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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不曾感到我的主人是个丑陋的人,可是他自言自语说完这一通之后,我觉得他实在是丑陋不堪。不过他说得多么在理啊!他是背对着我在书桌那里说的这番话,即使我转动我的眼珠子,他也未必看得见。我还是用力睁了睁眼,而他陷入了沉思之中。我听见有一个人在楼梯那里上上下下的,莫非是他?!

冰箱事件之后,我的一条腿坏掉了。我的体形因此变得很不雅观,走路一瘸一拐的。主人出于怜悯,将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几乎顿顿有鲜鱼,有牛奶。而我,由于吃得太多活动太少经常腹泻。我发现我的受伤对主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段日子以来,他对我的挂牵越来越多了,这使得他无法像往常那样随心所欲。每天上午他都得出去到市场采购,不光为他自己,主要是为我的一日三餐操心。不时地,他还为我增加一些美妙小吃——紫菜、鱼松之类。他的生活在逐渐接近普通人。我心里对此的感受是很复杂的,既暗暗高兴,又觉得内疚,还有点担忧。我感到主人在为我做出牺牲,这样做很可能会引起不好的后果。他并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个有特殊需求的人,现在他如此压抑自己的本性,会不会导致恶性发作呢?要知道,在我进入他的生活之前,他可是过了几十年不管不顾的日子,从来也不会委屈自己的。

不过我的担心渐渐显出是多余的。主人的性情并没有因为我的受伤而加倍畸形,相反,他有了某种程度上的振作,他对生活更为积极了,也不再像过去那么无所事事了。人如果对日常生活稍微有点讲究的话,一日三餐,外加室内卫生之类的活儿是要占去很多时间的。我刚刚受伤时主人做这些事还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因为他早就适应了简单的生活,冰箱里堆的全是那些现成的食品,现在却要买新鲜的,尤其是还得专门为我准备饭食。所以有时候,他简直有些手忙脚乱了。不过他的能力很强,很快就将家务打理清楚了。到了最近,他简直是有点以做家务为乐趣了,还边做边吹口哨呢!这一来,他胡思乱想的时间自然是减少了,只是在早上起床后有那么短短的一段时间陷入遐想中不能自拔,然后他就像听到了警笛一样一跃而起,“投入了日常生活的洪流”(这是我形容他的句子)。

有一件令我万分惊讶的事发生了。那一天,我在房间外面散步回来时,一眼就见到那个黑人站在我们门口,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但他推门进去了。五秒钟之后他又出来了。他仍是那副表情:牙关紧咬,目光逼人。他像浓黑的影子一样闪进电梯内,悄悄地下去了。我进到屋里,看见主人在灶上煮鱼汤。他系着围裙,忙得不亦乐乎。那五秒钟里头发生了什么呢?是他们之间进行了简短的交谈,还是主人根本没看见日夜盼望的不速之客?我通过观察发现后者的可能性最大。莫非他心中的偶像倒塌了?

第二天我更为仔细地观察他,一大早,他去阳台上发愣时我就死盯着他。我的观察告诉我,他心底的期盼一点都没消失,还因为时间的浓缩而更强烈了。他的眼睛看着天边,双手痉挛一般抓住阳台的铁护栏,我真担心他要从这高楼上跳下去。一会儿工夫,他眼里就盈满了悔恨的泪水。他悔恨什么呢?是因为他当时没有觉察到黑人的光临,而后来通过蛛丝马迹发现了这一点吗?那么,他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的麻木,连朝思暮想的人的到来都错过了呢?据我的经验,黑人虽动作如浮水之人,也还是不至于无声无息的。答案只能是主人被日常生活压迫得神经有些麻木了。当我想到此处的时候,主人已经冷静下来了。他用冷水冲了冲发热的脑袋,洗了一把脸,便义无反顾地提着菜篮子到市场去了。他的自我控制力变得多么强了啊。

主人的工作效率很可能是更为提高了。有时我看见他走进密室不到一个小时就出来了,而他在工作上也似乎更为春风得意。他仍然不同任何人密切来往,坚持着寂寞的单身汉的生活。我是从老编务的口中得知主人的提升的,我听见那老头称他为“社长”,还责备他说他的个人生活太清苦了,应该好好享受一下。当时我脑子里就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那黑人叫他放弃一切,跟他去天涯海角,他会不会去呢?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完全错了。

