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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不分离;最美的美女特奥德里娜在死亡之际用蔑视一切的表情表达着对自身丑陋的超越;

[76]

最阴险的、无耻的杀手原来就住在自己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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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暴的奴隶贩子莫雷尔成了令人赞叹的艺术冲动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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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特勒成了人向灵魂勇敢进取之力。

[79]

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则处处笼罩着理想之光,那种永恒的光,映照着地狱里的生活,让爬虫一般的小人物怀着鹰的自由的梦想。在他的三部曲里,你可以感到天堂之光是如何从最初的朦胧中喷薄而出,直到最后照亮整个灵魂的过程:

……那是一个由扭曲了的人的形象和各色各样车辆顶盖组成的、不断重新组合着的混合物,从中还升腾出一个新的、猛烈增加的、更狂乱的由喧闹声、尘土和各种气味组成的混合物,而这一切则被一束巨大的光线攫住和渗透,它一再被大量物件分散带走并且又热情地带回来,对于受迷惑的眼睛来说它显得十分有质感,仿佛在这街的上空一块盖住一切的玻璃板每时每刻都一再被人用全力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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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一束来自天堂的光伴随主人公一直到了城堡,使他在无比下贱绝望的处境中不曾堕落,在“做坏事”的时候脑子里不曾黑蒙蒙。他在认识了自身深重的罪恶之后还要承担着这罪恶引来的恐惧去撞击那惟一的城堡之门,如果不这样的话,阴森的死亡屠刀就会落下来。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卑贱与顽强,人才能在这双重的夹击之下死里逃生啊。表面的脆弱只是种假象,当心中有了天堂之光后,人就会变得无耻、胆大、狡诈。贪婪,像博尔赫斯笔下的那些恶棍一样,区别只在于艺术家是为了灵魂的生存,而灵魂又不得不依附于肮脏的肉体。只要人还有一口气,人就不会停止对自身的批判,在灵魂的事务上不存在温情,矛盾双方的对峙早已白热化,这一点是由历史决定了的。

由于天生的一双慧眼,艺术家看见了灵魂深处的可怕景象,他不是像一般人那样很快地掉转目光,他反而长驱直入,向人性的根源之处进发,把这当成终生的事业。像古代骑手一样,他用无数次野蛮的冲锋来同自己的影子较量,在获取胜利的狂喜之际深感彻底失败的悲哀。

值得注意的是两位艺术家的小说都堪称在潜意识的艺术探索方面是走得最远的。读他们的小说,你会深深体会到,人的潜意识或灵魂深处决不是一团糟的、无规律可循的世界。进入那里头之后读者才会恍然大悟,原来真正混乱而又不真实的,其实是外面这个大千世界。也许因为那种地方只存在着人所不熟悉的真实——那种沉默的、牢不可破而又冷漠至极的东西,进去探索的人在最初往往是一头雾水,辗转于昏沉的混乱中不知如何是好。但这只是最初的感觉,只要坚持下去,世界的轮廓就会逐步在头脑中呈现,那是会发光的轮廓。当然这并不是说,认识就因此已经达到;那是一个无限漫长的过程,每走一步都像是从头开始,目的地永远看不到,如果你因为疲乏而停止脚步,世界的轮廓马上就在你头脑里消失,而你将被周围的黑暗所吞没。将这类作品与那些观念先行的作品区分的最好方法就是看人是否有可能一开始就一劳永逸地“把握”作品,凡是可以把握的那些,都不是出自潜意识的创造,而是出于理性的构思。潜意识创造的文学给人类的认识开拓了一个无限丰富的新领域,这个领域的探索绝对不是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可以取代的,所以博尔赫斯在小说中借艺术家奎因的口,对那种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来滥套文学作品的做法表示了深深的厌恶与反感。他在《巴别图书馆》这篇故事中将他所感觉到的潜意识世界作了一番生动的描绘——人在那个有着六面体的世界里做梦,在梦中达到认识的无限性。参观了巴别图书馆,领略了它那精致绝伦而又变幻不定的结构之后,人对自己的潜意识的世界除了感到由衷的赞叹之外就是那种不能把握而又企图把握的痛苦了。这是块试金石,它试探出人的勇气、力量和创造欲。卡夫卡的潜意识行为更为狂放,一种来自心底的强力的朦胧情绪统领着他的全部叙述。可以肯定,在创造时一切都没有被意识到,只是那从未见过的风景引诱着作者的笔比他的头脑先行。从作品里处处可以看出,人的理性意识是多么的笨拙和机械,多么无力而又苍白,就像那个永远在犯错误,一心要痛改前非却又屡屡重蹈覆辙,笨头笨脑的K一样。然而理性意识虽然有这样多的缺陷,它却是人惟一可以用来监督自己的潜意识活动,不让它浮出表面的,最为忠实可靠的严师。潜意识的创造也只有借助于它的清醒的认可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力。所以读者在感到作者那种狂野想象的迸发的同时,也会感到背后那种高超理性的引导。这种特殊的引导并非像一般人理解的那样是一种限制,而是相反,它是解放,是对于潜意识的更深的开掘的启示。正如同城堡官员克拉姆对K的不断启示:闯得头破血流也要继续往前闯,越用力越有希望。这就是艺术家那有独特用途的、反对常规理念的理性,这样的理性艰深地嵌在文本之中。

