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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和力[1]

他们不能够触动人心而又不伤害它。

一个现代人

孩子们崇拜他,他却不爱他们;他的心思在别的地方。不论这些男孩子能够做出什么事来,都从来没有使他失去耐心。冷静,公正,无动于衷,然而他的来到几乎可以说把家里的烦闷一扫而光,因而受到了敬爱,他是一个称职的家庭教师。至于他这方面呢,他只感到对上流社会的仇恨和厌恶,这个社会接纳了他,其实只是让他坐在长餐桌的最下端,这也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仇恨和厌恶的原因。在一些盛大的宴会上,他好不容易才勉强克制住自己,没有把他对周围一切的仇恨发泄出来。特别是圣路易节[2]那一天,瓦尔诺先生在德·雷纳尔先生家里夸夸其谈,于连差点儿暴露自己的真实思想;他借口去看看孩子们,逃到花园里。“对正直的颂扬是何等动听啊!”他高声嚷道,“简直就像世上仅有这个美德;然而对一个自从掌管穷人的财产以后,把自己的财产显然增加了两三倍的人,又是怎样的尊敬,怎样的阿谀奉承啊!我敢打赌说,他甚至连专供弃儿用的经费都要赚!而弃儿这种穷苦人的困难比别的穷苦人还要神圣得多。啊!这些恶魔!恶魔!我也跟弃儿差不了多少,我的父亲,我的哥哥们,我的全家都恨我。”

在圣路易节的前几天,于连独自在一片小树林里一边散步,一边念日课经[3]。这片小树林俯视着忠诚大道,被人称为“观景台”。他远远看见他的两个哥哥从一条荒僻的小路走来,想避开他们却来不及了。这两个粗鲁的工人看到弟弟漂亮的黑衣服,极其整洁的外貌,还有他对他们怀有的毫不掩饰的轻蔑,不禁妒火中烧,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揍得他浑身是血,昏倒在地上以后,他们才离开。德·雷纳尔夫人同瓦尔诺先生,还有专区区长,这时正在散步,碰巧来到小树林;她看见于连躺在地上,还以为他已经死了。她是那么激动,甚至引起了瓦尔诺先生的嫉妒。

他未免担心得太早了。于连觉得德·雷纳尔夫人非常美丽,但是他正因为她美丽而恨她;她是阻止他飞黄腾达的头一块礁石,他差点儿触礁。他尽量少跟她说话,为的是要让她忘记头一天促使他吻她手的那股激情。

德·雷纳尔夫人的贴身女仆埃莉莎,很快地就爱上了年轻的家庭教师;她经常在女主人面前谈到他。埃莉莎小姐的爱情为于连招来了一个男仆人的仇恨。一天,他听见这个人对埃莉莎说:“自从这个肮脏的家庭教师来到家里以后,您就不愿意再跟我说话了。”于连不应该受到这个辱骂;但是出于漂亮小伙子的本能,他加倍地注意修饰他的外表。瓦尔诺先生的仇恨也在成倍地增长。他公开地说,一个年轻的神父不应该这样爱打扮。除了道袍以外,于连穿的是成套服装。

德·雷纳尔夫人注意到,他比平时更加经常地跟埃莉莎小姐说话;她了解到,这些交谈是因为于连的衣服少得可怜而引起的。他内衣如此缺乏,不得不经常送到外面去洗,正是在这种小事情上埃莉莎可以帮他忙。这种极端的贫困是德·雷纳尔夫人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深深地感动了她。她很想送些礼物给他,但是她不敢;她的这种内心斗争是于连引起的头一个痛苦的感情。在这以前,于连的名字对她说来,同一种纯洁的、完全是精神上的快乐感情一直是同义语。德·雷纳尔夫人老想着于连的贫困,在这个念头折磨下,她和她丈夫谈起要送给于连几件内衣。

“真傻!”他回答。“怎么!送礼物给一个我们完全满意,而且替我们干活儿干得很好的人?只有在他不好好干的情况下,才需要去激发他的热忱。”

德·雷纳尔夫人对这种看法感到害臊。换了在于连来到以前,她是不会注意到这一点的。她看见年轻神父简单的,但是极其整洁的穿着,每次都要对自己说:“这个可怜的孩子,他是怎么能够做到的啊?”