一般来说主人半个月才去一次报社,因为那社里还有一位社长在主持日常工作,我的主人常在电话里和他讨论工作。有时也有报社的人打电话来,不过这种情形不是太多。近来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家里的电话频繁地响起来了。据我观察,来找主人的那些人基本上都不是为了工作上的事,而是为了一些私人恩怨在电话里头向主人诉说。由于打电话的人比较多,那些人又似乎属于各种各样相互对立的派别,每个人打电话都在攻击另外的人,主人的态度就显得十分滑稽。主人对每个打电话来的人都加以赞赏,并附和他们的言论,在电话里搞得皆大欢喜。于是我作为旁观者,就听到了许多自相矛盾的话从主人口里说出来。他今天这样说,明天又那样说,说的时候巧舌如簧,说过后又长吁短叹,后悔不已,厌烦至极。但到了下一次,电话铃一响,他又不由自主地跑过去接听,有时搞得都耽误了他做家务。我对于他报社里的那些“长舌妇”是极为反感的,心里认为他们都是些寄生虫。同时我又感到迷惑:像主人这样我行我素的清高人物,怎么会如此在乎他这些鄙俗的下属,甚至不惜亲自去污水坑里搅和呢?为了表明我的反感,我好几次跳上茶几,假装无意似的往电话机上跳,将话筒弄得歪向一边,使得那些人的电话打不进来。然而主人近日变得格外精心了,他隔一会儿就来检查一下电话放好没有,就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所以我的小小的阴谋没法得逞。

事情越来越严重,那些人光是打电话还不够意思了,我听出来他们在逼迫主人处理他们之间的矛盾。似乎是,每个通话者都要求主人去为他“作证”。我暗暗觉得大事不好,心里埋怨主人太没原则,不该与那些人搅在一起,介入他们之间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每次接了电话之后,主人都苦恼不堪,半天恢复不过来。又过了几天,那些人的要求越来越强烈,还带一点威胁的意味了。其中有一个人提到黑人,说黑人已经到了报社大厅,在等着主人赶去那里。主人接了这个关于黑人的电话之后脸色变得灰白,双膝发软。他昏头昏脑地胡乱收拾了一下就匆匆赶往报社去了。那一天余下的日子我简直就像掉进了地狱,我认为他此去凶多吉少,集体的谋害就要实施。

他是在深夜回来的,不但没送命,还情绪高昂地在卫生间唱歌。洗完澡他就精神抖擞地进密室工作去了。

第二天电话铃又响个不停,我听到主人不断地在电话里说粗话,开粗俗的玩笑,简直就像换了个人。当然除了打电话,他对我的照顾还是很不错的,他见缝插针地抽时间做家务,显得精神饱满。我想,我应当适应主人的这种新面貌,努力观察,思索,追上他的思路。到了下午,黑人又通过一个通话者叫他到单位去(我从主人的表情看出是黑人在叫他),他听到这个信息后又激动得不能自已,立刻就动身了。经过了这样两次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使主人去那污水坑里搅和正是黑人的主意!

晚上他带着两个尖嘴猴腮的家伙回来了。这两个人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还往地下吐痰。坐了不到一分钟,他们就说起老编务,言语之间暗示他是个马屁精。我知道主人同编务老头交情很深,工作上有默契。可是他为什么不制止这两个人的诽谤呢?他坐在那里认真地听着,还微微点头认可他们的意见。得到鼓励后,两人中老一点的那个就更放肆了,他建议主人让那老编务“另谋生路”,把位置让给别人。当老家伙说话之际,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外站着黑人。走廊的灯光下,黑人的脸显得发灰,脸上表情沉痛,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到脸上。我看见他全身抖得很厉害。屋里说话的人闭了嘴,每个人都盯着门外的黑人。忽然,黑人的脖子上就像中了一枪似的,他的脑袋猛地垂到了胸前。一股看不见的力拖着他往后退,一直退到电梯门那里。门一开,他就跌进电梯,电梯迅速地滑下去了。

“真是个不甘寂寞的热心人啊。”尖嘴猴腮的老家伙叹道,“要是他知道了像老编务这种不诚实的人混在我们当中,他也会建议您加以清除的,您说是吗?”