文中还有一种来自生存处境方面的特征就是表达上的模棱两可。不论是描述还是人物的对话,你都能感到那种矛盾的撕扯。读者总是无法确定,究竟是这个意思呢?还是相反的意思?作者到底要表达什么?如果你遵循以往的阅读经验去揣测,那简直是缘木求鱼。实际上作者的意愿就是一个矛盾,作者不能干干脆脆地确定自己要不要活(也许他确定的是自己该死),只能等待他体内的冲动来做出最后回答,他的文本就是对他自身这种状况的忠实记录。卡夫卡往往以饶舌的叙述来表达其隐秘的意志,只有当那意志挣脱了对立面的纠缠时,读者才会恍然大悟,明白种种的纠缠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审判》中,K逢人就要解释,那是种极其烦人的解释,他周围没有人听得懂(很可能是故意不懂)。他一遍又一遍地向房东、毕小姐、叔父等人唠叨着自己的“清白”(活的理由),每次都要从头说起,寻根探源,把自己说成一个好人,但每次都被对方的态度所否定。然而这种否定真是那么绝对吗?深入地体会就会发现,K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是法的看门人,他们对K的拒绝实际上是种特殊的引诱与邀请。他们引诱K向法的大门不断发起冲击,邀请他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决斗。所以表面的拒绝根本不是拒绝,而是相反;表面的判死刑其实是促使他活得像个真正的英雄。整部小说就是这种暧昧意志的曲折表达。目睹了主人公经历的那些顽强的挣扎之后,你会感叹那种生的欲望是多么了不起,哪怕是最严厉的自审也消灭不了它,只是从反面促使它变得更加强烈了。于是在《审判》中被执行了死刑的K在《城堡》中又以更加惊人的活力新生了,其表演也更为潇洒。而博尔赫斯的故事中,总有一种强大的力席卷着主人公,将他带向死亡迷宫的核心。从表面看似乎也是他要他的主人公死,只有深入进去才知道原来那是一种相反的意志,这种意志由于密不透风的自审而难以伸张,要靠主人公杀出一条血路来。如前面提到的对于平原的描述,平原究竟要对失去了肉体自由的主人公说什么?当然是要他仅仅用自己的脑袋去获得精神的自由,去体验最高级的“活”;对于那种体验,语言是干燥的,那么抛开语言倾听平原的音乐吧。各种类型的主人公,都被逼到那种生死相交的境地,是因为艺术家要通过他们每一个人去体验那种高浓度的活法,那种自己与自己决斗的、刀光剑影的生活。

