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云伯 (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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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直待到深夜才回去——首先将文老师送到家中,然后三个人回店里。一路上,小鱼提高了嗓门说话,令沙门很惊奇,她还从未见过小鱼这么张扬呢。
洪鸣老师近来很高兴。虽然张丹织老师上个月没来读书会令他有点失落,但新人的加入又令他备感兴奋。这位新人就是煤永老师的夫人农。洪鸣老师很快就发现农具有一种隐藏的、惊人的美。或许是因为年龄相仿,各方面的才能也相当,洪鸣老师对农几乎是一见钟情。当然这个情并不是爱情,他的爱只属于鸦,这个情是激情,而这种激情又是读书会的特产。这一次洪鸣老师没有负疚感。其原因大概是由于云伯坐在附近。每次他将目光转向云伯,都会同云伯那既坦率又深邃的目光相遇。洪鸣老师知道这种相遇不是偶然的,云伯在关注着他和农,并且那目光里头有理解和鼓励。于是洪鸣老师暗想,他同农的关系发展得这么快,同云伯直接相关。“定海神针”究竟要将他带往何方?他感到困惑,也有点好奇,更多的是对云伯的感激。
“在读书会,我最喜欢的人不是您而是云伯。”农最近开始用这种轻俏的语气对洪鸣老师说话了,“您同我太相像了,属于不见面也能对话的那一种。可是说到云伯,谁猜得透他?有这种魅力的人极为稀少,相当于天才那一类吧。可他又多么随和,多么可亲!他是大家的梦中情人。”
“您说得太对了,我这种人大概要靠边站了?”
“为什么靠边站?因为有了云伯,我们才会彼此喜爱啊。”
“谢谢您!刚才我以为您要抛弃我了呢。”
尽管他俩没有坐在角落里的暗处,而是坐在亮堂堂的灯光下,却有一个念头隐隐地使洪鸣老师忧虑:要是鸦忽然进来了,看见他同农如此亲密,她会做何感想?云伯到底是怎样看待这件事的?他坚信一切全是正常的吗?他看见云伯已经转过身去了,正背对着他同那位出租车司机说话,大概是在说对一本书的看法。云伯旁边坐着的沙门,用点头来鼓励着司机小秦。洪鸣老师和农用目光扫视了一圈大厅,看到整个厅里的人都在说话。有的大声辩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在冥思中断断续续,还有的仅用目光来交流。有灵动的气流在大厅里回荡。农禁不住感叹道:“多么好啊!”她刚说了这一句,云伯就朝她和洪鸣老师走来了。于是两人都有点紧张。
但云伯微笑着坐下,什么都没说。
“云伯,我们两人在讨论我和洪鸣老师谁更爱您。”农说。
“也许是农?”云伯说。
“不对,”洪鸣老师说,“应该是我。她是后来的,不可能对您有我这么深的感情。云伯,我觉得您一直在给我生活的灵感,您将我的生活变成了——变成了——啊,我在说什么?”
“洪鸣老师在说关于美的梦想。”云伯平静地说,“不要感激我,是你们一直在给我灵感。你和珂农老师,你们是创造者,读书会——哈,我也忘了下面要说什么了。再见,你们好好聊吧。”
农和洪鸣老师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好一会,农才梦醒一般问:
“这本书的最后一段留下的是什么样的悬念?”
“明天早上您一醒来就会猜出来。”洪鸣老师笑着说。
“有些谜,不,差不多所有的谜都不仅仅是让人去猜的,主要是让人去做的。您同意吗?”
“您的阅读能力在突飞猛进!”
他俩共同捧着那本书,着急地翻动,想要找到那段他们感受最深的描写。可是他们翻到前面又翻到后面,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段话了。两人都有点失望。洪鸣老师背诵了描写的大部分,农听了之后精神有点恍惚,她忍不住问他:
“这本书是您写的吗?我觉得是您写的。您将您生活中即将发生的故事写下来了,所以云伯才会对您这么有信心。您瞧,他在向您致敬!啊,云伯,云伯!”
“我现在也有这样的感觉了,好像这本书是我同云伯共同创作的一样。可是这不好,我怎么能这么说?这不是剽窃吗?”
“嘘,小声点!这里不存在剽窃,您还没感觉到啊?”
他俩同时站了起来向外走去,因为当洪鸣老师说出“剽窃”这个词时,坐在旁边的人都转过脸来看着他俩了。
他俩站在人行道上时,才发现云伯也跟出来了。
“在读书的事情上不要有罪恶感。”云伯说,“最好的作品全都很相似,最高级的读者也很相似。洪鸣老师具有作家的潜质,当然,他这类人大部分一辈子都只当读者。但这不也是文学的幸事吗?”
