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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新泽又想尿尿。
小腹中的液体几乎要从那东西里进出来。红蛇在他眼前动,一股夹杂着汗气的淡腥味直往他鼻孔里钻。他闭上眼,又认真地去想黑蚂蚁——真他妈的怪,黑蚂蚁不见了,他感觉不到黑蚂蚁的存在了。
闭合的眼睛依然亮亮的,仿佛一片沸沸腾腾的红雾,高桥的面孔在红雾中时隐时现。
“说!通通的说出来!要逃跑的还有什么人!嗯?”
高桥话音刚落,狼狗又凶恶地狂叫起来。
老祁依然在徒劳地狡辩。
眼前的红蛇变成了浑身血红的大蟒,大蟒恶狠狠地向他跟前扑。他听到了老祁骤然爆发出的哀号。他的精神顷刻间几乎要崩溃了,他一下子竟悲观地认定:老祁完了。他们蓄谋已久的计划又要泡汤了。
这时,老祁却叫了起来:
“我日你祖奶奶!大爷就是想逃!想……逃!你……你狗日的杀了大爷吧!”
高桥一见老祁认了账,反倒把指挥刀从老祁的脖子下抽了回来。
“你的.要逃跑的?”
“大爷活够了,杀不死就逃!”
“就你一个?”
“就我一个!”
“嗯!明白!明白!”
高桥手一挥,狼狗狂吠着扑向了老祁,老祁惊恐地转过身往后跑.没跑出两步就被狼狗压倒在地上。
老祁屁股上的一块肉被狼狗撕了下来,惨叫着死了过去,身下一摊血。
高桥又走到高台阶上训话。
“你们的听着,逃跑的,通通的一个样!你们的,逃不出去!乔锦程和何化岩的游击队通通完蛋了,你们的,只有好好挖煤,帮助帝国政府和皇军早日结束东亚战争,才能得到自由!现在,通通的下井干活!”
青石门楼下的钢板门拉开了,在刺刀和枪口的威逼下,战俘们幽灵似的通过门外的吊桥,踏上了通往四号大井的矸石路。从他们栖身的这座阎王堂到四号大井的工房门口,共计是一千三百多步,孟新泽数过。
在四号井工房门口,阎王堂的鬼子看守和矿警队进行了交接:上井的七至十二号的二百余名弟兄被鬼子看守押走了。他们却在几十个矿警的严密监视下,领了柳条帽和电石灯,排队在罐笼前站好.等候下井。
孟新泽和他身后六号大屋的弟兄排在最后面,他在跨进泥水斑剥的罐笼时,听到了西严炭矿锅炉房深夜报时的汽笛。这是半个月以来他在地面上听到的唯一的一次夜笛。狼狗高桥突然制造出的恐怖,使今夜下井晚了半个钟头,使得他们在地面上度过了中华民国二十九年六月十七日的零点。
开采方法是陷落式的。这种开采法不需要大量的坑木支架,不需要精心设计,更不需要高昂的成本,只要有充足的人肉便行。黑乌乌的煤窝子,像野兽贪婪的大嘴,平均三五天嚼掉一个弟兄。煤层下的洞子是他们自己打的,野兽的贪婪大嘴是借他们的手造出的,而它嚼起他们来竟毫不留情!近两年来,有一百二十多个弟兄被冒落的煤顶砸死、砸伤。在井上是狼狗、皮鞭、刺刀,在井下是冒顶、瓦斯、透水、片邦,简直看不到生路在哪里。从今年三月开始,便有几个弟兄尝试着逃跑。在井上逃的两个,一个被挂在电网上电死了;一个被狼狗咬断了喉咙。三个在井下逃的,两个出去后又被抓住,一个钻进老洞子里被脏气憋死了。
弟兄们没被吓住,他们还是要逃,于是酿出了一个集体逃亡的计划。里外一个死,与其在这阴暗的煤洞里一个一个慢慢的死,倒不如轰轰烈烈地闹腾一番,痛痛快快的死。大家都赞成逃,串连在秘密进行着。然而,谁都不知道领头的是哪一个,还不敢问,怕别的弟兄怀疑自己不安好心。也是,人落到这种份上,没一个靠得住!准不想活?保不住就有人为了自己活,不惜让许多弟兄死。