现在我们明白文中模棱两可的描述的根源了,它来自艺术家对自身的彻底批判和否定,来自于城堡似的严厉的自审,当然更来自于艺术家冲破这一切的原始活力。原始的活力发动起来之后,每次都遭到毫不留情的镇压,那镇压不是为求得内心的平静,却是为了挑起更疯狂的叛乱。这样奇怪的表达在以往的文学中的确很少看到,因为艺术家坚信:“灵魂可以不要慈悲,单有信仰就足以进入天国。”

[81]

艺术家的残忍可以达到《城堡》中阿玛丽亚那样的程度,即用拒绝爱情、自愿受难来表示爱情,用不活来活,由此读者也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是何等的阴暗。

两位作家的小说里还充满了关于自由的崭新的阐释,那种哲学意义上的阐释是有悖于人们的世俗理解的。自由是卡夫卡一开始创作就接触到的最大的问题。在《美国》中,少年卡尔一到美国就看到了自由女神像,他渴望自由,但他还不知道自由是什么。直到他历尽了苦难,读者才能慢慢悟出,原来他所经历的这一切正好是他所渴望的自由生活。而自由本身是什么呢?它是从悬崖上跳下落地前的快感;它是被钳制在狭小的棺材里的梦想;它是西方饭店地狱制度折磨下的顽抗与追求;它也是布鲁娜妲那高高的阁楼上面的艺术生活;最后,它还是城堡旅店院子里雪地上那绝望的等待……这样一种可怕的自由,人却要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它,如果不是被内面的欲望逼得要发疯了又是怎么回事呢?像卡夫卡这样深邃的心灵是懂得自由的含义的,他同样也懂得自由意味着什么样的承担,但他又不是通过头脑的推理来搞清这一切的,他用不着推理,因为汹涌的欲望在跃跃欲试,灵感会告诉他一切。与此相对应,博尔赫斯的自由阐释更为阴森,在那种风景里一切生命的气息都要被窒息,却有血红的云浮在空中……《南方》、《永生》、《马可福音》、《凶神蒙克·伊斯门》、《另一次死亡》等等等等,一系列的意象令人颤栗,中了魔的艺术家一头扎进那种氛围的营造中,就仿佛越恐怖,越不可思议,精神就越能获得解放似的。对于这样阴森的自由,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所以梦一般的贝雅特丽齐在热情高涨之际说道:

啊,夜晚,呵,温柔共度的黑暗;呵,爱情宛如躲藏着的河流在黑暗中流动;呵,在两人结成一体的幸福时刻;呵,在结合中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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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显得是那样的幼稚可笑,而她给主人公留下的无穷无尽的煎熬就是自由。

