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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普尔小姐习惯在下午看第二份报纸。每天早上都有两份报送到她家,如果第一份能按时送到,她会在吃早茶的时候看。送报纸的男孩儿在时间安排上变化无常,还经常来一个新人或临时代班的。这些报童都有各自不同的送报路线,也许是想让送报这件事变得不那么单调吧。但是订报的人习惯很早就读报,这样他们就能在搭乘公交车、火车或其他交通工具去上班之前,抢先知道一些新闻中的热点。要是报纸送晚了,他们会很烦恼。尽管那些安安静静地居住在圣玛丽米德的中老年妇女更喜欢在自己的早餐桌上看报纸。

今天早晨,马普尔小姐全神贯注地看着日报的头版,以及几条其他的消息。她给这份报纸起了个绰号,叫“五花八门日报”,其中确实有那么一点讽刺的味道。这份《新闻日报》,由于报社老板更换,给她和她的朋友们带来了极大的烦恼。现如今,头版的位置上净是些男人的衣服、女人的服装、女性心中的大众情人、儿童比赛,以及女人们的抱怨信件,而那些真正的新闻却被挤走了,或者放在一些隐秘的角落里。马普尔小姐是个旧派的人,她认为报纸就是报纸,是给人们发布新闻的。

吃过午饭之后,她坐在一把立式扶手椅上小憩了二十分钟,这椅子是专门为她那患有风湿性背痛的后背而定制的。之后,她打开了适合在休闲时刻阅读的《泰晤士报》,但这份报纸也跟从前大不一样了。令人恼火的是,你几乎找不到什么可读的东西了。它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只要从头版开始读,就能轻而易举地略过其他不相干的,直接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专题。现如今,那种由来已久的排版顺序被严重地打乱了。有两页被带插图的卡布里岛旅游攻略占据,体育报道登上更为显著的位置,法庭新闻和讣告则常规化了。那些一度引起马普尔小姐注意的关于出生、结婚和死亡的消息,已经从重要的位置挪到了其他地方。最近,马普尔小姐留意到,它们一成不变地被留在最后几版上。

马普尔小姐首先关注的是头版新闻,但她并没有停留太久,因为这些跟她早上读过的差不多,只是措辞稍稍庄重些。她看了看栏目:报道、评论、科学、体育;接着像往常那样,把报纸翻过来,快速浏览了出生、结婚和死亡的消息。然后又翻到通讯一栏,在这里,她几乎总能发现一些让人高兴的事。再往后就是宫廷公报,在这一页上能找到当天的拍卖信息。还有一些科学小短文经常出现在这里,但她并不打算读,这对她而言没什么意义。

马普尔小姐照例翻过报纸,读完有关出生、结婚和死亡的新闻之后,心想:真是悲哀,如今竟要对死亡感兴趣!

有人生了小孩,不过马普尔小姐甚至不知道这些人的名字。之前要是有一个栏目说到孩子,并注明是个婴儿,她总是可以愉快地认出是谁。比如她会这么想:玛丽·普兰德盖斯特有了第三个孙女!虽然想得远了点。

婚姻一栏她是略读的,并没有太关注,因为她那些老朋友的子女大部分在几年前就结婚了。接下来是死亡栏,她相当认真地看着,以确保自己不会漏掉任何一个名字。阿洛韦,安格帕斯特罗,阿尔丁·巴顿、贝德肖·伯格韦瑟(天哪,德国名字,他以前似乎在利兹 [1]待过)、卡彭特、坎普尔顿·克莱格。克莱格?是她认识的姓克莱格中的一个吗?不,好像不是。珍妮特·克莱格,约克郡人。麦克唐纳·麦肯基、尼克尔森。尼克尔森?不是,不是她认识的尼克尔森。奥格·奥默罗德——肯定是她的某个姨妈或姑妈,她心想。是的,有可能。琳达·奥默罗德,不,她不认识。卡特利尔?老天,肯定是伊丽莎白·卡特利尔。八十五岁。哦,真的!她还以为伊丽莎白·卡特利尔几年前就去世了。难以想象她那么虚弱还能活这么久!没人想到她会长寿!雷斯·莱德利·拉斐尔。拉斐尔?她想起了什么。熟悉的名字。拉斐尔,贝尔福德公园,梅德斯通。贝尔福德公园,梅德斯通。不,她回忆不起来那个地址了。不收花圈。 [2]贾森·拉斐尔。哦,一个不常见的名字。她想自己一定是在某个地方听到过。罗斯·帕金斯。现在可能——不,不是。赖兰?艾米丽·赖兰。不不,她从来就不认识一个被丈夫和孩子深爱着的艾米丽·赖兰。呃,非常美好或者非常不幸,随你喜欢,从哪方面看都行。

