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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落叶之秋</h4>

<h5>1</h5>

我们的葡萄园像个产妇那样歇息了。我从酒厂回来,一迈进沉寂的园子,心里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许久才听到沙沙的踏动落叶声,原来是斑虎来了。它摇着尾巴迎上来,无声地倚到我的身上。它舔我的衣服,舔我的脸和手。我握住它肉乎乎的两只前爪,竟然相望无语。

太阳已经升起,大家都在茅屋里歇息。他们没有像往日那样一大早就到园子里去做活,因为这个秋天太让人疲劳了。所有的葡萄都拉走了,地上撒了一些折断的茎叶。我看着空空的架子,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儿。一个漫长的季节过去了,接上就是一片空旷的园子。我看见葡萄树怅然若失地盯视我,我把目光转向一边……我在酒厂没能看到武早,因为他仍旧住在林泉精神病院,已经不能随我回葡萄园了。他不知道一个喜讯:这个秋天我们葡萄园的收成是历年来最好的一次。这在当地人看来简直是个奇迹——我们附近的园艺场葡萄收成一直不景气。他们的葡萄长势不好,而且多年滞销——不知什么缘故,他们与这片平原上最大的买主——那个著名的葡萄酒厂的关系一直很僵。

拐子四哥招呼着,让万蕙准备好一点儿的饭菜。他想在这场劳碌之后让大家高兴一次,同时也为我接风。茅屋里的人围上我说话,鼓额的话最少,总是一个人离开稍远一点儿微笑着。她的目光里含有一种怯生生的神气。鼓额的身材再不像过去那么单薄,而是显得丰腴而匀称。不过她的额头仍然很大,好像越来越多的沉重照旧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微微低垂,像是永远在沉思默想。

我用凉水洗了一把脸,长舒了一口:又回到自己的小窝了。

“大兄弟啊,你该把孩子和他妈接来。”万蕙用围裙擦着手,凑近了我说。

我真不知该怎样对她说。我以前总是一次次说:“他们很快就会来的……”

万蕙多么希望在这片葡萄园里看到我们全家团聚。可她的希望都落空了。她有点儿像我一样。梅子再也没有出现在这片田野上。我知道她不属于这片平原,她在这里待不久,就像我在那座城市里待不久一样。既然我躲开了她的城市,她为什么就一定要留恋我的平原呢?

葡萄树把自己的果实奉献出来,然后就要枝叶凋零,迎接寒霜普降的冬天,迎接大雪纷纷的季节。它要忍耐西北风的侵扰,等待那个姗姗来迟的春天。那时候芦青河水闪着暗绿色的光亮,打鱼人的号子隐约传来。葡萄树垂头丧气,期待着重新燃起热情。

万蕙在厨房不停地忙碌。拐子四哥吆吆喝喝。他们在准备一桌丰盛的饭菜。鼓额迟迟不愿到厨房里去,她想和我多待一会儿。肖明子忙着抱柴火,搬弄东西。后来鼓额觉得不好意思,也到厨房里去了。不过她只干了一小会儿,就被蒸气熏红了脸蛋走出来。她擦了擦脸上的汗,又重新返回。拐子四哥一拐一拐出了茅屋,要到海边或其他地方去弄一点儿吃物。

肖明子这时凑近来告诉我:“你出去的这两天,肖潇来过了。”

我心上一动。我突然想该把她和罗玲两人请过来,同时记起这天正好是一个周末。我对肖明子说:“你去请肖潇她们来好吗?”

肖明子心领神会,留下一个微笑跑走了。

这个小伙子正处在一生里无牵无挂的时刻,他已经挨过了惶惶不安的日子。现在他很幸福。

<h5>2</h5>

我想到园子里等她们。斑虎跟在身后,我们两个谁也不吭一声。脚下积了很多枝叶,这让我觉得收获葡萄的人未免太粗暴了,他们竟折腾下这么一地叶子、还有一些枝蔓。每一棵葡萄树上都有梗子折断流出的液汁,让人简直不忍去看。每一年收获的季节它们都要经历这么一次洗掠。好像人与葡萄树就是这样一种关系:先是精心喂养,一丝不苟地照料,当它结出果实,当一块儿迎来秋天的时候,人就要陡然变脸,发疯地剥夺这些葡萄树。它们就这样眼巴巴地放弃了一切,已经没有了眼泪。它们由于突然失去了果实,身体马上变得干瘪。