最后,两位作家在创作中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艺术本身为创作的题材的方式,几乎在所有作品中都紧紧地抓住了这个主题,这在文学史上也是少见的。正如博尔赫斯借他的人物奎因所说的:“我不属于艺术,我属于艺术史。”的确,那些最尖端的艺术,讲述的都是人类精神史,即时间本身,也即艺术本身。《美国》中的少年卡尔,在精神之父舅舅、精神之母女厨师长、艺术女神布鲁娜妲等人的协助下,在地狱般严酷的精神生活中磨砺自己的灵魂,终于战胜了自己的幼稚、软弱和伤感,而渐渐强大起来,成了一名男子汉,同时也就半朦胧半自觉地走进了艺术的舞台——俄克拉荷玛剧院。在那里成了艺术家族的一员,由此确定了其终生的追求。更为成熟的《审判》则是表演生涯的记录。K决心要过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哪怕这种决心是下意识的),即,将生活变成表演。他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内心矛盾的逼迫,因为他再不豁出去当艺术家,他这一生就等于没活。所以成熟的K,自觉地选择了这种险恶的生活方式——用严酷的自审(直至判死刑)来促使生命力不断爆发。K的精神生活因而比朦胧的《美国》中卡尔的生活更为可怕:处处都是陷阱,无论人如何挣扎都是死路一条,人觉得自己失去了活的理由而又还在活。在这个故事中,艺术家通过表演把自己逼上死路,那种忠于艺术的决绝贯穿于故事的始终。写在最后的《城堡》则是艺术境界的大彻大悟。主角K经过了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又回到了艺术的故乡,但此故乡已非彼故乡,城堡比俄克拉荷马剧院已大大地升华了一个层次,而表演者K,也已成了个非常老练的演员。城堡中的K,已经明白了在艺术的境界里人是找不到活的理由的,惟一的理由便是体内那抑制不住的冲动。所以K,为了让山坡上那近乎虚无的透明的城堡寓言活在自己的心中,只能不断地冲动,在冲动中刷新关于城堡的体验,让克拉姆老爷那纯粹的意志通过他K的精彩表演得到实现,从而在精神上与城堡联为一体——而其实,那城堡本来就是K自身的一分为二。再看博尔赫斯,几乎他的所有的故事,谈论的都是同一件事——艺术的形式感,也就是精神的形式。的确,离开了形式,艺术还能是什么呢?与普遍流行的将艺术庸俗化的潮流相对抗,博尔赫斯用各种各样的故事来展示艺术本身那变幻无穷、美不胜收的形式,以此来讲述他的艺术理想。《心狠手辣的解放者莫雷尔》叙述了原始创造力与最高理性达成一致的壮观场面;《汤姆·卡斯特罗……》叙述了艺术发展的规律;《皇家典仪师小介之助》讲述的是艺术生存的意境;《巴别图书馆》讲述的是艺术境界的探索;《曲径分岔的花园》讲述的是迷宫连环套般的艺术求生;《布洛迪的报告》则提供了来自艺术故乡的传真报道……所有这些,无一例外地执著于那同一个主题,但又给人以出乎意料的惊奇,只因为那件事具有可以无限变化的形式(无限分岔的时间)。

先行者已经逝去了,在那黑暗的王国里,还有人在继续他们那绝望的事业吗?还有人企图重现不朽的时间吗?这问题是属于活着的人的。我深信,心灵一朝被照亮,整个人生都将被改变。勇敢的先行者已经用他们那种英雄主义的生,向我们指明了超越死亡之路,而我们在阅读时发自心底的共鸣,也在应和着他们呼吸的节拍。

<h3>高深莫测的法制——读卡夫卡《审判》</h3>

读完全书,我们陷入一种深深的困惑之中,我们面对着一个最大的疑问:法的意志究竟是什么?法到底是要K死,还是要K活呢?故事的结局已经表明了这种意志,也就是说,法要K死,如同K一直理解的那样。然而在漫长的过程中,K遇到了那样多的引诱,那样多的希望,那样多的突围的缺口,它们都在反驳着上述单一的结论;它们不断地用暧昧的语气告诉K,法要K活,活着来体验罪,而不单纯是为了最后的惩罚,如同K一直在下意识里隐约感到的那样。法的意志的矛盾一崭露出来,永恒的较量就由此开端了;又正因为它是一个矛盾,底蕴才显得深不可测;人可以追索、叩问,但不能从单方面下结论,它是一股能动的力,由两股相反的力合成,并通过这两股力的扭斗和撞击向前运动。在形式上,K最后死了,似乎死更能体现法的意志,但留给读者的思索却是关于活的思索。不然为什么要写这个故事呢?

