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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零 一】</h3>

1976年7月28日凌晨,唐山大地震。

太平庄——位于唐山和北京之间的一个小山村——也不幸遭到株连:塌了几处墙,伤了几个人,死了几只本本分分的猪羊鸡兔。震后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无论地富反坏,还是贫下中农,都一致认为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于是,有钱的杀猪宰羊,没钱的杀鸡宰兔,都争取最后享受一下人生的乐趣,也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大队党支部循例拉出戴帽地主贾老大来批斗了一番,却没能压住阵脚;又不分昼夜地播放《深入批邓抗震救灾》的重要社论,也没能收到什么效果;村里依旧是猪嘶羊吼、鸡飞兔跳,但见家家炊烟袅袅、肉香缈缈,把个支部书记老徐贵急得团团乱转。

幸亏公社党委力挽狂澜,抓了几个震后造谣破坏的典型来各村巡回批斗,杀鸡儆猴,打骡子惊马。其中有一个说“邓小平可神着哪一批他就震”的七十岁老汉,一个学猫叫惊扰四邻破坏抗震的二十岁姑娘,还有一个在防震棚里搂着邻家少女亲嘴让人家父母当场拿获的十五岁少年——这天正好巡回到太平庄,招惹得全村老小多少人都挤到小学校操场上来看热闹。

那说反动话的老汉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沙哑着嗓子一劲儿哀求:“哪位行好给我口水喝,我快七十的人啦——”第一生产队长万有心一软,跑到小学校老师那儿要了一缸子凉水给他,老汉仰起脖儿来一气喝了个底朝天。那和少女亲嘴的少年舔舔嘴唇,央求“大爷您好歹给我剩一口”,老汉不慌不忙地把剩下的几滴水喝干,骂道“你个小流氓还想喝水”——可见政治犯歧视刑事犯是一以贯之的。人群中有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叫小玲的看不过去,跑上来接过缸子也给少年打来水喝。又有别人说闲话:“小玲你是心疼他吧?瞧你这小哥哥长得多俊呀!”少年受到夸奖后有些忘乎所以,一边大口喝水,一边盯着小玲俊俏的脸儿来回地瞧,眼看旧病就要复发。那小玲又羞又气,抢过少年没喝完的水泼到地上,还扬手朝他身上拍了两下,骂道:“都怨你!都怨你!”旁边站着几个不长进的小伙子,正瞅着那学猫叫的姑娘眼热,见小玲带头动了手,便也一拥而上地打起那姑娘来。学猫叫的姑娘正好站累了,顺势儿往地上一躺,披头散发如杀猫一般地大叫起来。公社党委胡书记趁乱跳到一块大石头上发表演说,号召全体社员化革命义愤为冲天干劲,赶快下地出工,干活挣分,“大震小干,小震大干,不地震拼命干!”

几天之后,太平庄的局势日趋稳定,有人开始修理被震塌的院墙,有人从集上买回便宜的小猪,充分说明大家的心思已经重新回到过日子上来了。白天的出勤率显著回升,到了晚上,因为大家按要求都回到民办公助的防震棚里休息,好几家人挤在一块儿,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老支书徐贵想想还是放心不下:防震棚里又闷又潮、蚊叮虫咬,万一有人图舒服,又跑回自己家去睡觉呢?几家人合住在一个防震棚里,漂亮的姑娘十八九,小伙子二十刚出头,万一成了好事呢?一队有个戴帽地主,二队、三队各有一个戴帽富农,村里还有几个摘帽地富和数不清的地富子女,万一他们趁机破坏捣乱呢?大家都住在防震棚里,万一家中走了火呢?失了窃呢?丢了猪、死了鸡呢?——徐贵越想越怕,连忙组织起“抗震救灾民兵巡逻队”,天天晚上亲自指挥他们打更巡逻,每天都要忙到后半夜才回到大队广播室里胡乱睡上一会儿。

这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徐贵刚睡下,公社党委胡书记一个电话又把他吵了起来。胡书记在电话中先把徐贵表扬了一番,说太平庄地震损失轻微,没有大的伤亡事故,而且震后人心稳定,出勤率正常,家家都搭起了防震棚,军烈属、五保户也得到了妥善照顾,所以很有希望被评为县级的“抗震救灾先进大队”——按规定每个先进大队由县里奖售平价化肥一千公斤。美中不足的是太平庄的阶级斗争抓得不紧,虽然大队在震后立即批斗了戴帽地主贾老大,但是没有体现出“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的最新精神,建议再出一期“批邓救灾”专栏,上挂下联,把本大队的“党内代理人”揪出来。说到这儿,胡书记的口气突然严厉起来:“你们那一队队长万有,今年麦秋瞒产私分的问题,公社党委昨天已经讨论下来了,不能轻饶了他!给他定的处理是留党察看一年,和邓小平一样,党籍给他留着,队长也给他留着,以观后效。老徐你前晌准备准备,后晌在一队开个批判会,让各方面的人发发言,末了儿把这处分公布下去——后晌开会我亲自参加!”

