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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纬六十九度三十七分四十二秒,西经九十八度四十一分

一八四八年四月二十二日

哈利·古德瑟医生的私人日记

一八四八年四月二十二日

我已经在称为“惊恐营”的地方待了四天,我觉得它名副其实。

费兹坚船长负责指挥这里的六十个人,包括我在内。

我承认,上星期当我拉着雪橇第一次看到这里时,心里浮现的第一幅图像是来自荷马的《伊里亚特》。这营地沿着一个宽阔海湾的岸边搭建起来,位于詹姆士·克拉克·罗斯将近二十年前在胜利角所堆的石碑南方两英里左右,看起来能保护我们不受到从海里堆冰上刮来的风雪侵袭。

让我想到《伊里亚特》里的场景的原因,或许是那十八艘长型小船被拉到冰海的岸上排成一列,其中四艘侧躺在沙砾地上,另外十四艘船则不偏不倚地绑在雪橇上。

小船后面有二十个帐篷:从差不多一年前,我和已故郭尔中尉到胜利角探查时使用的小型荷兰帐篷(每个荷兰帐篷里可以睡六个人,每三个人合睡在一个五英尺宽的狼皮毛毯睡袋里);到制帆匠莫瑞制作的稍大的帐篷(包括让费兹坚船长、克罗兹船长和他们个人侍从住的帐篷);再到最大型的两个帐篷(都有幽冥号与惊恐号的会议室那么大,一个用来当病床区,另一个则充当水手们的用餐帐篷)。此外,士官长、士官、军官以及非军职干部们,例如工程师汤普森和我,也都有各自的用餐帐篷。

不过,让我想到《伊里亚特》场景的原因也有可能是我们到达惊恐营时是夜里(所有从惊恐号来营地的雪橇队,都是在第三天天黑后才到达),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恐怖的鬼火与营火。当然,这里除了从破碎的幽冥号上带来燃烧的剩余橡木外,没有木柴可以燃烧。不过在过去这个月里,有好几袋剩余的煤炭袋被船员们从两艘船上横越冰海运送过来。当我第一次看到惊恐营时,营地里就有许多烧煤的火,有些放在用岩石围起的环形区域里燃烧,有些则放进四座从嘉年华大火中抢救出来的高大火盆里燃烧。

得到的效果就是火焰及亮光。另外,我们偶尔也会点燃一些火炬与提灯。

在惊恐营待了几天之后,我已经觉得这里比较像海盗的营寨,而不像阿奇里斯、奥德修斯、阿格玛农,以及荷马笔下其他英雄的营帐。船员们的衣服破旧、磨损,还经过多次修补。大多数人不是生病,就是走路一拐一拐,再不然两者都是。藏在他们浓密胡须下面的是一张张非常苍白的脸,他们的眼睛从凹陷的眼眶里向外瞪视。

他们大摇大摆或脚步蹒跚地在营地走着,船刀垂挂在随意绑在外衣的腰带上晃来晃去,铿锵作响的刀鞘是由刺刀鞘截短做成的。这是克罗兹的点子。他还要求船员们戴上由格子网改装成的护目镜,以避免被阳光射瞎眼睛。结果就产生了一群打扮得很像暴徒的乌合之众。

而且这些人大多已经出现坏血病的症状。

我这几天一直在病床帐篷里忙。雪橇队的船员花了不少额外力气,拉了十几张床(再加上两位船长的床)穿越冰海、翻过可怕的冰脊来到这里,但是现在我有二十个人在病床帐篷里,所以有八个人得躺到铺在冰冷地面上的简便床垫上。在漫长的夜里,有三盏油灯可以提供足够的照明。

大多数躺在病床区的人都得了坏血病,但并不是全都如此。二兵海勒又回到我的看护之下,培第医生曾将一片由金币打成的薄片锁到他的头颅上,来取代被冰上那只东西连着部分大脑一起挖掉的头壳。陆战队士兵们已经照顾他好几个月,也计划到惊恐营后继续照顾。这名二兵被安置在哈尼先生设计的小雪橇上运送过来,但也许是在三天两夜的运送过程中着了凉,到这里时已经得了急性肺炎。这次我无法预期这位陆战队二兵还能活太久,虽然他到目前为止都还奇迹似的生存着。

在病床区里还有大卫·雷斯,他的同伴都叫他戴威。这几个月来,他面无表情的状况一直没改善,但是这个星期横越冰原后(他和我同一批来到这里),就开始连最稀的粥或水都没办法下咽。今天是星期六。我无法预期雷斯还能活到下星期三。

把小船和东西从船上拉到岛上,包括翻越过一个即使不必拉雪橇我也爬不上去的冰脊,劳动量无比巨大。当然这会为我带来一些撞伤与骨折类伤患。其中包括水兵比尔·宣克斯手臂严重的复合式骨折,尖锐的骨头碎片在两个地方穿破了他的肌肉与皮肤。因为怕他得败血病,我帮他把骨头接好后,就将他留在帐篷里。

坏血病仍然是潜藏在这帐篷里的主凶。

费兹坚船长的个人侍从侯尔先生很可能会是这里第一个死于坏血病的人。他一天中大多数时间都意识不清。和雷斯与海勒一样,他必须被人用雪橇拖着,从可悲的船那里经过二十五英里路程来到惊恐营。

