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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一次凝视着自己。我的新鞋看起来很古典,很女孩子气,像圣诞童话剧里的男主角。裤子变短了,裤线也被破坏了。短上衣鼓了起来,伪造出了我胸部和臀部的曲线。但是比以前更紧了,穿着一点也不舒服。当然我看不到自己的脸,我得转过身去,盯着壁炉上的一幅照片,才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和嘴唇,映在雷克迪·杰克的红鼻子和胡须上。

我看着其他人。邓迪太太和教授微微一笑。姬蒂现在一点也不紧张了。沃尔特的脸红了,似乎是惊讶于自己的巧手。他双臂交抱在胸前。

“完美。”他说。

在那之后,我就穿上了男装——并不是典型的男装,而是一种女孩穿的男装。我的舞台事业很快就拉开了帷幕。第二天沃尔特就把我的服装送到裁缝那里去,让她给我重新缝制好。一个星期内,他就从一个欠他人情的经理那里敲定了音乐厅和乐队,让我和姬蒂穿着互相搭配的服装上舞台练习。这和在邓迪太太的客厅里唱歌大相径庭。台下的陌生面孔、漆黑而空旷的音乐厅让我害怕,我安静而笨拙地站在那里,姬蒂和沃尔特十分耐心地教了我那几个简单的步子,但我也没学会。最后沃尔特给了我一根手杖,说我可以就站在那儿靠着它,让姬蒂跳舞。这样就好多了,我也自在了一些,这首歌听起来终于又有趣了。当我们唱完这首歌开始练习鞠躬的时候,乐队里有人鼓起掌来。

姬蒂坐下来喝了杯茶,沃尔特带我到顶层楼座,远离了其他人,他看起来很严肃。

“南,”他说,“我一开始就说了我不会强迫你,我说话算话。如果我强迫过哪个女孩登台表演,我就不干这行了。确实有这种人的,你要知道,有的人除了自己的荷包别的都不关心。但我不是那种人,另外,你是我的朋友。但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三个都走到这一步了,而且你真的很棒——我保证,你很棒。”

“也许努力一下可以吧。”我怀疑地说。他摇了摇头。“不是的。过去的六个月,你没有努力吗?你不是几乎比姬蒂还努力吗?你和她对表演一样熟悉,你熟悉她的歌,她的演出,而且大多数都是你教给她的!”

“我不知道,”我说,“这一切都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了。我这辈子都爱着音乐厅,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登台演出……”

“没有吗?”他说,“真的没有?每次你在坎特伯雷宫看到喜剧演员把观众给迷住,都不曾希望台上那个人是你?你不曾闭上眼睛幻想过你的名字出现在节目单上,你的节目登上舞台?你不曾对着牡蛎桶唱歌,把它们想象成你的观众,让它们哭,让它们笑,让它们尖叫?”

我咬了咬指甲,皱了皱眉。“这是梦。”我说。

他打了个响指:“舞台正是由梦造就的!”

“我们在哪里开始?”我问,“谁给我们提供场地?”

“这里的经理就可以。今天晚上。我们已经讲好了!”

“今晚!”

“就一首歌。他会在节目单上给你留出位置。如果他们喜欢你,他会把你留下的。”

“今晚……”我绝望地看着沃尔特。他的表情十分和蔼,他的眼睛看起来比以往更湛蓝、更真诚了。但是他的话令我颤抖。我想到这个明亮而温暖的音乐厅里挤满了嘲讽的脸。我想到那个如此宽阔而空旷的舞台。我暗忖,我做不到,哪怕是为了沃尔特,哪怕是为了姬蒂。

我摇了摇头。他看到了,又迅速说起来——在我认识他的这几个月以来,这或许是他说过的最狡猾的话。他说:“当然,你要知道,既然我们想到了这个双人演出的主意,就不会放弃。如果你不想和姬蒂搭档,还会有别的女孩想。我们可以扩散这个消息,发布通知并且让人来试唱。你不必觉得让姬蒂失望了。”

我的目光越过他,朝舞台那边看去,只见姬蒂正坐在一束光的尽头,喝着茶,摇晃着腿,微笑着听指挥说话。我一想到她要和别人搭档——她要挽着另一个女孩的手在脚灯前迈步,另一个女孩的声音会与她融合——这我从来没想过。这比观众的嘲讽还可怕,比在无数个舞台上被观众嘲笑喝倒彩还可怕。