“还有您,云伯,您也是只当读者,所以我们才这么需要您啊!您是一本很厚的、活的小说!”农少有地提高了嗓门。
“过奖了,过奖了。我们是在谈洪鸣老师嘛。再见。”
他俩在路灯下面面相觑,好像一时无话可说了。与此同时,两人的心贴得更紧了。洪鸣老师请求农原谅,因为他要回家备课了。农点了点头,说她也得提早回家了,免得煤永老师等她。
于是洪鸣老师将农送上了公交车。车一开走,洪鸣老师就对自己同农的关系感到了惊奇。他同这位女士的关系和同张丹织老师的关系迥异。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建立起了一种坦率的、亲切自然的关系。他虽然一个月才见到她一次,也从未给她打过电话,但只要同她一见面,就好像昨天他俩还在一起谈过话似的,那么熟悉和随意。而且他深深地感到她是一位富有诗意的女子,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而已。洪鸣老师自己不写诗,但他一直为这类女子所吸引,比如鸦,比如农。她们是他的理想。
他走到了河边,在那石凳上歇一歇,舍不得斩断激情马上回去工作。有一条渔船在抛锚,那景象令他心中升起一股怀旧的忧伤。他同时想起了鸦和张丹织老师,多么奇怪的联想。张丹织老师正在远离他,曾经有过的激情很快就像烟花一般消失了,怎么会这样?他百思不得其解。而鸦,对他来说也有了不同的意义。现在他一想起鸦就焦虑,主要是担心会失去她。虽然农填补了他的精神上的空白,可是他心里清楚,他同鸦这种个性的爱人长期分居,对她心灵上的损伤是无可挽回的。他想不出办法,也看不到转机,有种黑沉沉的东西在威胁着他。要不是云伯和农在支撑他,他很可能就沉下去了。
“洪鸣老师,你在散步吗?”沙门在黑暗中说。
“云伯究竟对我是怎样一种看法?”
“他爱你,常提到你。”
“啊!”
两人挽着手臂,在沉默中走了很长一段路,也许各人在想各人的心事。轮船的汽笛响起时,洪鸣老师颤抖了一下。
“你怎么啦?”沙门小声说。
“我正在想,天无绝人之路。”
“那当然!阿崎的海湾是淹不死人的。”
沙门说完这句就吃了一惊:她怎么变得这么乐观了?就在前不久,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她在忧虑中为好友张丹织想出路。眼前的这一位也是她的挚友,她帮得了他吗?也许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就如他说的,“天无绝人之路”?
“我要回店里去了。”
“谢谢你,沙门。我们认识有多久了?”洪鸣老师的嗓音嘶哑了。
“五年多了吧。”
“我觉得已经有一辈子了。”
她突然消失在黑暗中了。洪鸣老师打了个冷噤。洪鸣老师自认为不是个非常坚强的人,他觉得要是没有沙门的读书会,没有她和云伯给他的支持,他现在的状况可能十分糟糕。
文老师今年七十二岁,她的丈夫已去世多年。文老师有两个儿子,她同小儿子、儿媳,还有两个孙儿孙女住在一起。她的另一个儿子就住在街对面,他几乎每天都带着孩子回母亲这边来。所以文老师的家里总是很热闹。如今这种大家庭已不太多见了,大概是因为文老师的性格特别温和才维系了这种家庭关系吧。文老师从青年时代起就是贤妻良母,在邻里间口碑极好。
文老师退休后协助儿子儿媳带大了四个孙儿孙女,直到他们都进了幼儿园,她才闲了下来,有了自己的空余时间。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她加入了沙门的书店的读书会。文老师年轻的时候就爱读书,尤其是文学书。后来,即使是在家务最繁忙的时候,她也从未中断过每天一小时以上的阅读。然而加入读书会是她生活中最大的转折,她的阅读时间一下就增加到了每天四个小时。儿子和媳妇们都很高兴,说文老师“老有所为”。文老师的精神面貌因为这读书的爱好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却是儿子儿媳们所不知道的。表面看,她仍是那位好脾气的老奶奶,但一切内在的变化都在暗地里隐藏着。文老师自己也早就观察到了一个现象,那就是读书给人带来的变化并不会破坏生活中的秩序,只会加强人的自立性和安排生活的能力。
从去读书会的第一次起,文老师同云伯之间的精神恋爱就使她变得思维敏捷,充满活力了。更重要的是,在读书会,大家都能在同她的交流中欣赏到她的魅力,而且这种魅力同年龄无关,有时年龄还成了一种优势,因为它里头蕴含了宝贵的经验和理想的纯度。比如云伯就是这样一位典范,不仅她从心底深爱他,读书会的每一位成员都爱他,认为他是从外表到内心最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