徐贵本想替万有分辩几句,考虑到那一千公斤化肥,把到了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对着话筒连连点头称是。放下电话,他定了定神,唤女广播员打水来洗过脸,便披上小夹袄,一摇三晃地朝一队走来。

<h3>【零 二】</h3>

一队队长万有已经用罢早饭,和往常一样站在自家院门口的石碾子上,昂首挺胸地吹起出工哨来。吹过一气,他跳下来吸一袋烟,看看人还不齐,就跳上去再吹一气。通常吹过两遍哨,社员们就陆续来到当街听他派活儿了。如今是地震的非常时期,人心浮动,所以常常要累万有吹个三遍四遍。

万有吹过第四遍出工哨,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便很神气地又跳回石碾子上,吆吆喝喝地开始分派当天的工作:

“——五十朝上的妇女,十五往下的学生,有孩子吃奶的妈妈,还都上场院了啊!剩下的妇女,全上北边地里薅草去——都别磨蹭,说去就去了啊!先说下,再照昨儿个那样,光说话、不做活可不中了啊!毛主席教导,不怕慢,就怕站,站一站,三分半——昨儿黑夜我们几个队长碰头时商量了,今天薅草的是薅一垄地给记一分工,保质保量,多劳多得——啥?这归刘少奇的小包工啊?你别管他刘少奇还是邓小平,反正多挣分儿是你自己个儿的——”

“——上场院的都听着!咱们场院的防火水缸打头年冬天就冻裂了,至今也没置备新的,如今地震时期,公社胡书记有最新指示:防火防盗!咱们社员大伙儿都得响应号召,凡是上场院做活的,每人提溜个脸盆、水桶啥的,装得满满一下水,一溜儿码在房檐下头,万一上级来检查咱好有话说——”

“男劳力还都上南边儿地里去!跟车的,起粪的,打农药的,各归各摊,还都去人!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把队上猪场子震坏的院墙给垒垒,一天工,愿包就包,早完早走——对啦,大队还跟咱们要两个工,说是又该给‘五保’们送柴火去啦,那谁——就你俩去吧!完了活儿就回来,别往人家炕头一坐,又抽烟又喝水的——”

布置得差不多了,万有喘口气,跳下石碾子来,见一个中年妇女端着一脸盆水从身边走过,连忙叫住了她:

“……我说表嫂,您早起没喝酒吧——上北地薅草还用带水防火呀?您上场院?场院要不就是五十的,要不就是十五的,您到那儿算是怎么一出啊?您比我大一岁,今年四十九呀——得啦,您就别图轻省啦,还是赶紧上北地吧,人多热闹好做活——等明年一准让您上场院!”

打发走了中年妇女,万有扭过脸来又问身边抽烟的一个老头:

“——五哥,您还没抽透哪?别磨蹭啦,人家车把式都套牲口啦——怎么着,今天不合适,跟不了车?成,您惦记做啥活儿——薅草?薅草的都是妇女啊,您一老头,跟里边儿瞎掺和什么?回头再把您当老流氓给抓起来——得啦,知道您瞅见人家包工,也惦记多挣俩——等下辈子您托生个妇女再说吧!”

老头很不情愿地动了身。万有一抬眼,见知青小孟远远地正朝这边伸头探脑呢,这帮知青,回回派活儿都是最后才出来,万有朝他喊:

“孟青年——怎么就出来你一个?小范、老美他们呢?又让你替他俩问活儿——赶明儿谁不出来我可不给派活儿啊!今天算你运气,头一个出来的,我给你换个好活儿——你上山上放牛去吧!从今天起直到大秋,这活儿就算包给你啦,牛不长膘就朝你说!——回去你告诉小范、老美一声,让他俩今天也轻巧轻巧,都上菜园子吧!”

万有队长分派完一天的工作,松了口气,正要回家睡个回笼觉,忽然发现徐贵倒背着两手朝这边走来,忙大声招呼道:

“哟,徐书记呀,这么大早就上咱队检查工作来啦——我,我这儿正准备下地哪!可不,毛主席教导,干部不怕苦,社员猛如虎么——我说徐书记呀,我瞅着您气色不正呀,别是昨儿黑夜打更巡逻的中了邪吧,哈哈!”

徐贵一反常态地没有理睬万有的调笑,倒真是正正经经检查工作的样子,“万有啊,今天的活儿都分配下去啦?”

“嗯哪,”万有觉得徐书记的脸色不对,心里直打鼓,“大队要的两个工已经派了,要还有啥别的活儿明天再说吧。”

“小孟今天什么活儿?”