于是,那天晚上,当姬蒂站在舞台侧边等着主持叫她上台时,我也站在旁边,在一层油彩下淌汗,紧紧咬着嘴唇,都快咬破流血了。我的心曾因对姬蒂的欣赏和激情而狂跳,但从未像这样狂跳过,简直快跳出胸腔了,我觉得自己都被吓死了。当沃尔特跑过来对我们耳语,在我们的口袋里装满硬币时,我都没法给他应答。这时舞台上是杂耍表演。当表演的男人跑过去接他的棒槌时,我听到了地板发出的咯吱声,听到观众的掌声、赞叹和欢呼,然后是小木槌的噼啪声,接着杂耍演员带着他的道具朝我们这边跑过来。姬蒂用很小的声音对我说:“我爱你!”在渐渐升起的帷幕下,我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东西推着,我知道自己必须在舞台上边走边唱了。

一开始,我被灯光晃得睁不开眼,根本看不到观众。我只能听到他们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吵,很近,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最后我踏出了那道光,看到许多张脸看向我,我几乎步履蹒跚起来,要站不稳了——如果不是姬蒂抓住我的胳膊。在交响乐的掩盖下,姬蒂小声说:“我们吸引住他们了!听!”我听到了,并意识到她是对的,这令人难以置信:台下有掌声,有友好的欢呼,当我们开始唱歌时,还有人期待地唱和;最后,从顶层楼座到前排座席都充满了欢呼和笑声。

这声音前所未有地鼓舞了我。突然,我想起学了一天都没学会的愚蠢舞步,于是不再靠着手杖,而是加入了姬蒂,在灯光下和她一起跳起来。我也明白了沃尔特在舞台一侧候场时想让我们做的事情:这首新歌唱到尾声时,我和姬蒂一起跑到舞台前,拿出他放在我口袋里的硬币——其实是巧克力做的金镑,只是外面包了一层金箔,看起来亮闪闪的——撒向哈哈大笑的观众,好多人伸出手来抓。

观众呼喊我们返场,但我们也没有别的可以演了,只能在帷幕慢慢落下的时候跳着跑回去,这时观众还在欢呼,主持人不得不维持秩序。下面那个节目是几个小杂耍,一个骑自行车的急匆匆地换下了我们,但是直到他演完,还有一两个声音叫我们返场。

我们成了那天晚上的热门节目。

回到后台,姬蒂吻着我的脸颊,沃尔特搂着我的肩膀,每个角落都传来愉快的赞叹,我吃惊地站在那里,不知该微笑着接受还是谦虚地拒绝。我们大约用了七分钟才走过欢呼的人群,但是在那短暂而愉快的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一个关于自己的真相,不仅让我惊叹,还让我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这个真相就是:无论我当女孩有多成功,都比不上扮成男孩获得的成就更大,哪怕是扮成一个很女孩子气的男孩。

于是我很快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第二天,我理所当然地剪了头发,换了名字。

我在巴特西的一家店里剪了头发,是那位给姬蒂剪头发的剧场发型设计师剪的。他给我剪了一个小时,姬蒂在旁边看着。最后我记得他把一面镜子举到他围裙领口的高度,警告我说:“好了,你看到了一定会尖叫的,找我剪短发的女孩没有一个看了第一眼不尖叫的。”我突然吓得颤抖了一下。

但是当他把镜子递给我的时候,我对自己的变化满意地笑了。他没有把我的头发剪得和姬蒂一样短,而是让它自然下垂到我的领口,是个波希米亚式的发型。没了辫子把头发拉平拉直,它令人吃惊地翘起来了,形成了几个发卷。有几束头发挡住了我的眉毛,他用手掌给我涂了点头油,让它变得像猫毛一样光滑,像戒指一样闪耀。我扭过头,抚摸着我的头发,发现我的脸颊变得更红润了。理发师接着说:“看吧,你肯定会觉得有点怪。”然后他教我怎么戴假辫子,像姬蒂一样把短发掩盖起来。

我什么都没说,但我脸红不是因为后悔,而是因为觉得自己剪短的头发和露出的脖颈很俏丽。我脸红是因为——就像我第一次穿上裤子那样——我觉得自己蠢蠢欲动,身上变得温热,变得想要姬蒂。真的,我穿得越像男孩,就越想要姬蒂。

而姬蒂,尽管看我剪头发的时候一直在微笑,但看到我又戴上假辫子就笑得更开心了。“这更像那回事儿,”当我站起来把裙子捋顺的时候,她说,“短发配裙子真是有点吓人啊!”