渐渐地她对于连缺这少那产生了同情,但是不再感到震惊。

有些外省女人,您在初次见到的头半个月里会把她们当成傻子,德·雷纳尔夫人就是这种女人。她对人生毫无经验,不喜欢多说话。她具有高尚、倨傲的心灵;命运把她投到粗鲁的人物中间,而人人生来都有的追求幸福的本能,驱使她大部分时间都不去注意他们的所作所为。

如果她接受过哪怕是极少的一点教育,她的纯朴的天性和灵活的头脑就会引起人们注意。但是她作为富有的女继承人,曾经由那些狂热崇拜“耶稣圣心”的、对与耶稣会[4]为敌的法国人怀有强烈仇恨的修女教养成人。德·雷纳尔夫人有足够的见识,很快就把她在修道院里学到的一切看成是荒谬绝伦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她没有用任何东西来代替,结果变得一无所知。她身为一笔巨大财产的继承人,过早受到的阿谀奉承,还有笃信宗教的坚决倾向,促使她过的是一种完全内向的生活方式。表面上看起来她极其随和,能够克制自己的意志,维里埃尔的那些做丈夫的常常引为榜样,说给他们的妻子听,德·雷纳尔先生也为之感到骄傲,其实她这种经常的精神状态,只不过是最高傲的性格造成的结果。任何一个因为骄傲而被人作为例子举出来的公主,她对那些侍从贵族在她身边做的事所花的注意力,比起这个表面上如此温柔、如此谦逊的女人对她丈夫的一言一行所花的注意力来,不知要多出多少倍。在于连来到以前,事实上她只关心她的孩子。他们的小毛小病,他们的烦恼,他们的小小的快乐,吸引住她心灵里的全部感情;在她一生中,只有在贝藏松的圣心修道院的那段时间里热爱过天主。

她的儿子如果有一个发烧,她就会急得像这个孩子已经死了一样,不过她不屑于去对别人说罢了。在刚结婚的头几年里,倾吐心曲的需要促使她把自己的这种苦恼告诉她的丈夫,但是碰到的却总是一阵粗鲁的笑声,一下耸肩,另外还伴随着一句与妇女的傻念头有关的粗俗格言。这种取笑,特别是在与孩子的病有关的时候,像匕首一样扎进德·雷纳尔夫人的心坎。这就是她所得到的,代替了她在度过少女时代的耶稣会修道院里听到的那些殷勤的、过于甜蜜的奉承话。她的教育是由痛苦来完成的。她太高傲,即使是对她的朋友德尔维尔夫人,也不会谈这些苦恼,在她眼里所有的男人都跟她丈夫、瓦尔诺先生和专区区长夏尔科·德·莫吉隆一模一样。他们都是粗鲁的,对一切与金钱、地位和十字勋章无关的事都抱着极其粗暴的冷漠态度,还有对一切使他们感到不快的推理都怀有盲目的仇恨;在她看来,这些情况对男人这个性别来说,就像穿靴子和戴毡帽一样,是天经地义的事。

在过了许多年以后,德·雷纳尔夫人还是不习惯同这些爱财如命的人相处,可是她又不得不生活在他们中间。

年轻的农民于连之所以能够获得成功,原因也就在于此。她从对这个高尚而骄傲的人的同情里,得到了美妙的、充满了一种新奇事物的魅力的快乐。德·雷纳尔夫人很快地就原谅了他的极端无知和举止粗野;他的极端无知也成了一个可爱之处,而他的举止粗野是她能够纠正的。她发现听他说话是值得的,哪怕说的是顶顶普通的事,哪怕是说到一条可怜的狗在穿过街心时,被一个农民疾驶而过的大车压死。这个痛苦的场面引得她丈夫放声大笑,可是于连呢,她看见他蹙紧了两道弯弯的、好看的黑眉毛。宽厚,高尚,仁慈,渐渐地在她看来,似乎仅仅在这个年轻神父的身上存在。她把这些美德在高贵的心灵里所能激起的全部同情,完全倾注在他一个人身上,甚至对他充满了钦佩之情。

