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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自从当初费尔明娜·达萨在两人那段长久而受阻的爱情之后不留余地地拒绝了他,便没有一刻不在思念她。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五十一年九个月零四天。无需每天在地下室的墙上划条线备忘,因为没有哪一天不发生点什么让他想起她来。决裂那年,他二十二岁,和母亲特兰西多·阿里萨住在窗户街一座租来的普通房子里。母亲从年轻时起就在那儿开了一家杂货铺,还拆些旧衬衫和破布,卖给战争中的伤员当药棉用。他是独生子,是母亲和那位鼎鼎有名的船主皮奥第五·罗阿依萨先生一次偶然结合的产物。后者兄弟三人曾共同创建了加勒比河运公司,为马格达莱纳河上的蒸汽机船航行事业注入了新的活力。

皮奥第五·罗阿依萨先生去世的时候,这个儿子只有十岁。虽然他一直暗中承担着儿子的抚养费用,但从未在法律上承认过他,也没有为他的前途做好安排。因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只用了母亲的姓氏,尽管他真正的出身人人皆知。父亲死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得不辍学到邮电局当了学徒。在那里,他被安排给邮袋拆封,分发信件,并负责在邮件到达时通知大伙儿,哪个国家的邮件到了,他就要在邮局门口升起哪个国家的国旗。

他的聪明伶俐引起了电报员洛达里奥·图古特的注意。洛达里奥是个德国移民,除了这份报务工作,还在大教堂的重要仪式上弹管风琴,并兼做音乐家教。他教弗洛伦蒂诺摩尔斯电码,教他发电报,还教他拉小提琴。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只上了几堂课,就能像一个职业小提琴手那样,耳听乐曲,跟着旋律拉琴了。他在十八岁认识费尔明娜·达萨时,是他那个圈子中最讨人喜欢的小伙子,最会跳时髦的舞曲,还会朗诵伤感的诗歌,而且随叫随到,用小提琴为朋友的女友献上一曲小夜曲独奏。从那时起,他就一直骨瘦如柴,印度人似的头发上打着飘香的发蜡,一副近视眼镜更让他显得楚楚可怜。除了视力上的缺陷,他还患有长期便秘,这迫使他一辈子都依靠灌肠剂。他只有一套像样的礼服,是父亲的遗物,但特兰西多·阿里萨把它打理得很好,弗洛伦蒂诺每个星期日穿起来都像新的一样。尽管他身材瘦削,性格内向,衣衫简陋,他那个圈子里的姑娘们却都靠私下里抽签来决定谁做他的女伴,而他也一直这样与她们厮混。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费尔明娜·达萨,天真的日子就此结束。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下午。洛达里奥·图古特让他去给一个叫洛伦索·达萨的人送一封电报,电报上未写明住址。他最终在福音花园找到了这位洛伦索·达萨。他家是福音花园中最古老的房子,旧得几乎要倒塌下来,里面的院子也像个修道院的内院。花坛里杂草丛生,石砌的喷泉池里一滴水也没有。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跟着赤脚的女佣走在走廊的拱顶下,没有听见一点儿人声。走廊上堆着尚未打开的搬家箱子,泥瓦匠的工具扔在用剩的石灰和一包包堆起的水泥中间,因为当时那所房子正在进行一次彻底修缮。院子尽头有一间临时办公室,一个男人正坐在写字台前午睡。男人很胖,鬈曲的络腮胡和嘴上方的胡子连在一起。他的名字正是洛伦索·达萨。这个人在城中并不出名,因为他不到两年前才来到这里,而且不喜欢交际。他收下电报时的样子就仿佛仍处在一场噩梦当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带着礼貌的同情看着他那双青紫色的眼睛,看着那颤抖的手指费劲地撕开封口处的邮票。这种内心的恐惧弗洛伦蒂诺在很多收信人身上都看到过,他们始终无法不将电报同死亡的消息联系到一起。但读罢电报,他恢复了情绪,长吁一口气说:“好消息。”他递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实打实的五个里亚尔,并用一个轻松的微笑让他明白,若是坏消息,自己绝不会如此慷慨。接着,他和弗洛伦蒂诺握手道别,这可不是通常和电报邮递员告别的方式。女佣把他送至临街的大门口,但与其说是为给他领路,不如说是为了监视他。他们原路返回,又走过那个带拱顶的走廊。但这一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发现房子里还有其他人,因为敞亮的院子中回响着一个女人的声音,正在反复朗读一篇课文。从缝纫室前经过时,弗洛伦蒂诺透过窗子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和一个少女。两人坐在两把紧挨的椅子上,一起读着一本摊开在妇人裙兜上的书。这一幕看上去颇为奇特:竟然是女儿在教妈妈读书。但弗洛伦蒂诺其实只猜对了一半,这位妇人是女孩的姑妈,并非母亲,虽然一直以来,她就像母亲一样抚养着她。朗读没有中断,但女孩抬眼看了看是谁走过窗前。正是这偶然的一瞥,成为这场半世纪后仍未结束的惊天动地的爱情的源头。