回到吉妮芙拉路,我们发现沃尔特正在那儿等着,邓迪太太在摆放午餐的碗碟,我的新名字就在这里诞生了,来和我大胆的短发相称。

在坎伯韦尔的首演我们觉得用平常的名字就可以,报给主持人的也是“姬蒂·巴特勒和南希·阿斯特利”。然而现在我们变得人气十足,沃尔特的经理朋友与我们签了一个为期四周的合约,问我们要在海报上印什么名字。我们知道必须保留姬蒂的名字,因为她在过去的半年里已经凭借这个名字获得了成功,但沃尔特说“阿斯特利”听起来太普通了,我们能不能想一个更好的?我觉得无所谓,说只要保留“南”就好了,因为这是姬蒂给我取的名字。我们吃午饭时,每个人都给我想了名字。“小心肝”说“南·洛夫”,西姆斯说“南·瑟金特”,珀西说“南·斯卡利特,不,南·西尔弗,不,南·戈尔德……”,每个名字都是一个美妙的崭新的我,就像站在货架杆旁试西服一样。

但是没有一个合适的——直到教授敲了敲桌子,清了清嗓子说:“南·金。”尽管我希望像很多艺人那样说,我的艺名背后有一个非常有趣或者非常浪漫的故事——我们在一个特别的地方打开了一本特别的书,然后发现了它,或者我在梦中听到了这个让我颤抖的名字——但我还是实话实说吧,其实就是我们需要一个名字,然后教授说了“南·金”,然后我觉得不错。

因此当天晚上我们回到坎伯韦尔的时候,就是用“姬蒂·巴特勒和南·金”的名字来重演我们头天晚上的戏码,并进行了一些改编。“姬蒂·巴特勒和南·金”出现在海报上,排名不断提升,从中间的位置提升到第二,又到了第一。我们不仅仅在坎伯韦尔演,几个月后我们得以在伦敦的二、三线音乐厅演出,直到后来又渐渐在一些西区的音乐厅演出……

我也说不出观众为什么会喜欢看我和姬蒂一起表演更甚于看姬蒂的单人演出。或许就像沃尔特预见的那样,因为我们的形式新颖——尽管后来有很多人模仿我们,但是在1889年以前还没有我们这样的组合。或许还是沃尔特预言的那样,一对穿男装、戴礼帽、穿长靴的女孩比单独一个更令人激动,更有魅力,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活泼俏皮。我知道我们两个搭配起来真的非常俊俏,姬蒂留着深棕色的短发,而我的淡黄色头发柔顺闪亮;她穿着一英寸高的鞋子,我穿着女性化的平底鞋,那剪裁得当的西装凸显我苗条的身材和女性的曲线。

无论是什么造成了这些改变,效果还是不错的,不,简直是好极了。我们不仅大受欢迎,还出名了。我们的薪资上涨了,一个晚上在三个音乐厅演出,有时候是四个。现在,当我们的马车遇到交通拥堵,我们的车夫会喊:“我车里载的是姬蒂·巴特勒和南·金,得在十五分钟内赶到霍尔本的皇家剧院。麻烦让个路好吗?”另一辆马车的车夫就会为我们挪动一下,并且扬起帽子向我们的车窗微笑致意!现在我也和姬蒂一样收到了鲜花、晚餐的请柬,并且有歌迷向我索要照片和签名,给我写信……

过了好几个星期,我才明白这一切是真实发生在我身上的;过了好几个星期,我才相信观众是真的喜欢我。当我终于意识到的时候,我爱上了我的新生活,爱得深沉。成功的喜悦易于理解,让我快乐的是我的新技能——表演的快乐,展示的快乐,伪装的快乐,穿着帅气的演出服,唱着粗俗的歌——这是最让我震撼和激动的。在此之前,我在舞台一侧看姬蒂在舞台的灯光下和一大群吵闹的观众调笑就觉得满足,现在,我突然也加入了这个行列,被观众快乐而羡慕地凝视着。我无法控制地爱上了姬蒂,现在,我变成了姬蒂,我觉得我有一点爱上了自己。我喜欢我的头发,整齐又顺滑。当我穿裙子的时候,我很少注意自己的腿,然而现在,我发现我的腿纤细修长,腿形漂亮。