马普尔小姐放下报纸,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填字游戏,纳闷拉斐尔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我会想起来的。”马普尔小姐对自己说。长年的经验让她深知老年人的记忆系统是如何运作的。

“我完全相信自己一定能想起来。”

她朝窗外的花园扫了一眼,又收回目光,努力不去想花园里的情形。很长时间以来,她的花园都是她最大的快乐源泉,她也为此付出了大量的辛苦劳动。现在,因为医生们的大惊小怪,她的园艺工作被禁止了。她曾试图反抗这项禁令,但最终得出结论,最好还是听医生的话。她一向把椅子摆放在一个不太容易看到窗外的地方,除非她确定并且非常希望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她叹息着,拿起编织袋,从里面取出一件还没织好的小孩子的外套。衣服的前后部分都织好了,现在她要接着织袖子。袖子总是最烦人的部分。两只袖子都一样。没错,太让人讨厌了。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一件漂亮的粉红色毛衣。粉红色的毛线。等等,这跟什么有关?没错——没错——跟她刚刚在报上看到的名字联系起来了。粉红色毛线。蓝色的海洋。加勒比海。沙滩。阳光。她的编织物以及——哦,当然了,拉斐尔先生。她在加勒比海的一次旅行。圣多诺黑岛(St Honore)。侄子雷蒙德的招待。她记得琼——她的侄媳、雷蒙德的妻子,说:“别卷进任何谋杀案中,简姑妈,对你没好处的。”

其实她本来没想让自己卷进去,但这事儿就是发生了。就是这样。只不过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镶着一只假眼珠的少校坚持要给她讲一些冗长乏味的故事。可怜的少校,他叫什么来着?她已经不记得了。拉斐尔先生的秘书叫什么来?——艾丝特太太,对,艾丝特·沃尔特斯,他的按摩师叫杰克逊。全都回忆起来了。是啊,没错,可怜的拉斐尔先生,就这么去世了。很久之前他就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确实也这么跟她说过。看上去他活得似乎比医生预期得要久一些。他是个固执强悍的人,一个很有钱的人。

马普尔小姐这么想着,手上的毛线活儿一刻没停,但她的心思可不在织毛衣上。她在想刚刚去世的拉斐尔先生,以及她能记得住的关于他的一切。他是个让人难以忘怀的人,她能清晰地记得他的音容笑貌。没错,一个个性鲜明、难以相处的人,一个急躁易怒的人,有时候粗鲁得要命。不过没有人讨厌他的粗鲁,这一点她也没忘。而人们都接受他的粗鲁,是因为他非常有钱。是的,他非常有钱,他有秘书、贴身护理人员,还有资深按摩师。如果没有这些人的帮助,他都走不了路。

马普尔小姐心想,那个护士助理,是个可疑人物。有时候拉斐尔先生对他很粗鲁,可他看上去毫不在意。原因还是拉斐尔先生很有钱。

“别人付给他的钱,连一半都不到。”拉斐尔先生说,“他知道这一点。不过他很称职。”

马普尔小姐搞不清楚服侍拉斐尔先生的是杰克逊,还是约翰逊。他待在他身边超过一年了吧?一年零三四个月。也可能没那么久。拉斐尔先生是个喜欢寻求变化的人,他会厌烦某人,厌烦他的行为方式、长相和声音。

马普尔小姐理解这一点,有时候她也有这种感觉。她那个和气、殷勤的同伴,咕咕的说话声就让她发疯。

“啊,”马普尔小姐说,“现在好多了,自从——”哦,天哪,她现在已经忘记她的名字了——叫什么来着——毕夏普小姐?——不,不是毕夏普小姐。哦老天,要想起来可真是困难。

她的思绪又回到了拉斐尔先生身上,还有——不,不是约翰逊,是杰克逊,亚瑟·杰克逊。

“哦,天哪,”马普尔小姐再次叹息道,“我总是把所有的人名都搞乱。当然了,我刚刚想的是奈特小姐,不是毕夏普小姐。我为什么会把她想成毕夏普小姐呢?”她知道原因了。国际象棋的棋子。一个是马,一个是士。 [3]