关于洛伦索·达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唯一打听到的就是在霍乱后不久,他带着自己的独生女儿和独身妹妹,从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来到这里。当初看见他们下船的人毫不怀疑他们是来此定居的,因为这家人把一个配备齐全的家所需要的一切都带来了。女儿还很小时,他的妻子就去世了。妹妹名叫埃斯科拉斯蒂卡,四十岁,因为正在还愿,上街时总是身穿圣方济各会的修士服,回家后则只在腰间系上修士服的腰带。女孩十三岁,和已故的母亲同名,叫费尔明娜。

大家推测洛伦索·达萨是个有钱人,因为没人知道他有什么职业,但他生活却很富足。他用真金白银买下了福音花园的房子,而修缮费用至少是他买房所用的二百个金比索的两倍。女儿在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上学。两个世纪以来,上流社会的小姐们都会到那里去学习相夫教子的艺术和职责。在殖民时期和共和国初期,那里只接收名门望族的千金。但后来,那些被独立战争搞垮了的古老家族不得不向新时代的现实妥协,于是学校向所有付得起学费的人敞开大门,不再忧心她们的门第出身。但仍有一个基本条件,即入学的姑娘们必须是天主教家庭合法所生。不管怎样,那都是一所昂贵的学校,仅仅是费尔明娜·达萨在那里上学就表明了她家的经济实力,即便其社会地位未必出众。这些消息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受到鼓舞,因为这一切都表明,这位长着一双杏核眼的美丽少女是他梦寐以求的姑娘。然而,他很快就发现姑娘父亲的严厉管教造成了难以逾越的障碍。其他女孩们都是结伴或是由一位年长的女佣陪伴上学,而费尔明娜·达萨不同,她的身边总跟着那位独身的姑妈,而且她的言行举止处处表明,她不被允许参加任何娱乐活动。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天真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开始了他孤独狩猎者的秘密生涯。从早七点起,他就独自一人坐在花园中一条不易被发现的长椅上,在杏树的树荫下假装读一本诗集,直到看见那位可望而不可即的姑娘走过。她身着蓝色条纹校服,带吊袜带的长袜一直拉到膝头,脚下一双系着交叉鞋带的男士短靴,一条粗粗的辫子从后背垂至腰间,辫梢上系着一个蝴蝶结。她走起路来有一种天生的高傲,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步履轻快,鼻翼微收,交叉的双臂紧抱着胸前的书包。她走路的样子就像一头小母鹿,仿佛完全不受重力的束缚似的。在她身旁,身穿圣方济各会的褐色修士服、系着修士腰带的姑妈以吃力的步伐紧紧跟随,不给别人留出丝毫靠近她的空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每天看着她们来回经过四次,星期日还有一次看着她们望完大弥撒从教堂走出来的机会。只要能看见自己心爱的姑娘,他就心满意足了。慢慢地,他将她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中的情感全都归属于她。两个星期后,除了她,他已经什么都不想了。他决定给她写一张简短的便条,便条两面都被他用书记员般漂亮的字体写得满满当当。但便条在口袋里装了好几天,他却一直不知该如何交给她。就在想法子的过程中,他每晚临睡前又会写上好几页。于是,最初的一封短信变成了一部写满甜言蜜语的宝典。里面词句的灵感都来自在花园等待时因反复阅读而背下来的书籍。