“轻巧活儿——放牛,找他有事儿?”

“回头再说吧——你家凤子呢?”

“薅草。今天妇女都在北地。”

“贾老大下地没有?”

“他今天在菜园子,说这些天腰腿疼,让我给换的活儿——”万有说着说着,好像忽然明白了,“怎么,又找人开他的批斗会?”知识青年小孟是团支部的副书记,自家女儿大凤是团里的宣传委员,地主贾老大是批斗对象——这不是开会是什么?

“开会?可不是开他的会,这回是开你的会!”徐贵说完,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万有啊,今儿别下地啦,我有个大事儿和你商量!”

<h3>【零 三】</h3>

小孟揽到放牛这样的美差,而且可以一直干到大秋,自然是兴兴头头的。他回宿舍把消息告诉两个同伴,惹得他们钦羡不已,只恨自己不该偷懒躲在屋里睡觉,如今只好去菜园子里出力,哪儿有放牛轻快?

这里小孟只顾梳洗打扮,为放牛做了充分的准备:一顶草帽是必不可少的,既可遮阳,又可临时充作枕头或坐垫;一身长袖衣裤,这是为了防晒,也兼防蚊虫叮咬;放牛要爬山,自然要换上一双旧球鞋;中午还最好带一顿饭,省得来回跑路;在外面待一天,水也是必不可少的——如此这般,小孟差不多足足磨蹭了两顿饭的工夫,这才全副武装着,晃晃悠悠地前来放牛。

“孟青年,你咋这时才来?看把牛饿成啥了?”饲养场的齐爷站在门口,远远地看见小孟,就一惊一乍地喊了起来。

小孟虽然没有喂过牛,但也知道牛没有人那样娇气,差个一两个小时吃饭也不至于就“饿成啥”了——只因齐爷是队上的老革命,为了显示他自己爱社如家、爱牛如子的好思想,这才故意吵吵嚷嚷地恨不得全世界都听见。小孟原也有心和他理论几句,想想总是自己来晚了,再说和快八十岁的人吵架也胜之不武,只好忍气吞声地跟在齐爷后面进了门。

齐爷难得抓到别人的错,兀自不肯罢休,不住地开导小孟说:“不管做啥活儿,都不能光为自己挣分儿,还要想想那三分之二的人民还没有解放——”小孟是徐贵任命的大队理论辅导员组长,这理论本是他在社员学习时辅导给齐爷的,谁知今天又让齐爷回敬给了他,真是现世现报。他任凭齐爷唠叨,自顾自地进屋挑拣了一根柴火棍当鞭子,赶着十来头牛出了院门。

小孟快活地赶着牛儿上山岗,得意之余,他很想跳到那只大花母牛的背上去威风一下——印象中的牧童总是骑在牛背上的,戴顶草帽,吹支短笛——小孟正要跃跃欲试,一见那花母牛背上厚厚的一层油污,以及以此为中心嗡嗡乱飞着的一群苍蝇,立刻意识到理想和现实的差距,赶早打消了这一念头。

前面不远就是北地,全队的青壮年妇女们都集中在这里薅草,花红柳绿,场面十分壮观。看到这场面,小孟感慨万千:阳光多么明媚,生活多么美好,我如今放上牛了,再也不用受这薅草之苦了!

这季节,繁重的“三夏”工作已经完成了“夏收”和“夏种”两项,只剩下最令人厌烦的“夏管”了。以间苗和薅草为主的“夏管”哟,提起来就让小孟心惊胆战!这两样活儿有三样不好:

第一是偷不得懒,一人一垄地,实实在在的,大家并肩前进。

第二是要有耐性,天又长,日又毒,工作又单调无聊,地球好像停止了转动,让人烦躁得想发疯。

第三样最可怕,就是要有蹲功,要蹲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前挪。

偏偏本地人蹲功极硬,视这间苗薅草为轻活,说说笑笑干得飞快。这可苦了知识青年们,一会儿就被落下一大截。干这活儿是谁先到地头谁先歇,大家聚齐了再重新占垄往回返。等知青们好容易熬到地头,精疲力竭正要放倒,队长又吆喝着重新占垄了。就这样恶性循环,越慢越累,越累越慢,真让人连寻死的心都有了。万有之流还偏偏总能挑出他们的不合格:间距过短,苗草不分,除草不尽,斩草留根,硬逼着再去返工。

人累极了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在间苗薅草的过程中,知青们也有站起来弯腰干的,也有坐下去往前挪的,最惨的居然采用了爬的姿势,弄得浑身上下都是泥。而发明这一姿势的还是全队最干净最漂亮的一位女知青,在学校演过李铁梅,大家都喊她小阿妹——小阿妹在地上爬得像只小泥猴,凄凄惨惨地还抬起两只乌黑的大眼睛对大家笑,让人心里酸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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