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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良走到父亲的卧室门外,又叫了一声:“爸!”屋里没有应声,他说,“爸,权三枪大哥来了,他看您来了。”

话音未落保良忽然听到身后杨阿姨的尖声惊叫,他被这声突如其来的惊叫吓得通体激灵,整个人像是跳了一下似的回过头来,他看到的除了杨阿姨那张因恐惧而惨白的脸,还有撒满一地的黄灿灿的柑橘,紧接着撞入他眼帘的是面目狰狞的权三枪和显然是藏在手提袋里的一支短柄步枪。保良还没有惊叫出声耳朵就被一声巨响轰聋,他看到杨阿姨的额头鲜血迸放,喷射状地溅满身后的白墙。在杨阿姨仰面倒下的同时,保良的听觉瞬间恢复,麻痹的神志在此一刻也被嘟嘟的嘶声尖叫蓦然激醒!他一步退进父亲的卧室,想要叫起父亲,他唯一仅存的念头,就是保护父亲!但父亲的卧室里除了床上尚未叠好的被子,空无一人。屋外的枪声再一次响起,与第一次同样巨大的响声轰哑了嘟嘟的嘶叫。保良跌跌撞撞冲出这间卧室,看到卫生间的门上已经鲜血淋漓。在满目血红的视野中,他看到了那只步枪黑洞洞的枪口,迎着他的目光从下往上迅速端平,保良仅是凭着下意识的身体力量,双脚机械地向过道逃去,从父亲的卧室门口逃进过道只有五步之遥,那短短的五步保良竟像奔跑了一个世纪。过道里的第一个房间是嘟嘟的房间,保良未加犹豫便蹿了进去。他面前唯一的出口就是屋里紧闭的窗子,他用尽全力腾空而起,迎面撞向那扇半遮纱帘的玻璃,在玻璃砰然破碎的刹那,权三枪的子弹掠过了保良的头皮,击中了铝制的窗框,窗框上的枪击和玻璃的破裂混淆在一起,不知加重了还是冲淡了声音的恐惧,保良几乎是带着一身的玻璃和子弹溅起的粉尘,还带着撕破的半截窗纱,飞出了他家的房子。

这堵带窗的墙壁,就是整幢房屋的后墙,这堵后墙的对面,就是另一户人家的前门。那家的一个主妇正端着一只鱼缸走出门来,恰见保良身沾血迹越窗而出,吓得失手摔了那只鱼缸。她惊恐地看到保良踏着满地浮水和挣扎的金鱼朝巷口的方向奔逃,身上那件没有系扣的红色上衣在奔跑中疯狂地甩动着后摆,犹如火焰一样在风中猎猎燃烧……

在保良逃走的身后,整个街区突然变得万籁俱寂。

保良跑出这片未醒的街区,跑上朝阳普照的大路,路边的商店刚刚开张,街上的车子开始拥挤,四周的嘈杂越来越甚,但保良的耳鼓里除了砰砰作响的枪声,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

保良想找派出所报案,于是重新加快了脚步,跑到一半忽又想起这里离古陵分局似乎更近一些,于是转向朝分局跑去。他跑到分局见到第一个警察的时候,胸口起伏得已经无法言语。

警察把他带进一间屋子,让他坐下,给他水喝,试图让他镇定下来。有人过来检查了他头上身上的伤口,伤口还在流血,还沾着玻璃碴儿。他断断续续地述说情况,他听到有人在招呼现场勘查的民警赶紧出发。他听见杂沓的脚步从窗外跑过,远处响起汽车的轰鸣。他这时才发现给他递水帮他擦血的民警竟是一个女的。他愣住,呆呆地看她。

询问情况的男警察继续追问:“……这个人就叫权三枪吗,权三枪是他的名字还是绰号?”

保良目光直直地,盯着女警走出去的背影,他没有叫她的名字,他从夏萱转身回头的目光感到,她也许早就不把他当做公院的校友,当做曾有一面之交的同学。

“权三枪是名字还是外号?”