为找到送信途径,他试图认识几个奉献日学校的学生。可是,她们和他的世界相距太远了。而且,反复衡量后,他觉得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的意图并非明智之举。他还打听到,费尔明娜·达萨刚到这里不久,有人邀请她参加一次星期六舞会,而她的父亲只说了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就阻止了她:“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信已经正反两面写了六十张纸了,此时,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再也无法承受心事的负担,将自己的秘密一股脑儿地倾诉给了母亲,他唯一可以交心的人。特兰西多·阿里萨被儿子的纯真爱情感动得老泪纵横,尝试用自己的智慧之光为儿子引路。她首先说服儿子不要把那沓写满情诗的信纸交给她,因为那样只会吓着他梦中的姑娘。她猜想在有关心灵的事上,姑娘和他一样是个嫩瓜。第一步,她对儿子说,应该首先让她发现他的热情,这样他的表白才不会令她感到唐突,而且也让她有时间考虑。

“但最重要的是,”她对儿子说,“你首先要攻克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姑妈。”

两个忠告无疑都很明智,只是来得晚了点儿。事实上,就在那天,就在费尔明娜·达萨从正在教姑妈阅读的课文中失神,抬头去看是谁经过走廊的那一刹那,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副无依无靠的可怜样儿已经在她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晚饭时父亲谈起电报的事,于是她也就知道了他从事什么职业,来她家干什么。这些信息增加了她的兴趣,因为同那个时代很多人的想法一样,她觉着电报的发明与魔法有着某种关联。所以当她第一次看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坐在花园的树下看书时,一眼就认出了他。但若非姑妈告诉她,他已经在那里好几个星期了,她也不会感到心中不安。后来,她们星期日望弥撒出来时又看见了他,姑妈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那么多次的相遇绝非偶然。她说:“他肯定不是为了我而如此大费周章。”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姑妈虽然行事严厉,身上还穿着仟悔服,但对生活的敏感和参与热忱是她最大的美德。单单是想到一个男人对自己的侄女感兴趣,她便生出一种无法抑制的激动。然而,费尔明娜·达萨却连对爱情基本的好奇心都没有。她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唯一怀有的是一丝同情,因为她觉得他是得了什么病。但姑妈告诉她,要想看清一个男人的真正性情需要很长时间,而且她敢肯定,那个为了看她们经过而坐在花园中的小伙子得的只可能是相思病。

对于这个源自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的孤独女孩来说,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是她倾吐心事的对象和情感的避风港。自从母亲死后,是姑妈一手将她带大。而在同洛伦索·达萨的关系上,埃斯科拉斯蒂卡表现得更像是女孩的同谋,而非姑妈。于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出现成了她们俩私下里发明的又一种打发沉闷时光的消遣。她们每天经过福音花园四次,每一次两人都用快速的眼神急切地寻找那位清瘦的哨兵。他腼腆害羞,毫不起眼,不管天气有多炎热,始终穿着一身黑衣。他总是坐在树下假装看书。“他在那儿!”两人中最先发现他的那个会这样说,同时强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他抬眼看她们之前。等他抬起头,看到的则是两个一本正经、与他的世界相距遥远的女人,穿过花园时甚至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可怜的孩子,”姑妈说,“因为我在你旁边,他不敢走过来。但如果他是认真的,总有一天,他会过来交给你一封信。”

预见到将来种种可能的困境,姑妈教女孩如何用手语和人交流,对于受阻的爱情来说,这是必须借助的手段。这种漫不经心、几近幼稚的嬉闹,令费尔明娜·达萨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好奇。但几个月过去了,她没有想到这种好奇心竟会有所发展。不知从哪一刻起,这种消遣竟然变成了渴望。她浑身热血沸腾,急切地想要见到他。一天夜里,她惊醒了,因为她看见他就站在床脚,在黑暗中凝视着她。于是,她一心盼望姑妈的预言能够成真。祈祷时,她甚至祈求上帝赐予他勇气,让他把信交给她,只因她想知道他到底会写些什么。