每年秋末来临,葡萄树都要接受这样的煎熬。我手搭葡萄架,抚摸着葡萄树上的累累伤痕。它们可能知道,自己生来就是要牺牲的,就像羊和牛一样。

斑虎离开我一点儿站着,当我走开时它才尾随;我站下,它也站下;我向四周端量,它也向四周端量。斑虎看到了什么?它对远处长尾巴喜鹊的叫声充耳不闻,连看都不愿看去一眼。是的,这时的灰喜鹊对我们的葡萄园已经没什么妨碍了……我这会儿似乎觉得,随着这一次收获,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完结。不知为什么,我好像再也没有热情去邀请城里的朋友到葡萄园里来了,我即便在夏天和秋天也没有邀请过吕擎夫妇、阳子和小涓。他们该到我的小茅屋里住上一段时间——即便是一个月、一年。那该是多好啊。

斑虎有时要低头嗅一嗅我踩下的印痕——它的这个动作渐渐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转过头去观察:它见我在看它,就赶紧把头抬起。它长长的鼻子一动一动,掩饰着自己的羞涩。它用力嗅泥土那个动作包含了什么内容?难道它从我踏上的印痕可以判断我的行踪吗?一个奇怪的生灵,一个与我结下了深厚友谊的伙伴。我心里对它有说不出的爱。当我离开茅屋久了时,就不仅仅思念这里的人,有时候想得更厉害的倒是斑虎。我会想它那双纯真无邪的眼睛——它的眼睛和小宁的眼睛最为相像;想起它毛茸茸的嘴巴,它那柔软的身体。它那么忠诚——忠诚于友谊,而不仅仅是忠诚于自己的主人。它的主人是拐子四哥。我觉得它深深依赖着与大家朝夕相处中摩擦出来的、那种什么都不可替代的温情。

我停下来。它踌躇了一下走向了我。我捧起了它的脸。它故作镇静地随着我的手把脸仰起。我抚摸它的头颅、脖颈和长长的脊背。它和人表达事物的方式不同,生存的方式不同,体形外貌也决定了是完全不同的生命——可是彼此真的能够理解。我觉得所有的生物都一样,树木、动物和人,它们当中都有最优秀的一类。比如说走在海滩上的这些杂树林子里,总是可以发现最优秀的杨树、榕花树和槐树;有时候走到了一片杂树林子里,会感到四处都不对劲儿,感觉在告诉你:这是一片邪恶的树林。

我的脸与斑虎的脸靠得太近,这让斑虎有些害羞。它的呼吸变得急促,尽量把鼻孔扭向一边,大概怕自己的鼻息喷到我的脸上。看着它的面容,我在想它的思想——它是否也会像人一样长久地沉浸于一种思索和回忆?我见过它卧在茅屋前面的那棵大葡萄树下,当没人注视它时,它就那么静静地卧着,睁着眼睛,默默盯着前面的一片泥土——那就是思索啊,那就是它在想事情!很显然,它也会沉思,只可惜人们没法知道它想了些什么,没法进入它的内心世界……

<h5>3</h5>

拐子四哥从后面赶上来。他大概刚刚从海边归来,又到园子里寻我。他除了每天夜晚留给我单独安静的一段时间之外,总是尽可能地与我待在一起。他好像开始为我担心什么。

“我搞了两条鱼。你该好好歇一歇,你太累了……”

我想这片园子里最累的是他,他才是这个园子里最操劳的人。

四哥摇着头:“我心里明白哩,明白谁最累。你心累,牵挂的事情多哩。我就是一股心思侍弄好这片园子。”

我看着拐子四哥,不知该说点儿什么。四哥近来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园子里的事情就由我来料理,你外面的事情多,就经常出去好了,这里的事你尽管放心。”可能他今天终于明白了:我是个不能指靠的人。他有一次说:

“你走吧。你要歇息的时候,就回这园子里。人啊,就像刺猬、鼹鼠,在泥土上找来找去,找上一辈子。人不光是找吃食,他们到处奔走的那股劲儿是身上的血脉在作怪。人要等着自己的血凉下来,那时才能停止奔跑。人如果直到老了气血还是滚烫烫的,那他还得跑个不停。我不行了,我老了,拖着这条拐腿走了不少地方——再早十年我也会和你一起跑,从东到西地跑哩!你知道宁伽,我没有孩子。为什么?就因为我不愿再生下一个四处奔跑的活物,俺不忍哩。再说他的心思咱也搞不明白,咱哪能把他生下来哩?”