保良如梦方醒,赶紧收回目光,说:“外号,啊不,名字,权三枪就是他的名字。”

这时的保良,仍然喘息未定,他满脑子想的,只有他生死未卜的父亲。

很快,夏萱又回到了这间屋子,还带来了一名医生。医生清洗了保良的伤口,做了简单实用的包扎。半小时后,他们——也包括夏萱,带他离开了分局,乘车向案发现场,也就是保良家的方向驶来。

车子向他家行驶的路上,保良真正镇定下来,记忆的检索渐渐恢复常态。记忆令他基本确认,凶杀发生的时刻,父亲肯定不在家里。保良记得他路过厨房时,看见杨阿姨一人在里边做着早饭,他家的卫生间很小,门半开,父亲不可能和嘟嘟都挤在里边。他自己的卧室是他一进屋最先经过的房间,房门关着,父亲肯定不会进去。客厅餐厅更可一览无余。他最后是从嘟嘟的房间破窗而出的,嘟嘟的房间不大,当时同样没人。

同车的警察也许都能看出,保良的脸色开始恢复,从惨白到正常,慢慢有了血色,呼吸也平稳多了,和警察对话时,对案发前的情形以及对权三枪的描述,也变得条理清晰。只是他的眼神还有些游移不定,在这辆六人对坐的警车里,保良的目光似乎总在回避对面的夏萱。

他们到达现场的时候,现场的勘查工作已大致收尾。杨阿姨和嘟嘟的尸体已被抬走,屋子里显得狼藉不堪,还保留着案发时的真实的凌乱。警察们还没有散去,有的在收拾勘查器具,有的在汇报现场情况。从汇报的只言片语中保良听出,权三枪一共只打了三枪,两枪中的,一枪打空。对权三枪的追捕搜寻工作已经展开,向市局和省厅也已报告了案情。接下来还要找当事人——也就是凶杀的幸存者,进一步核对案发过程和现场的细节……下面的汇报保良没能再听,这时他已随着同来的警察穿过了走廊,走进了客厅。他在这里可以看到卫生间的门上,嘟嘟的血迹依然触目,厨房外的地板上,用白色的粗笔画着杨阿姨倒毙时的身形,从画出的图形上可以看出,杨阿姨死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只炒菜的勺子,一条腿伸得笔直,另一条腿很别扭地向外弯着。

保良看见了父亲。

父亲满脸是泪,跪在“杨阿姨”一侧,像是想用双手抱起他的爱人。几个民警都在往起搀他,却搀不起父亲沉重的身躯。保良只看到父亲浑身颤抖,却听不见父亲一丝哭声,父亲的脸孔扭曲变形,让保良看到一个强壮汉子内心崩溃的时候,是怎样一种表情……

保良心都碎了,他用破碎的哽咽,叫了一声:“爸……”

父亲听到了保良的声音,这一声“爸!”似乎在父亲的体内注入了力量。他自己站立起来,用双臂推开了搀扶他的众位民警,他突然变得如同一头伟岸的雄狮,圆瞪了双眼扑向了保良。保良的喉咙被父亲的巨掌一把扼住,他缠着纱布的头颅紧接着被重重地击打。鲜血渗过纱布涌了出来,白色的纱布大片泛红。

“你这个不肖的东西,你害死了她们!你害死了她们!我跟你拼了!”

父亲的怒吼声嘶力竭,压过一切劝阻的声音,屋里的民警几乎都拥上来了,拉住疯狂的父亲,扶起摔倒的保良,隔开他们父子……各种声音和各种动作,都在此起彼伏地说明、安慰和劝解。

父亲疯了,一次一次地试图挣脱众人的阻碍,试图扑向保良,保良除了哭喊着:“爸!爸!”神经也陷入了混乱。父亲隔着人群挥舞着胳膊,隔着人群用脚踹他,口中的嘶吼语不成句,只为发泄无可抑制的一腔悲愤。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你去死吧!我没你这个儿子,我上辈子做了什么!生下了你这个东西,你和你的姐姐,你们都不是东西!我养你们这么大,就为了让你们害死我吗!你滚!滚!滚!”

扶起保良的民警推着保良往门口走,示意他出去回避一下。保良被推出家门后依然听见父亲的叫骂,他看到小巷的巷口,聚满围观的邻居。他推开人墙向大街上跑去,那心情有点像姐姐当年的私奔。他那一刻完全理解了姐姐的悲怆和绝望,他也想和姐姐当年一样,发誓从此再也不回这里!