然而她的祈祷并没有被接纳。事与愿违:这一切恰好发生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向他的母亲倾诉心事之时,而后者正劝他不要交出那封近七十页的情书,于是,在那一年余下的日子里,费尔明娜·达萨只能是等待。随着十二月假期的临近,她的渴望慢慢变成了绝望。她反复不安地问自己,在不上学的三个月里,要怎么做才能见到他,并让他见到自己。到了圣诞夜,这个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直至她感觉到他正在子时弥撒的人群中凝视着她。她浑身战栗,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不敢回头,因为她坐在父亲和姑妈之间。她必须极力克制自己,以免让他们察觉出她的慌乱。但当人们在一片混乱之中走出教堂时,她感到他和她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他的身影在躁动的人群中显得那般清晰,就在她迈出正殿时,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回过头,从肩膀上方望去。于是,在距离自己的双眼两拃远的地方,她看见了他那冰冷的眼睛、青紫色的面庞和因爱情的恐惧而变得僵硬的双唇。她被自己的胆大吓得魂不附体,一把抓住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的手臂才没有摔倒。透过女孩的蕾丝无指手套,姑妈感觉到她冷汗涔涔,于是用一个不被人察觉的暗号安慰了她,向她表示自己无条件的支持。在举国上下一片爆竹和鼓乐声中,在家家门口悬挂的彩灯灯光中,在渴望平安的人群的欢呼声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像个梦游者般徘徊到天亮。他透过泪眼打量着眼前的节日景象,被幻觉弄得精神恍惚,仿佛那一夜降生的不是上帝,而是他自己。

接下来的一周,他的神志更加恍惚。午休时分,他无望地走过费尔明娜·达萨家,看见她和姑妈正坐在门廊旁的杏树下。此情此景正是在露天再现了那天下午他第一次在缝纫室见到她时的画面:女孩正在教姑妈读书。但没有穿校服的费尔明娜·达萨变了个样,她穿着一件针织长袍,许许多多的摺铍从肩膀处垂下来,就像古希腊女子穿的袍子。她头上戴着新鲜的栀子花编成的花环,看上去就像一位头顶王冠的女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坐在花园中,断定她们能看见自己。这次他没有假装看书,只是将书打开,眼睛则始终盯着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可她却连一个怜悯的眼神都没有给他。

起初,他认为她们在杏树下读书只是个偶然变化,或许是因为房子在不断修缮。但接下来的几天,他看出费尔明娜·达萨在三个月的假期里,每天下午的同一时刻都会出现在那里,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这种确信给他注入了新的勇气。在他的印象中,她似乎并没有看见过他,他也从没察觉到她有任何感兴趣或者反感的表现。但是,在她的冷漠中闪烁着某种别样的东西,鼓励着他坚持下去。忽然有一天,在一月份的一个下午,姑妈将手中的活计放在椅子上,把侄女独自留在门廊旁边,留在了那散落一地的黄色杏树叶之间。这也许是一次故意安排好的机会,受到这个鲁莽假设的鼓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穿过大街,来到了费尔明娜·达萨面前。他离她那么近,甚至能听到她每一次的呼吸声,闻到她身上散发的馨香,在此生余下的岁月中,他正是靠着这种馨香来辨认她。他扬着头,坚定地对她说了一句话,这种坚定他半个世纪以后才再次拥有,而且为的是同一个缘由。

“我对您唯一的请求,便是请您收下我的一封信。”他对她说。

他的声音与费尔明娜·达萨期待的不同:口齿清晰,透出一股和他那忧郁的行为方式截然不同的自制力。她的目光没有离开手上的刺绣,回答他说:“没有父亲的允许,我不能收。”她温暧的声音使得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浑身颤抖,低沉的音色令他终生难忘。但他努力让自己站稳,马上又说:“那就去征得他的同意。”接着,他又将命令的语气转为柔声恳求,说:“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费尔明娜·达萨没有看他,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刺绣,但她的决定却像打开了一道门缝,足以让整个世界通过。

“请您每天下午都到这里来,”她对他说,“等待我换椅子的时刻。”直到第二周的星期一,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才弄明白她的意思。那天,坐在花园的长椅上,他看到了与以往同样的场景,只有一处改变:在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进屋的时候,费尔明娜·达萨站起身来,坐到了另一把椅子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身穿长礼服,扣眼上别着一朵白色山茶花。他穿过街道,站到她的面前,说:“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费尔明娜·达萨没有抬头看他,而是环顾了一下四周。旱季的一片昏沉中,街上空无一人,风席卷着枯叶。