法的矛盾意志就是K的矛盾意志之体现,这种双重的意志使他在追求尘世享乐的同时不断地向往着那种纯粹的境界,他总是站在两界之间,很难断然地说他到底更爱哪一边。严厉的理性将他往死路上逼,邪恶的欲望让他抓紧时间生活,就这样向往着、向往着,在堕落中耗尽了生命,一步步临近那真正的纯粹。诗人要描述的,并不是真正的纯粹(那是无法描述的),而是对于纯粹的想象,这种想象又只有在最不纯粹的生命活动中才可以实现。这样,每一种生的冲动都成了向死亡的靠近,绝对的区分成了不可能的事,但我们仍然可以从事件整体中,从K的身上区分出两种相反的法的意志。

仔细地体会K的精神历程,我们不由得会感到,总是有两个K在对同一件事作出判断。一个是遵循逻辑的、理性的K,这个K要弄清事物的原委,要改善自己的处境,要对自己的生活加以证实和规定;另一个则是隐藏的、非理性的K,这个K挑起事端,让欲望泛滥,从而自己践踏了自己的那些规定,不知不觉地把自己搞得罪孽深重。因为有了这种分裂,内审才启动,表面的、外部的审判实际上是内审的投影。在这场内耗的持久战中,究竟谁胜谁负是没有结论的,从结局来看似乎是最后矛盾激化,对生命的认识战胜了生命本身。但结局只是叙述故事的需要。

有了内审的需要之后,受审就成了一件真正严肃的事。在法的范围之内,人无处可逃,连自杀也不可能,人只能做、唯一可做的就是活着反省,任何脱离宗旨、分散注意力的行为都是法所不允许的。法无处不在,但法又是抽象之物,空洞之物;它必须由犯罪人来实现它,充实它;它用优待的方式促使人犯罪,而它对罪犯的要求只有一点,那就是绝对的罪孽感。法既高高在上,统一而严密,法又深入人心,用缺口吻合着人的欲望,这种二重性也是人的本质的二重性。两个K在漫长的纠缠与斗争的历程中,不断批判地实现着法——人的本质的象征。

【4标@】第一章

一 看守和监督官等人

K在一天早上醒来被困在自己的房间里。法派来了几个对他进行启蒙的使者,这几个人以冷酷的面貌出现,捍卫着法的尊严;他们傲慢已极,绝不通融,逼着K接受目前的处境。但这只是K最初的感觉。如果我们再深入地探讨一下,就会发现,从事情的初始,就有很多暧昧之处。也就是说,法并不是像他的使者宣称的那样铁板一块,而是十分暧昧的,这种暧昧里深藏了法的最终意图。

看守起先说得十分吓人:他被捕了,只能呆在自己的房里不动,早餐也要由他们给他送,任何身份证件对他的案子都无济于事,他除了老老实实地集中注意力考虑自己的案子外,什么也不能做。假如K相信了看守的话,后面的戏就没有了。K理所当然地不相信看守的话,他一意孤行破坏原则,只因为原则太荒谬。不过他又不是绝对不相信看守的话,在他内心深处还是害怕惩罚的,所以他的行为总是留有充分的余地;他不敢把路堵死,他的潜意识里已隐约地感到了这种特殊的法律的存在。同样,看守也并不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坚持原则,他们并不是盯住K不放,而是采取比较宽松优待的看守方式。他们这样做或许也是为了给K留有余地?为了不把他的路堵死?或许竟是为了看K的好戏?既然法是那样可怕,为什么他们在看守K时又如此随随便便呢?

看守们的奇怪态度就是法的态度,铁面无私的表情暗示的是挑逗,挑逗暗示的是铁面无私。K当然立刻感到了这种暧昧性,于是自己也立刻变得暧昧起来,既害怕法,服从法,又时时不忘违反法,向法挑战。外部和内部的两个审判过程就同时开始向前演进了。

