在难于忍受的惶恐和不安中。可是,如果正视真实的结果就是那样的话,那么,除了那样活下去的安慰以外,还会有更大的安慰吗?他想活得真实,于是活得真实。他除了自己知道只好害怕的那件事以外,什么都不怕。所以才能“在睡梦中变成一个柔软的婴儿,贪婪地吸吮大甜瓜”。他就是因为真正地知道自己要死,所以才知道自己也许能真正地活。

“我和你一同将最后一张草席织完,从这个洞口扔下去,这可是个不小的赌博。我和你一直在赌一样东西,我还没有确定谁能最后得胜呢!”

“当然你会赢,但偶尔我想也许我会赢,谁又知道这种事呢!我是不可能知道的了,而且不在乎了。”

《痕》不是寓言,也不是某一个艺术家的故事。它是所有艺术家的赤裸裸的灵魂的故事。我说的艺术家,当然,跟实际织不织草席无关。艺术家是有勇气凝视虚无的人。因为,凝视虚无就是织作品,织真实的作品。而且,如果艺术追求的是美,除了真实以外,没有任何别的美。

残雪的作品是发问。它问你:它存不存在?它是什么?很可能,它还会问你:它美不美?

1994年9月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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