“把信给我吧。”她说。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本想把自己那读了太多遍、已背得滚瓜烂熟的七十页情书全都带给她,但后来还是决定只给她一封简明扼要的半页纸的短信。在这半页纸中,他对最为本质的东西做出了承诺,即他那可以经受住任何考验的忠诚和至死不渝的爱。他把信从长礼服的内兜里掏出来,放到备受煎熬的绣花姑娘眼前。直到这时,她都不敢看他一眼。她看见蓝色的信封在他那只因害怕而僵硬的手上颤抖,于是举起绣花绷子,好让他把信放在上面,因为她无法接受让他发现自己的手指也在颤抖。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一只鸟儿在杏树的枝叶间抖动了一下身子,于是,一摊鸟粪不偏不倚正掉在绣花布上。费尔明娜·达萨立刻撤回了绣花绷子,将它藏到椅子后面,以免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注意到这件事。她第一次抬起她那羞得通红的脸颊,瞥了他一眼。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若无其事地用手举着信,说:“这是个好兆头。”她又第一次用微笑向他表达了感激之情。随后,她几乎可以说是把信从他手中夺了过来,折好塞进紧身背心里。他将扣眼上别着的那朵山茶花献给她。她拒绝了:“这是定情之花。”随即,她意识到时间已到,于是又恢复了原先的姿势。

“现在,您走吧,”她说,“没有我的通知,请您不要再来了。”自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次见到她后,他的母亲其实还没等儿子说起,便发现了他的心事,因为他开始寡言少语,茶饭不思,辗转反侧,夜夜难眠。但在他等待姑娘的第一封回信时,焦虑使情况变得更为复杂了。他腹泻,吐绿水,晕头转向,还常常突然昏厥。这一次可把他的母亲吓坏了,因为这状况不像是因为爱情而心神不宁,倒像是染上了霍乱。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教父是一个精通顺势疗法的老头儿,从特兰西多·阿里萨还在当地下情人时起,就一直是她最信赖的人。老人看到病人的情况也吓了一跳,因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脉搏微弱,呼吸沉重,像垂死之人一样冒着虚汗。但经检查后得知,病人并没有发烧,浑身也没有哪一处疼痛,唯一确切的感觉就是迫切地希望自己死掉。老人随后探询了隐情,先是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而后又向他的母亲,于是再一次证实了相思病具有和霍乱相同的症状。他开出方子,用椴树花熬水来镇定神经,并且建议病人外出去散散心,希望通过距离让他得到安慰。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愿望却恰恰与之相反:他甘愿享受煎熬。

特兰西多·阿里萨是个随性的黑白混血女人,向往幸福,却为贫穷所累。她对儿子的痛苦感同身受,并从中得到满足。儿子神志不清时,她喂他喝椴树花水;儿子浑身发冷时,她为他裹上羊毛毯子。与此同时,她还为他鼓劲,让他在灰心丧气时也能得到安慰。

“趁年轻,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尽力去尝遍所有痛苦。”她对儿子说,“这种事可不是一辈子什么时候都会遇到的。”

但邮局里的人当然不这样想。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自甘堕落,成了一个懒汉。他总是心不在焉,以至于把通告邮件到达的旗子都搞混了。一个星期三,他升起了德国旗,而到达的船只却是利兰公司的,运来的邮件是利物浦的;还有一天,他升起了美国旗,而来船却是大西洋轮船总局的,运送的是来自圣纳泽尔的邮件。爱情扰得他心神不宁,频频出错,引起了众人的抗议。他没有丢掉工作,完全是因为洛达里奥·图古特把他留在了电报室,还带他去教堂唱诗班拉小提琴。他们之间的友谊令人费解,毕竟,两人年龄悬殊,几乎是爷孙两辈。但他们无论在工作中,还是在港口的小酒馆里,都相处融洽。港口的小酒馆是那些彻夜不归的人的去处,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从靠人施舍的酒鬼到衣着考究的少爷,而后者往往是从社交俱乐部的豪华宴会中溜到这里来吃炸梭鱼和椰汁饭的。洛达里奥·图古特常常在电报室值完最后一班后到这里来,一边喝着牙买加甜酒,一边和那些在安的列斯群岛跑船的疯狂水手们一起拉手风琴,直到天亮。他身材高大,动作有点像老乌龟,胡子是金黄色的,每次晚上出门,总带着一顶弗里吉亚帽。就差在头上插一串风铃草,否则他就和圣尼古拉一模一样了。每个星期,他至少要和一只“夜鸟”过上一晚,他就是这么称呼那些在小旅馆里向水手出卖应急爱情的姑娘们的。刚认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时,他以言传身教的喜悦带着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领到自己的秘密天堂。他为他挑选自己认为最好的夜鸟,同她们讨价还价,商定方式,还用自己的钱提前付了账。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没有接受:他还是童男,并且决心除非因为爱情,否则绝不失掉童贞。