接下去便是同监督官相遇。监督官比看守们更严肃,K在被叫去见他时甚至必须要穿一身庄严的黑衣服,在他面前也不能坐,只能站着说话。可是他在审问K时玩桌上的火柴盒,对K的申辩爱听不听的。当然他的行为并不影响法的严肃性,K也绝对不会因为监督官的这种态度有所侥幸。被他的态度所激怒的K又受到对面街上三个邻居的刺激,出于火爆的脾气就要同刚刚隐约意识到的法较量一下了,他想抹杀法的存在。这时看在眼里的监督官就说话了,他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法是抹杀不了的。他的声明使得K体内隐蔽的那个自我抬头,K碰在法的铁壁上,主动屈服了。当然屈服是暂时的。监督官降服了K之后,马上又给了K一种优待。原来法根本不是要真正逮捕他,把他关起来,原来早上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做做样子的。监督官告诉他可以自由行动了。他甚至早有准备,还派了三个银行职员陪K去银行工作,免得K因为迟到而引人注意。他这种别有用心的体贴又同他刚才的强硬形成对照。他并且告诉K:他的日常生活一切照旧。是啊,一切照旧,法离不开生活。但与此同时,一切又完全不同了,变化的只是人内心深处的东西,是人的眼光,人的感觉。这就是法的奥秘。监督官的审讯是为了教会K幽默的机密,这是人间最高的机密。遗憾的是,表演幽默者不能在同时意识到幽默,这大概是K作为表演者的先决条件。说到底还是这种幽默太严肃太认真了。人必须先在绝望中挣扎,然后才能在意识里(或潜意识里)嘲笑这种挣扎,否则幽默便失去根基了。由于法的这种安排,K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学会这种幽默。监督官与K的较量不就是K内心那两个自我之间的较量吗?谁是赢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战火已经点燃了。

二 房东太太

K必须向房东太太作个交待。为什么?有谁逼他了吗?K的动机不能往里面追究,硬要追究的话恐怕只能说他在默认中向法屈服,而他自己却认为此举是要抹去事件的痕迹,也就是抹杀法的存在。这又回到了他的老矛盾上。处在法的掌握中的K被这样的矛盾心情撕扯着,怎不似惊似乍,鬼使神差!房东太太当然没有使他的愿望落空(如果他从理性上知道自己的真实愿望是什么的话)。经过那样一场半是误解,半是下意识里的追求的谈话之后,K被她彻底拖下了水。这种事谁能断定呢?完全可能是K自己要下水!是他自己主动找房东太太讨论早上的事件。他憋不住了,一定要把他内心的矛盾对一位老年妇女倾诉。谁知道他这样做是不是为了谋求某种快感呢?尔后他又出于隐秘的嫉妒心带头挑起对毕斯特纳小姐的不满,而当房东太太果真大肆诽谤毕小姐时,他又装好人对房东太太大发脾气。他心里到底有什么鬼呢?他是来忏悔的,可是一边忏悔,一边又在犯罪,就好像忏悔是犯罪的借口一样。他卑鄙地将房东太太关在门外的举动,也许就是当初他找她诉说的初衷?要知道这一关门的罪行使法的存在又一次得到了确立。房东太太真不愧为幽默大师,幽默得K见了她就害怕,觉得她实在难缠。世界上什么东西最难缠?灵魂黑暗深处那个鬼精灵最难缠。K躲得了房东太太,躲不了自己的灵魂。况且K究竟是要躲它还是要找它也是难以断定的。一切都是似是而非,说不清道不明的。然而从房东太太一本正经的、甚至痛苦的表情来看,她又不像是在有意识地幽默。那么到底谁在幽默呢?房里只有两个人。应该说是不能出场的法在幽默。房东太太也是在表演幽默,或者说她在促使K意识到幽默。她和监督官承担着同一项任务。怪就怪在这种可怕的幽默不是为了消除K的反抗意志,倒是为了维持他的反抗活力。每幽默一次,反抗的情绪就愈加强烈。体内的怪物到底是要否定生存的意义,还是要肯定它呢?里面的戏和外部的戏是如何受制于同一个导演的呢?困惑的K又进入了第三幕,即同毕斯特纳小姐交手。他在第三幕里的表演令人啼笑皆非。