如果是在巴黎,于连对德·雷纳尔夫人的态度可以很快地变得简单起来;但是在巴黎,爱情是小说的产儿。年轻的家庭教师和他腼腆的女主人,在三四本小说里,甚至在吉姆纳斯剧院[5]的台词里,能够找到对他们的处境的说明。小说会给他们勾绘出他们要扮演的角色,提供出他们应该模仿的榜样,而这个榜样,虚荣心迟早会强迫于连去照着做,尽管没有任何乐趣可言,也许还会感到厌恶。

如果是在阿韦龙[6]或者比利牛斯[7]的一座小城里,即使是最不足道的一件小事,由于受炎热气候的影响,也会变得具有决定性。在我们这儿的比较阴沉的天空下,一个贫困年轻人,他之所以有野心,仅仅是因为他有一颗高雅的心,需要得到金钱能够提供的那些快乐,他每天见到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这个女人贞洁得没有一丝杂念,全副心思都放在孩子们的身上,绝不会到小说里去找行动的榜样。在外省一切都进行得很缓慢,一切都是在逐渐中形成,相比之下要自然得多。

德·雷纳尔夫人想到年轻家庭教师的贫寒,常常感动得流出眼泪。有一天于连正好碰见她在伤心流泪。

“啊!夫人,您遇到什么不幸吗?”

“没有,我的朋友,”她回答,“请您叫上孩子,咱们去散散步。”

她挽住于连的胳膊,以一种让他感到奇怪的方式紧紧靠在他身边。她称他为我的朋友,这还是第一次。

散步将近结束时,于连注意到她脸红得厉害。她放慢了步子。

“可能有人跟您说过,”她说,眼睛没有看他,“我有一个姑母住在贝藏松,非常有钱,我是她唯一的继承人。她经常不断地送给我许多礼物……我的儿子们取得了进步……如此惊人的进步……因此我想请您接受一件小小的礼物,聊表我的感激之情。只不过是几个路易,您可以添几件内衣。不过……”她补充说,脸红得更厉害了,没有再说下去。

“不过什么,夫人?”于连说。

“这件事,”她低着头继续说下去,“就不必让我的丈夫知道了。”

“我出身低微,夫人,但是我并不卑贱,”于连回答,他停住脚步,眼睛里闪耀着怒火,身子挺得笔直;“对这一点您有欠考虑。如果我让自己对德·雷纳尔先生隐瞒任何与我的钱有关的事,那我就连一个仆人都不如了。”

德·雷纳尔夫人不知所措。

“自从我住到市长先生家里来,”于连继续说下去,“他已经五次付给我三十六个法郎。我随时可以把我的收支账簿给德·雷纳尔先生看,给随便什么人看,甚至给对我怀恨在心的瓦尔诺先生看。”

在他发了这通脾气以后,德·雷纳尔夫人脸色一直发白,身子一直在颤抖;到散步结束,两个人谁也没能找到一个话题使中断的谈话重新恢复。去爱德·雷纳尔夫人,在于连这颗高傲的心里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了。至于她呢,她尊敬他,她钦佩他,她还因此受到了他的斥责。她借口补救她无意之中让他蒙受到的侮辱,容许自己去体贴入微地关心他。这种态度的新奇感让德·雷纳尔夫人幸福了整整一个星期。它的效果是平息了于连的一部分怒火;他根本没有看到其中与个人之间的好感可能有相似之处。

“瞧,”他对自己说,“这些有钱人就是这样:他们侮辱了一个人,接着又以为只要假惺惺地来几下,就可以完全弥补过去了!”

德·雷纳尔夫人的心里太激动,而且她那颗心还太天真,尽管她打定主意,还是不能不把她提出送钱给于连的事,以及遭到拒绝的经过情形,讲给她的丈夫听。

“怎么,”德·雷纳尔先生立刻火冒三丈,回答,“您居然能受得了一个仆人的拒绝?”

在德·雷纳尔夫人听见仆人这两个字叫起来的时候,他说:“我这样说,夫人,完全跟去世的德·孔代亲王先生一样,他把他的那些内侍介绍给他新娶的妻子时,对她说:‘所有这些人都是我的仆人。’我曾经给您念过贝桑瓦[8]的《回忆录》中的这一段,对保持自己的身价来说至关重要。任何一个人如果不是绅士,他住在您家里,接受工资,就是您的仆人。我去找这个于连先生谈谈,送给他一百法郎。”

“啊,亲爱的!”德·雷纳尔夫人战战兢兢地说,“至少别当着仆人的面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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