这家旅馆是一座殖民时期的贵族府邸,如今辉煌不再。宽敞的大厅和大理石房间被硬纸板隔成了一个个小房间,硬纸板上满是大头针刺出的小孔。房间租给来此寻欢作乐的人,同样也租给那些偷窥的人。据说,有些偷窥者被毛衣针戳瞎了一只眼睛,还有的竟发现窥到的是自己的妻子,也有一些出身名门的贵族,化装成淫荡的女人来到这里,为的是寻找途经此地的水手长们发泄一番。此外,还有种种关于偷窥者和被偷窥者不幸遭遇的传说,以至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单是想到探头去偷看一下隔壁房间,都吓得心惊肉跳。因此,洛达里奥·图古特最终也没能使他相信,看别人和让别人看都是欧洲皇室和贵族的雅好。

与他高大的身材使人产生的联想相反,洛达里奥·图古特有一个只有天使才有的那种小玩意儿,就像玫瑰花的骨朵儿。但这恐怕是一个幸运的缺陷,因为那些最放荡的夜鸟都争先恐后地抢着跟他睡觉。她们像被扼断了喉咙似的叫声震动了整座宫殿的立柱,吓得鬼魂们都直打哆嚓。据说,他是用了一种用蛇毒配制的油膏,能让女人们欲火焚身,但他发誓说,除了上帝赐予的东西,他没有使用其他任何手段。他大笑着说:“这完全是因为爱。”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还要经过很多年,才能理解洛达里奥·图古特或许说得不假。而直到他受到更进一步的感情教育,认识了一个同时压榨三个女人、过着皇帝般生活的男人时,才彻底相信了这句话。那三个女人每天清晨都向这个男人交账,跪在他脚边,请求他原谅自己收入之微薄。而她们唯一能够期待的奖赏就是,他将同她们中给他挣钱最多的那个女人睡觉。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本以为只有恐惧才能造成这样的屈辱。然而,其中一个女人的回答却令他大吃一惊。

“这一切,”她对他说,“只可能是因为爱。”

洛达里奥·图古特之所以成为旅馆中讨人喜欢的客人,与其说是因为他床第间的本事,倒不如说是因为他的个人魅力。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呢,由于他沉默寡言,且个性难以捉摸,也受到旅馆主人的青睐。在那些最痛苦艰难的日子里,他常常把自己关在旅馆闷热的房间中,朗读催人泪下的诗歌或连载的爱情小说。他的梦幻在阳台上筑起黑燕子的巢穴,在午睡的昏沉中留下亲吻和扇动翅膀的窸窣。黄昏时,酷热渐渐退去,他不可避免地听到隔壁传来的谈话声,人们来此借由片刻的欢愉以缓解一天的疲劳。就这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听到了许多私下议论,甚至有一些是国家机密,由那些身份显赫的客人甚或地方官员透露给他们一夜情的爱人,却没有想到隔墙有耳。也正是由此,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得知,索塔文托群岛以北四西班牙海里的地方,躺着一艘十八世纪的西班牙沉船,上面载有五千多亿纯金比索还有宝石。这个故事令他惊诧不已,但要等到几个月后,他才会再次想起这件事。爱情的疯狂魔力激起了他打捞这座沉没宝藏的欲望,为的是能让费尔明娜·达萨在金子池里打滚。