“有道理,有道理。”

主人心不在焉地附和着,眼睛仍然死盯着房门外的电梯间,仿佛黑人会突然从那里走出来似的。主人的这种处世方式令我极为不满,我万万没想到他会变得如此格调低下,他的表情有时就同社会上的那些“混混”差不多了。但那黑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感到沉痛呢?我又想,既然主人现在已经能够同社会上的人打成一片了,也许他就不需要我了吧。这些时候,我一直认为他是需要我的,我同他单独待在一起时有种同整个世界对抗的自豪感。现在这种对抗不存在了,他会不会赶我走呢?他不是已经同意了清除老编务吗?我想着想着就绝望了。如果他赶我走的话,我就只好在楼梯间里流浪了,因为我是不能狠心抛下他的,他总还有需要我的一天。

那个年轻一点的尖嘴猴腮的家伙最令我反感。他不说话,但是他的脚始终在茶几下面的地毯上擂来擂去的,将茶几都扯动了,使得茶几上的饮料翻倒在地,弄脏了地毯。要知道这地毯是我的床啊。我很想在他腿上咬一口,可这家伙灵活透顶,像个杂技演员。结果是我不但没咬到他,反被他一脚踹伤了背,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主人看见了之后便说道:

“我家老猫有争强好胜的毛病。”

我听了气得发疯。

大概主人怕那家伙再伤害我,他就将我抱到他卧室的木板床上,然后关上了卧室的门。后来我昏昏地睡着了,也不知那两个人什么时候走的。

半夜醒来,我看见主人在桌边奋笔疾书,他灵感泉涌,背影看上去像一个狂人似的。我不懂得他写的东西,我对报纸是外行,我却知道,主人此刻攀上了一种非常高的境界,享受着旁人享受不到的幸福时光。我为他感到高兴。要知道,就在几小时前,我还担心他会彻底变成一个“混混”呢,他的变化超出了我的理解。

主人见我醒了,就走过来坐在旁边,一边叹气一边诉说。

“老猫啊,你为什么要得罪我的同事呢?你这种自以为是的脾气要改一改了。这不,你可吃了大亏了。我还知道你故意把电话挪开,使得我的同事打不进来。你这是何苦呢?要知道,即使他们打不通电话,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同我联系的,谁也阻挡不了。你要明白你虽然是一只聪明的猫,可是我的思维远比你复杂。就比如说我的这些同事吧,你认为他们俗不可耐,因而不屑一顾,我不是这样看的。他们都是真正关心我的人,要不他们才不会跑这么远到我家来呢。你不要与他们有对抗情绪,要把他们看作朋友,你这样做的话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老猫啊,你一定要相信我,要是连你都不相信我,我活在这世上还会有什么意义呢?”

他说到后来差不多是声泪俱下了。对他这些话我虽听不入耳,可是他话里透出的亲情却感动了我。于是我也流泪了。就这样,主人同我哭成一堆。

哭了这一顿之后,我的背也好多了。我没有理由不相信我的主人,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我都要自始至终相信他,我心里决定了。如果他有时对自己一贯的操守厌烦了,愿意做一做“混混”,我也应该绝对忠于他。正如他说的,他远比我复杂,所以我决不能凭表面的东西来判断他的为人。

当我想通这个道理之后,我的背痛就完全消失了。我站起来,爬上主人的膝头,偎在他怀里,又同他一道静静地流起泪来。事实上,我也不太明白我为什么要流泪。是感动?是悲喜交加?还是某种程度的后悔?抑或某种程度的惋惜?主人的眼泪一定有复杂得多的含义,我既然弄不懂,就糊里糊涂地顺从他算了。白天里那么兴奋的主人此刻泪如泉涌,把我的毛都弄湿了。他嘶哑着喉咙念叨:

“唉,老猫啊——唉,老猫啊……”

哭完后我们就到厨房里去好好地吃了一顿香肠、熏鱼,喝了牛奶。在这半夜的美餐之际,我感到自己同主人一下子接近了许多。像往常一样,他的右手举起啤酒杯,然后这只手在空中停顿一两秒钟,酒杯这才慢慢地到达他的唇边。他喝酒也不是一口气喝完,而是抿一口,留在嘴里,犹豫不决半天之后才吞下去。本来我对他的这套动作已经很习惯了,也就不去注意,今天夜里我却突然从他的动作里头感受到了一种新东西,我越盯着他看,越觉得他需要我去深入地理解。

主人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放下杯子问道:

“这世上还有比我和你之间更深厚的亲情么?”

但是毕竟,我并不确切地懂得他这个人。也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地等待,等到事情自然而然地水落石出,等到来无影去无踪的黑人同他重逢,透露出有关神奇的人生的更多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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