三 毕斯特纳小姐

仍然是鬼使神差。明明房东太太已经让他看过了毕小姐的房间,从当时看到的情况来看一切都回归到了原样,K根本用不着再向她道歉,但是心里有鬼的K还是顽固地要等她回来,他想同她谈谈。谈什么?显然是要谈他心里的鬼,而不是真的要道歉,道歉只是个幌子罢了。他在焦急中等来了姑娘,一个非同一般的、明白底细的姑娘,一个最能洞悉他的欲求和嗜好的姑娘。毕小姐的每一句话都似乎是种挑逗。她要让好斗的K毫无保留地袒露出矛盾,她要让他纠缠不清,陷入不不可收拾的境地。而看起来,她又的确是无辜的。她当然不能对K的沦陷负责,明白底细并不是她的错。一个自己要往泥潭里跳的人,旁人对他当然没有责任。原来K是自己一味下意识地要沉沦,而且他的举动给他带来那么些隐秘的快感!他迫不及待,一心要重温早上的事件。他在毕小姐这个灵敏的旁观者面前再现了早上的情景,从否定法的初衷出发,进一步地证实了法的存在。又因为这违反初衷的证实,因为表演过程中犯罪感的加强,他变得玩世不恭,变得破罐子破摔,因而一不做二不休,痛快淋漓地亵渎起法来。来自下意识的动力让他犯下弥天大罪,从而实现了法的意志。可以说,从头至尾K的举动都是暧昧的,异想天开的,自相矛盾的。每次他产生一个愿望,其行动就同那个愿望相悖,行动的结果就同那个愿望相反。而他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是很难理解的,就连自己也搞不清。一开始似乎是要道歉,当道歉的理由成立时却又没有道歉;相反念念不忘的是要在毕小姐面前演戏,演完了戏又胡缠蛮搅,还趁机耍流氓占毕小姐的便宜。罪行就同滚雪球似地增加着。我们不由得要感叹:这样的幽默可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人心深处的黑匣子谁个又有胆量去打开它!为什么说K实现了法的意志呢?因为法为罪所吸引,要让K意识到法,只有让他亲自犯罪。黑匣子就这样打开了,邪恶的能量滚滚而出,那个清醒的自我暂时靠边站,且让他做一回混世魔王,留待以后再来沉痛反省——反正,法是不会放过坏人的。毕小姐是谁?一个尤物,邪恶本能的激发者,或者说法派来的密探。这种人正好投合了K的本性,她同磁石一样吸引着K, K通过她与法建立起密切的关系,这种关系一直到K灭亡的前夕还在主宰着他。毕小姐同谁默契地配合演出呢?还是那个不出场的法,或者说K心里的鬼怪。那家伙终究不可战胜,所以这一幕又有点类似引蛇出洞。

整个第一章是内心矛盾慢慢展开的过程。投影的形式为K与看守、监督官、房东、毕小姐等人的冲突。在冲突中K第一次为法所钳制,又为摆脱法而挣扎。这种外部审判反过来又成为内心审判的观照,层次分明,逻辑清晰,将我们带往一个立体的世界。

【4标@】第二章

一 法的态度的层次

K接到电话通知要去参加初审,通知的方式表明了法的态度。一是审讯必须时常举行,K必须到场,而且要求他参加时要头脑清醒;二是时间的安排并不严格,可以随K的心愿而定。口头通知里的这两条大意似乎相矛盾。更加矛盾的是没有说出来的那些无言的要求。法既没有告诉他具体的审讯时间,也没有告诉他详细的地址;法好像在沉默中对他说:一切都取决于他本人的自觉。那么前面的严厉又是怎么回事呢?这正是法的方式。法所要求于K的是自由的审判,自觉的审判,而不是限制的审判,被动的审判。也就是说,K在被审判的外部形式下,自己的内心要发动一场对于自己的审判;在这样的双重审判中,法给予K真正的自由,以让他体验法的实质。