“我猜,下次我想到她的时候也许会叫她卡斯尔小姐或鲁克小姐,虽然她其实并不是那种喜欢骗人的人 [4]——还真不是。那么,拉斐尔先生那个漂亮的秘书叫什么?哦,艾丝特·沃尔特斯,是的。我想知道艾丝特·沃尔特斯最近如何。她继承了一大笔钱?也许是现在才到手的。”

她想起拉斐尔先生跟她说过的一些事,也许她曾——哦,老天,当你努力想回忆得精确点时,事情就会变得乱七八糟。艾丝特·沃尔特斯。加勒比海的事情对她打击很大,但她会让这些都过去的。她是个寡妇,不是吗?马普尔小姐希望艾丝特·沃尔特斯能再和一位和气、善良、可靠的男人结婚。看上去不太可能,她心想,艾丝特·沃尔特斯天生就喜欢和错的男人结婚。

马普尔小姐的思路又回到拉斐尔先生身上。不收花圈,提过了。她本来也没打算给拉斐尔先生送花圈,如果他想,他能买下英国所有的苗圃。再说,他们的关系还没到那一步。他们不是朋友,也没有深厚的感情。他们过去一直是——她该用个什么词儿呢——盟友。对,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他们曾是盟友。一段激动人心的时光。他是个值得拥有的好盟友,她了解这一点。在加勒比海的时候,在一个漆黑而酷热的夜晚,她去了他那儿。没错,马普尔小姐记起来了,她一直围着那条粉红色的披肩——他们年轻那会儿管这东西叫什么来着?——迷人的东西。她经常把那条漂亮的粉红色羊毛披肩裹在头上,他则看着她大笑。之后她说——她在回忆里微微一笑——她用了一个词,让他哈哈大笑,但是最后他停止了大笑。是的,他照她的要求那么做了,因此——“唉!”马普尔小姐叹了口气。她不得不承认,这一切都非常让人激动。她从没跟她的侄子或者亲爱的琼说过这件事,毕竟,是他们告诉她不要说的,不是吗?马普尔小姐点点头,小声嘀咕道:“可怜的拉斐尔先生,希望他去世前没有——受苦。”

也许没有。也许诊金昂贵的医生给他服用了镇静剂,减轻了去世前的病痛。在加勒比海的那几个星期,他吃尽了苦头。他几乎总是处于痛苦之中。一个勇敢的人。

一个勇敢的人。死了。马普尔小姐感到难过。虽然她觉得他又老又弱,但他的去世似乎让这个世界少了些什么。她不知道他在生意场上是个怎样的人,也许冷酷无情、粗暴、控制欲强、咄咄逼人。一个喜欢攻击的人。但——但他是个不错的朋友,她觉得。他身上具有某种深切的善意,又很小心翼翼地不表现出来。是个让她欣赏并尊敬的人。是啊,他去世了,马普尔小姐很难过,她希望他心中没有那么多忧愁,希望他死得平静。毫无疑问,如今他已经被火化了,葬在宽大而华丽的大理石墓穴里。她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结婚,他从未提到过妻子或儿女。他是单身?要不就是他的生活太充实了,根本不会感到孤独?她猜度着。

那天下午,她在那儿坐了很长时间,想着拉斐尔先生的事。她没想过自己回英国之后会再见到他,也确实没见过。然而奇怪的是,她总觉得时时刻刻跟他联系在一起。也许是他们曾经共度的那段日子让她感受到一种联系,也许是别的什么联系,向她靠近,或者向她建议再见一面……

“当然了,”马普尔小姐说,她被闯入脑海的这个念头给吓坏了,“我们之间的联系不会是冷酷无情的吧?”她,简·马普尔,无情吗?“知道吗,”马普尔小姐自言自语道,“太不同寻常了,我之前可从未想过这些。要知道,我相信自己可以很无情……”

门开了,一个顶着乌黑鬈发的脑袋伸了进来。是彻丽,是毕夏普小姐——不,是奈特小姐可爱的继承人。

“您在说什么?”彻丽问。

“我在和自己说话呢。”马普尔小姐说,“我在想我会不会变得很无情。”

“什么?您吗?”彻丽说,“绝对不会!您非常善良。”

“这不是理由!”马普尔小姐说,“就算有正当的理由,我也可以很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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