身后,有人叫他,他听出那是夏萱的声音,关切而又焦虑。但他没有回头,他的大脑只有一根神经在动,那就是跑!向着前方,奋力奔跑,奋力甩掉路边那些惊诧好奇的目光!他不知道他要跑到哪儿去,只知道他在这个城市里,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一个可以投奔的亲人,没有一处可以为家的地方!

省城真大。

保良跑过一个街区,又跑过另一个街区,从拥挤跑向偏僻。他不辨方向,没有目的,直到看见了宽阔的鉴河忽然横亘于前方的视野,他才放慢了脚步。他发觉鉴河的怀抱如此开阔,吸引他一步步向前,意欲投入其中。走到岸边他终于收束了胸间的喘息,静谧的蓝天和灵动的河水让他体会到生命的无常,也体会到生命的可贵。

他体会到自己已经死去;他体会到自己得到了重生,他变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人,仿佛从来如此,不知从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

他最初想去李臣那里,但中途忽又临时转意,那种感觉从未有过,那就是忽然想要见到菲菲。

菲菲姨夫的小吃店照例生意冷清,菲菲这时像是睡醒刚起。她万般惊异地看到保良浑身染血走进店铺,塞着满嘴的牙膏竟然半天忘了漱去。

在这家小吃店窄小的后屋里,在用木板搭出的一张临时的小床上,保良让菲菲温柔地抱着,无声地哭泣。他从没感觉到女人的怀抱如此宽阔,如此柔软,他从没想到过自己如此需要一个女人,静静地倾听他的呜咽。

从那一天开始,鉴宁三雄像是真的组成了一个家庭。保良的正式加入,使李臣的住处成了名副其实的聚义堂。李臣和刘存亮那天带回了几瓶白酒给保良压惊,三个人全都喝得酩酊大醉。

喝醉的李臣照例又笑又闹,疯话连篇,刘存亮则仍然哭得昏天黑地。没醉的只有菲菲,她到这里来的目的,是想尽心照顾保良。保良三杯下肚已经醉眼迷离,硬让菲菲拖到刘存亮住的那间小屋,替他脱了衣服,看他昏沉睡去。

从那一天开始,菲菲就和保良住在了一起,他们就住在刘存亮的小屋,把刘存亮挤到了李臣那里。刘存亮一向很怕菲菲,菲菲命他挪地儿,他只好敢怒不敢言地挪走。李臣本不想和刘存亮挤在一起,但看出菲菲对保良的那层意思,也只有好事好做。何况保良家破人亡,落难至此,多给他些照顾,从哥们义气上讲,也理所应当。

菲菲与保良同住,并不要求与保良同床。保良身体有伤,兼又失去家庭父爱,可谓身心交瘁,需要时间慢慢调养。保良那时想和菲菲呆在一起,也只是寻找一种精神的慰藉,那时他无比渴望有人爱他,有人关心他,有人惦记他,有人心疼他,有人轻轻抚摸他的耳垂,轻轻拨动那只镶钻的耳环。而这个人,当然得是一个女的。

他依然想念姐姐,想念妈妈,甚至,有时竟会想念起杨阿姨来,但她们都离他太远了,远得永远无法触摸。唯一能把他抱在怀里的,能听他低语听他啜泣任他发泄委屈的,现在只有一个菲菲。

这种渴求也许无意地掩盖了某个真相,让他忽略掉某个疑问,那就是:他到底爱不爱菲菲?

这种渴求让菲菲口中道出的一切语言都变得柔软甜蜜,让菲菲对他的一切表达都具有重大意义,所以当痛定之后,他对菲菲的以身相许并未拒绝,在一个哝哝细语的深夜,他们自然而然地合为一体,在保良人生第一次抵达快感的巅峰时,他对菲菲的激情,说不清是真爱还是仅仅属于感激。

某夜,他再次重温了少年时曾反复出现过的那个梦境,他再次梦见了那个英姿飒爽的喷火女郎,他从梦中醒来时脑子里蓦然浮现的并不是睡在身侧的菲菲,而竟然是那位仅有数面之交的年轻女警。

夏萱?

保良侧转身体,背朝菲菲。他有些羞愧,幸而屋里一片漆黑,他在一个深爱他的女人的卧榻上,居然在想另一个女人。

和菲菲相比,夏萱更庄重、更英气、更高高在上,更散发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磁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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