多年以后,当他试图回忆那个被诗歌的魔力理想化了的姑娘原本的模样时,却发现自己无法将她从昔日那些支离破碎的黄昏中分离出来。即便是在急切等待着她的第一封回信的那些日子里,在他悄悄地望着她却不让她发现的那些日子里,他看到的也只是午后两点的阳光下和纷纷扬扬的杏花中她隐约的轮廓,无论季节如何变化,那情景始终都停留在四月。而他之所以愿意站上唱诗褛的首席位置,用小提琴与洛达里奥合奏,唯一的目的就是看她的长裙如何在赞美诗的歌声中轻轻飘动。但他的出神最终让他丧失了这种愉悦的机会:神秘的宗教音乐对他当时的灵魂来说是那么不痛不痒,于是他试着用爱的华尔兹为它注入激情,最后,洛达里奥·图古特不得不把他从唱诗班中开除了。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屈从于自己的欲望,偷食了特兰西多·阿里萨在院中花坛里种的栀子花。就这样,他知道了费尔明娜·达萨的味道。同样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偶然间在母亲的一个箱子里找到一瓶一升装的香水,是汉堡至美国航线的海员的走私品。他禁不住诱惑尝了尝,想从中寻找深爱的女人其他的味道。他喝了一口又一口,细细品味直到天亮,最终醉倒在费尔明娜·达萨的芬芳之中。他先是在港口的小酒馆里喝,然后又来到海边的防波堤上。在那里,无家可归的恋人们通过做爱彼此安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出神地望着大海,最终失去了意识。特兰西多·阿里萨提心吊胆地等他到早晨六点,然后跑遍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去找他。午后不久,她终于在一个常有人跳海的海湾找到了他,当时他正在一摊散发着香气的呕吐物中翻滚。

她在儿子身体康复期间,训斥了他被动等候回音的消极状恣。她提醒他,弱者永远无法进人爱情的王国,因为那是一个严酷、吝啬的国度,女人只会对意志坚强的男人俯首称臣,因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带给她们安全感,她们渴望那种安全感,以面对生活的挑战。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领会了这一课的精神,甚至也许领会得有些过头。当特兰西多·阿里萨看到儿子身穿黑色礼服,头戴呢帽,赛璐珞衣领上打着富有诗意的蝴蝶结,走出杂货铺的那一刻,她难以掩饰心中的骄傲,内心生出的爱欲甚至多过母亲的慈爱。她戏谑地问儿子是不是要去参加葬礼。儿子面红耳赤地说:“差不多。”她注意到他紧张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但决心是不可动摇的。她最后叮嘱了儿子几句,祝福了他,还嬉笑地向他许诺,会再给他弄瓶香水以庆祝他的凯旋。

其实自从一个月前把信交给费尔明娜·达萨,他已经多次违背不再去小花园的承诺,只不过加倍小心不让自己被发现罢了。一切与以往并无不同。费尔明娜·达萨和姑妈在树下读书,到下午两点左右、全城刚刚从午睡中醒来时结束,然后一起刺绣直到热浪退去。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等姑妈走进屋,便迈着英姿飒爽的步伐穿过马路,这种步伐帮助他那软软的膝盖支撑住身体。但他没有走向费尔明娜·达萨,而是径直朝姑妈走去。

“请让我单独和小姐待片刻,”他说,“我有重要的事要对她说。”

“放肆!”姑妈对他说,“她的事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那么我就不说了,”他说,“但我要提醒您,您要对此负责。”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心目中的理想爱情并非如此,但她还是吓得站了起来,因为她生平头一次被这样一个想法震慑住了,即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在圣神的启示下讲话。于是,她走进屋去换绣花针,把两个年轻人留在门口的杏树下。

事实上,对这位像冬天的燕子一样出现在她生活中的默默追求者,费尔明娜·达萨了解得很少。要不是信上的落款,她甚至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那以后,她打听到他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母亲是一位勤劳而正派的独身女人,无奈却被年轻时唯一的一次不检点打上了永久的烙印。她还得知,他并非像她猜想的那样是一个送电报的邮递员,而是电报室出色的副手,而且很受器重。她甚至认为他那天来给父亲送电报,只是一个为了见到她的借口。这个猜测让她感动不已。她还知道他是唱诗班的乐师之一。尽管在望弥撒时,她从不敢抬眼去证实一下。但一个星期日,她突然发现其他乐器都是在为众人演奏,只有小提琴是为她一个人拉的。他原本不是她会选择的那种人,但他那过时的眼镜、神甫似的长袍,以及举手投足间的神秘感激起了她难以抵抗的好奇心,而她却从来没有想过,好奇心也是爱情的种种伪装之一。