听起来很虚荣,但我并没有,也从来没有,因为比起自恋,我还是更爱姬蒂。我知道这个表演依然属于她。我们唱歌的时候,主要还是她在唱,我只是轻轻地给她一些简单的和声;当我们跳舞时,也是她跳那些高难度的舞步,我只是在她旁边漫步几圈,或是跳些滑步。我是她的烘托,她的回声,我是她巧妙地投射在舞台上的影子。但是,就像影子一样,我借给她棱角与深度,这一点很关键,是她以前没有的。

我的满足绝不是虚荣,而是爱。我们演得越好,我们的爱也越趋于完美。毕竟,这两样东西,演出和爱,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它们是一同诞生的,或者,我喜欢把它们看作相互催生的,演出只是爱在公开场合的表现形式。我和姬蒂刚成为恋人时,我向她保证“我会小心”。我说得很轻松,因为我以为这并不难。我信守诺言,从未在有人偷看或偷听的时候亲吻她、抚摸她或者对她说情话。但这并不容易,更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变得简单,只是变成了一种令人疲倦的习惯。当我们整个晚上都浑身赤裸地热烈拥抱在一起以后,白天保持距离保持冷静怎么可能容易呢?当我在私下里看她看到眼睛生疼,呼唤她甜蜜的名字呼唤到嗓子发疼的时候,在别人面前不注视她,咬住嘴唇不和她说话又谈何容易?和她一起坐在邓迪太太的餐桌上,在剧院的休息室里,或者走在伦敦的大街上,我觉得自己好像被铁链所束缚,被蒙上了眼睛,堵住了嘴。姬蒂允许我爱她了,但她说,这个世界只允许我做她的朋友。

她的朋友,以及她在舞台上的搭档。你或许不相信,和姬蒂缠绵虽然激情,却总像影子一样沉默,总得用一只耳朵听着走廊上的脚步声,跟在舞台上对姬蒂诉说爱语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我和她一起站在舞台的灯光下,在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中,念着那些我烂熟于心的台词。双人演出和观众所想的不同,在我们的歌曲、舞步、金币、手杖和鲜花之后,还有我们两个人的秘密语言,我们不停交换着观众完全不懂的信息。这不是舌头的语言,而是身体语言,它的词汇是通过手指的接触、手掌的按压、臀部的贴近或者互相凝视和停止凝视来传达的,这些动作在说,你太慢了,你太快了,不是那儿,是这儿,很好,这样更好!就像我们在深红色的帷幕前躺在地板上亲吻和爱抚,并且还有人给我们鼓掌欢呼,付给我们薪酬!就像姬蒂说的——当我轻声对她说我在舞台上穿着裤子时更想吻她——“那得是什么样的演出啊!”但是,这就是我们的表演,只是观众不明白罢了。他们只是观看,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种表演。

嗯,或许有些人明白了我们之间的悄然一瞥。

我之前提到了我的歌迷,大多是女孩,快乐而无忧无虑,她们聚集在后台入口,索要签名和照片,向我们赠送鲜花。但是每十个或二十个女孩里就会有一两个比其他人更疯狂、更莽撞,或者更害羞、更奇怪。在她们之中我注意到了一些特别的人。我说不上哪里特别,只是知道确实特别,这让她们对我的兴趣显得有点特殊。这些女孩给我写的信,就像她们在后台入口的举止一样,有的过分热情,有的过分矜持。有的信十分叛逆,叫人震惊,一下就吸引住了我。有个女孩写道:“请原谅我这样冒失地写信给您,我想说您真的很英俊。”另一个写道:“金小姐,我爱上你了!”有一个叫作艾达·金的粉丝问我们是不是表姐妹。她说:“我真的很喜欢你和巴特勒小姐,特别是你。你能给我一张照片吗?我想要一张你的照片,放在床头……”我给她寄了一张我最喜欢的照片,我和姬蒂穿着法兰绒长裤,戴着礼帽,姬蒂双手插兜,我用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拿着烟。我给艾达签名“金送给另一位金”。想想这张照片会被一个陌生女孩钉在墙上或者放进相框,让她穿裙子的时候看着或者做梦时放在枕边,真是让人感觉不可思议。

有些人要求更猎奇的东西。她们问我能否送给她们一颗袖扣、西装上的一粒纽扣,或者一缕头发;我能否在周四晚上,或者周五晚上,系一条深红色的,或者是绿色的领带,或者在翻领上别一朵黄色的玫瑰;我能不能摆一个特别的姿势,或者跳一个特别的舞步。这样写信的人就知道我收到她们的信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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