K寻找法庭的过程就是他克服身上的惰性、用直觉战胜思想框框、反其道而行之的过程。没有坐标,没有明确的指引,没有逻辑可循,一切都遵循心底的那种神秘欲望,一切宛如在梦中发生。法只是牵引着他,要他积极主动,要他不要放弃,也要他不要耍小聪明,不对自己虚伪。说不清的氛围充满了暗示,法因为看不见摸不着才无处不在。法在对K严格要求的同时又对他没有要求;法并不曾牵引他,法任其自然。K耍过了小聪明,又虚伪过了;他刚刚处于绝境,法庭就突然找到了。大约是被他在现场犯下的罪所吸引过来的吧。原来法并不阻止犯罪,还怂恿犯罪,只不过怂恿的方式别具一格;原来法离不了罪,如同鱼离不开水,只有罪的临近才使它偶尔露出峥嵘。像K这样罕见的被告是法多年经营的成果,一旦抓住了他,它永远不会放过。K的这种寻找是真正的自由之旅,短短的一刻浓缩了整个一生的经验,前来投奔法的他身上那过人的意志已在寻找中略见一斑。表面上犹豫不决,实际上由直觉带路,这是K的派头。似乎每一步都要反复思量,都没有把握,其实每一步都遵循了内心深处的愿望。

模拟的法的审判开始了——审判永远只能模拟,K今生不能与真正的法谋面。法问的是永恒的老问题:你是谁?法不要求K回答,因为口头的回答没有任何意义。法用这个使K蒙羞的问题激怒K,让他进行犯罪的表演,这样他就用行动回答了这个古老的问题。他的答复是多么的精彩啊!这一场践踏法的爆发令在场的每个执法人大开眼界,也让他们体验到魔鬼般的痛快,法居然可以被这样践踏!他的行动正是法所企盼于他的:让他在疯狂造反的瞬间清晰地感到自己仍在法的钳制之中。不管多么疯狂,最终还是做贼心虚,而不论多么做贼心虚,到了下一次又还是要重蹈覆辙继续疯狂。这就是法的意志。K的这一次演讲是由他个人唱独角戏的大幽默。他无师自通,于懵懂中将这人间的最高机密发挥得淋漓尽致。当他这样做的时候,法降临到他的心中,法同他频频地神交,给予他源源不断的灵感,既让他战胜,也让他彻底溃败。他口若悬河,内心通明透亮,他那些亵渎的雄辩,从反面证实了他心底对法的虔诚。反抗不就是服罪的表现形式吗?就因为承认其“有”,才会反复不断地强调“无”,从这强调中获得近乎歇斯底里的快感吧。在这场与法的对抗中他战胜了谁?他战胜了他自己,结果是古怪的,也是理所当然的。预审法官最后给K的忠告里肯定也包含了对他的赞赏,他不可能完全不受K的感染,观众们不是受到了强烈的感染吗?但是K可不会这样条理清晰地、没完没了地去琢磨,法高深莫测,远不是他能琢磨得透的。因此,管它赞成还是反对,他豁出去了。

二 向内的追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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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级流+女强+爽文】 穿越到修仙界,秦霂渔只想躺平当咸鱼,种种田,养养老,但天不如人愿,为救养母,秦霂渔只能踏上修仙之途。 原本只想当个小炼丹师,得到救命良药后就回老家,却不想学霸光环强大,一不小心就开挂走上人生巅峰。 从此破阴谋、斗魔修、塑仙梯,不仅成为千年后第一位登上仙梯飞升的仙二代,还顺手撩了个傲娇当夫君…… 【关于我原本只想走种田路线,却不小心开了龙傲天剧本这件事。】
都市 连载 183万字
我不是这种秘书!

我不是这种秘书!

蓝妯
娱乐公司大亨vs能力超强女秘书 作为一个新时代女性,程霏精通四国语言,双商过人,严于律己,自认为十分合格。 但是跳槽跳到前男友的公司属实有些挑战她的忍耐限度了。 ** 据传,苏氏集团的总裁从不跟下属过分交流,高冷
都市 完结 33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