她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要收下他的信。她并不为此自责,但越来越急迫的作答需要成了她生活中的一个负担。父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偶然的眼神,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和表情,在她看来都像是为套出她的秘密而设下的陷阱。她惊恐万分,在饭桌上尽量避免讲话,唯恐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她甚至对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也闪烁其词,虽然姑妈像对待自己的心事一样,分担着她压抑在心中的烦恼。她常常动不动就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一遍又一遍地读那封信,试图从中发现某种秘密代码,某种隐藏在那三百一十四个字母、五十八个单词间的神秘暗语,希望这些词句能表达出比它们原本所表达的更多的含义。然而,她并没有发现比她初读时所理解的更多的意思。当初刚拿到信时,她冲进卫生间,把自己锁在里面,心怦怦跳个不停。她撕开信封,幻想这必定是一封感情丰富、热情似火的长信,但看到的却只是一页散发着芳香的纸,不过信中表露的决心着实吓了她一跳。

起初她都没有认真想过一定要回信,但信上说得清清楚楚,她无法逃避。正是在这时,在她反反复复犹豫不决时,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想念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频繁和深切程度已经超过了原本的意愿。她甚至痛苦地问自己,他为什么没有在往常的时间出现在小花园,竟忘记了正是自己让他在她思考如何回信的这段日子不要再来。她从未如此这般地思念某个人。他明明没有在那里,她却设想他在;她盼望他出现在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她从梦中惊醒,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睡觉时他就在黑暗之中凝视着自己。如此种种,以至于当她觉察到他坚定的脚步踏在小花园那黄色的落叶中时,费了很大努力才相信这不是幻觉对她的又一次戏弄。但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以一种和他的郁郁寡欢极不相称的威严向她索要回信,她终于从惶恐之中回过神来,试图逃避,直言说,她不知道如何答复。然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并没有知难而退。

“既然您收下了信,”他说,“那么,不回信是不礼貌的。”于是,兜兜转转到此结束。费尔明娜·达萨终于下定了决心,为自己的拖延致歉,并郑重承诺:假期结束前他一定会收到答复。她也的确履行了承诺。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就在学校开学前三天,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来到电报室,询问发一封电报到磨盘村需要花多少钱,而这个地名甚至都不在电报服务的区域范围内。她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接待了她,装作完全不认识对方。临走时,她假装把一本用蜥蜴皮装裱的弥撒经书落在了柜台上,里面夹着一个烫着金色花纹的亚麻信封。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被幸福弄得神魂颠倒,一边嚼着玫瑰花瓣一边读信,度过了整个下午。他逐字逐句、反反复复地读着,读得越多,吃下的玫瑰花瓣也越多,以至于他的母亲不得不像对付小牛犊一样强按着他的头,逼他吞下一剂蓖麻油。

这是爱情之火熊熊燃烧的一年。无论在他还是她的生活中,除了想念对方、梦见对方、焦急地等信并回信,便再没有其他事情。在那个如痴如醉的春天,以及接下来的第二年,他们再没有面对面地讲过话。甚至于,自从他们第一次见到彼此,直到半个世纪后他对她重申自己的誓言,在此期间他们再也没有单独见过一面,互诉爱语。但在最初的三个月,他们没有一天不在给对方写信,有一段时间甚至一天两封。面对自己助燃的这把吞噬一切的烈火,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都有些害怕起来。

自从她带着心中残存的那点儿对自己命运的报复之心,将第一封回信带到电报室起,她便开始允许两人每天看似偶然地在街上相遇,交换信件。但她始终没有勇气为他们安排一次哪怕是平常而又短暂的谈话。就在第三个月末尾的时候,她明白了侄女的所作所为并非像她起初认为的那样是青春期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她自己的生活也受到了这场爱情之火的威胁。事实上,除了哥哥仁慈的接济,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并没有其他生活来源。她知道,以哥哥专横的性格,他绝不会原谅自己如此嘲弄他的信任。但到了最后抉择的关头,她还是不忍心让侄女遭受自己从年轻时起就遭受的那种无可挽回的不幸。于是,她允许侄女采用一种可以给她带来天真幻想的策略。方法很简单:费尔明娜·达萨把信放在每天从家到学校途中某个隐秘的地方,同时在信上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指明她希望在哪里取到回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如此照做。就这样,在那一年余下的日子里,埃斯科拉斯蒂卡·达萨内心矛盾地看着他们从教堂的圣水池转移到树洞,再到殖民时期城堡废墟的裂缝中。有时候,他们找到信时,它已被雨水淋湿,沾满泥点,或是不幸被弄烂了。还有时,由于种种原因信丢了,但他们总有办法重新建立起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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