王绍恒排长也想活。在被俘之前自由自在活着的时候,他没意识到活着是件难事,进了战俘营,才明白了,为了活下去,他必须躲避一些东西,争取一些东西,付出一些东西。眼睛变得异常灵活,鼻子变得异常敏锐。他能迅速捕捉到不利于自己生命存在的环境、气氛、场合.机警而又不动声色地逃得远远的。他变成了一个好窑工.他凭着自己的谨慎、细心和超人的感觉,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灭顶的灾难:
集体逃亡的计划他是知道的。是营长孟新泽告诉他的。他张口喘气激动了几天。他当然要逃的,他做梦都在想着收回自己生命的主权。只要能成功,他一定逃=他认为这一回有成功的希望,听说有外面游击队接应哩:可当耗子老祁被拉出去时,他一下子又觉得逃亡计划完了:他怕老祁供出孟新泽,孟新泽再供出他。他怕高桥的指挥刀也架到他的脖子上。他知道,只要高桥的指挥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一切秘密他都会供出来的,他受不了那种折磨.他压根儿不是条硬汉子。若不是抗日口号烧沸了他的热血.若不是他表姐夫在一0九三团当团长,他不会投笔从戎的。
走过坑木支架的漫长井巷.又爬了大约三百米上山的洞子,那张着大嘴的野兽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了:矿警孙四把枪往怀里一搂,擦着洋火点了一支烟,悬在棚粱上的大电石灯太阳般的亮,孙四额上的每一条皱纹都照得彤红:
孙四吐着烟圈对弟兄们结结巴巴地嚷:
“干……干活!都……都他姥姥的干……干活!完……完不成定额,日本人教……教训你们!”
转脸瞅见了刚爬上来的监工刘八爷.孙四又嚷:
“八爷.你……你他姥姥的还……还到窝里去……去看着,有……有事给我讲……讲一声:”
刘八爷显然不高兴.手里玩蛇童似的玩着鞭子:
“孙四.你也太舒暇了吧?按皇军的规定可该你进窝管人,老子管筐头、管出炭:”
孙四挺横,小眼睛一瞪:
“皇……皇军要日你姨,你……你狗日的也……也叫日?!”
一个弟兄憋不住笑了。
又短又粗的刘八爷操起鞭子在那弟兄胸前甩了一鞭,气恨恨地骂:
“笑你娘的屌!干活!通通进窝干活!谁他娘耍滑头,八爷就抽死他!”
都进去了。
王绍恒排长不动声色缩在最后头,每向窝里走一步,眼睛总要机灵地转几圈,把窝子上下左右的情况迅速看个遍。他的耳朵本能地竖了起来,极力捕捉着夹杂在纷乱脚步声、浓重喘息声和工具撞击声中的异常声响。手中的灯拧得很亮,雪白的光把一层层黑暗剥掉了抛在身后。鼻子不停地嗅,仔细分辨着污浊空气中的异常气味,他知道,瓦斯气味有些甜,像烂苹果。
一切都正常。
他放心了。
这煤窝的代号是二四二O,为什么叫二四二O,王绍恒不清楚。弟兄们也都不清楚。在二四二O窝子里干活的弟兄,共计二十二人,全是六号的,正常由五个弟兄装煤,十几个弟兄拉拖筐。窝口,短而粗的刘八爷监工;煤楼边,矿警孙四验筐。一切都是日本人精心安排好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脱日,本人的眼睛。但是,矿警孙四不错,据说这小子当年也当过兵,日本人过来,队伍散了,才干了矿警。他对弟兄们挺照应的,不像那个刘八爷!刘八爷偏又怕他,八爷使皮鞭.孙四使枪,就凭这一条,八爷也没法不怕。孙四爱睡觉,八爷也爱睡觉;孙四自己睡,也怂恿八爷睡;两人常倒换着睡。一人睡上半班,一人睡下半班,反正日本人也瞧不着。刘八爷一睡觉,弟兄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一些密谋便半公开地在煤窝中酝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