我马上想到了小宁,我的孩子所必要经历的一切。冬天、夏天、春天,还有使人喜忧参半的秋天——他都要经历,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这就是我们作为上一代人的粗暴。实际上我们没有权利把未来的一切生硬地强加给后一代……算了,这个秋天已经够沉重了。我对拐子四哥说:

“葡萄卖掉了,我们又该去拜访那些‘星宿’了。你备好礼物吧,哪一天我还要到四周去走一趟。”

拐子四哥笑了。

我很久没有见到村头头儿老驼和那个坐在扶手椅上的老经叔了。我不知他们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没有来打扰我,这反而让我觉得有点儿不真实。我刚刚与周围的这个村庄失去了联系,刚刚享受到一点儿从未有过的安宁,又觉得有点儿惶惶不安了。这是为什么?我不明白。

一群群鸟雀在摘空了的园子里旋转,吵闹得还是那么起劲。它们的胆子突然就变大了,真是奇怪。万物通灵,它们真的明白再也没人会驱赶它们、干涉它们,它们等于是收回了自己的园子。老鹰在园子上空盘旋,它大概盯上了什么。就因为它的出现,野兔,刺猬,一切都在突然之间销声匿迹了。一只像獾那种模样的、前爪很短的小动物从架子下钻出来,探头探脑看了一眼斑虎。斑虎像没有看到它一样,只轻轻瞥去一眼,立刻把头转到一边。有一只颜色斑驳的野鸡蹲在葡萄架上,拉长沙哑的嗓子叫了两声,当我们离它只有几尺远的时候,它才扑棱一下离开。麻雀的喧闹声使我和拐子四哥的谈话没法进行下去:它们就在前面,像故意戏耍我们似的,我们走近一些,它们就躲开一点儿,但并不飞到很远。麻雀们在这一片原野上很少获得与人交流的机会——过去我们自顾忙着侍弄葡萄,使它们扫兴;这会儿它们终于能赶来与我们嬉闹一番了。人和动物有着多么奇妙的关系啊!人与它们之间也需要建立一种深层的默契。我甚至想到,动物们也害怕寂寞,也在寻找一种新的激动和兴奋……拐子四哥这时突然站住了。为了压过麻雀的喧闹,他离我很近地大声说:

“宁伽,我觉得这枪快派上用场了。”

我还以为他要打麻雀呢。可他向茅屋那边瞥了瞥,沉着脸说一句:“我正等着那个人呢!”

我马上明白了,他是指那个欺负过鼓额的家伙。可他是谁呢?

“你等着吧,等他满身血沫趴在沙地上的时候,你就搞得明白了!”

我没有做声。斑虎向西边望了一眼。拐子四哥抚摸着怀里的枪:

“我也不知道是谁,我也说不准就是那个人。不过我的枪子儿可认得他……”

我现在更加认定,无论是谁都没法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即便那个人不再来骚扰我们的葡萄园,也不会改变什么。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故事的下半截需要拐子四哥的那杆土枪去做了结。

拐子四哥并没有看到鼓额的父母,看到那个残破的家,可是我看到了。也许拐子四哥并不需要亲眼去看,他心里什么都明白。我直到现在仍不愿去想两个老人的模样,一想起来就有一种羞愧。我从那时才知道鼓额为什么不愿回家——因为那不该是她的家。

我多想让梅子亲眼去看看鼓额的父母,去看看那个村庄里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家。她如果看见了,就会知道我们有着多么羞愧的昨天和今天。我们不要遮掩那些人、那种日子。我们,所有的人,谁也没有权利忘记种子和泥土。就为了寻找这颗本真的种子,把它们好好地植在心头,人就要不辞辛苦。人要依据这粒种子,去寻找自己的母体。

茅屋那儿传来了肖明子的笑声。

我的心开始噗噗跳起来……我知道,我们的客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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