爱德蒙·侯尔是坏血病初期相当典型的病例。这位船长侍从是个年轻人,再过两个多星期,到五月九日才满二十七岁,如果他那时候还活着。

身为一名侍从,侯尔算是块头高大,他有六英尺高。在探险队起航的时候,总船医史坦利和我从各方面来看都觉得他很健康。他做事时动作利落、聪明、机敏、有活力,而且很少有侍从像他这么有运动员的体魄。一八四五年与一八四六年之间的冬天,在毕奇岛的冰上常常举办赛跑与人力拉雪橇比赛,那时候尔就经常得第一名,也常常是他所属队伍的灵魂人物。

他在去年秋天开始出现坏血病的轻微症状:疲劳、倦怠、愈来愈常将事情弄混淆。在威尼斯嘉年华灾难后,病情变得非常明显。他继续服侍费兹坚船长,一天十六个小时,进入二月后工作时数还更长,他的健康终于出现问题。

第一个让侯尔先生注意到的症状是水手舱船员们戏称的“荆棘冠冕”。

血开始从爱德蒙·侯尔的头发里流出来,还不只是从他头上的毛发流出来而已。先从他的帽子,接着是他的衬衣,最后连他的内裤也每天都沾满血迹。

我曾经很仔细观察过,发现头皮上的血确实来自毛囊。有些船员为了避免出现这症状而把头发剃光,当然一点用处也没有。因为大多数船员的威尔斯假发、帽子、围巾,现在连枕头也一样被血浸湿了,所以船员和军官们开始在头饰底下先缠上毛巾,睡觉时也是躺在毛巾上。

当然,有体毛的地方都会冒出血来的难堪与难受,绝不是这几个简单动作就能化解的。

一月时,侍从侯尔的皮肤下面开始出血。虽然当时户外比赛早已成为过去式,侯尔先生的职责也很少需要离开船很远或付出大量劳力,但只要有些微碰撞或擦伤,他身上就会出现一大片红色与蓝色肿块,而且不会好起来。刮马铃薯或切牛肉时不小心割伤自己,几个星期内伤口都不会愈合,还会持续流血。

到了一月底,侯尔先生的脚已经肿成两倍大。要服侍船长时,他还得向较胖的船员借条脏裤子来穿。因为关节愈来愈痛,他几乎无法入睡。到了三月初,任何动作都会让侯尔痛得受不了。

整个三月,侯尔坚持不留在幽冥号的病床区,他要回到自己的卧铺,服侍并且照顾他的船长费兹坚。他的金发一直结着血块,肿起来的手、脚和脸开始变得像面团。每天我检查他时,皮肤都变得更没弹性;在幽冥号整个被压碎的一个星期前,我的手指可以深深压进他的肉里,而那凹洞就永远留在那里,新的淤血会开始向外扩散,形成一片不久就会大量出血的肤块。

到了四月中,侯尔整个人的身体已经膨胀得不成人形。他的脸和手因为黄疸而呈黄色,眼睛也呈现明亮的黄色,在不断流血的眼眶衬托下,看起来相当骇人。

虽然我的助手和我花不少力气,每天帮他翻身及移动身体好几次,但是到了要将他从垂死的幽冥号上移出来的那天,侯尔还是长了许多褥疮,疮已经变成棕紫色的溃疡,不断在流脓。他的脸,尤其是鼻子和嘴巴两侧也有溃疡,不断渗出脓与血。

坏血病患者的脓有非常难闻的腐臭味。

我们把侯尔先生移到惊恐营那天,他的牙齿掉到只剩下两颗。在去年圣诞节那天,他还是整支探险队中笑容最健康的年轻人呢。

侯尔的牙龈变黑而且向后缩。他一天只有几小时有意识,而在那段时间里,他每一秒都非常疼痛。我们打开他的嘴巴要喂他时,几乎无法忍受那味道。因为没办法清洗毛巾,我们就在他的床上铺了帆布,现在那帆布因为沾了血而变黑了。他结冻、肮脏的衣服也因为干血与脓块而变得易碎。

他的外观和苦楚已经够可怕了,更可怕的是爱德蒙·侯尔的情况还会一天比一天糟,继续苟延残喘好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坏血病是个狡猾的杀手。它会折磨受害者很长一段时间,才放手让他死去。当人死于坏血病,他最亲密的家属通常已经认不出他来,而他的神智也已经不足以认出对方。

但是在这里不成问题。探险队除了有一对兄弟外(汤马士·哈特内在毕奇岛失去了他的哥哥),不会有任何家属出现在冰海上,或是来到这座不断受风、雪、冰、闪电以及浓雾侵袭的可怕之岛。我们倒下时没有亲人会来认尸,更不用说来将我们埋葬。

病床区有十二个人不久之后会死于坏血病,而且一百零五个生存者中超过三分之二已经出现一个或一个以上的坏血病症状,包括我自己在内。

再不到一个星期,我们的柠檬汁将会喝完。它是我们最理想的抗坏血病食物,但是在过去这一年里的效用已经愈来愈小。到时候我仅剩的抗坏血病药物就是醋。一个星期前在惊恐号船外的贮粮帐篷里,我亲自监督船员们把剩下的醋从木桶倒到十八个小桶子里,准备供十八艘已经用雪橇运送到惊恐营的小船使用。

船员们讨厌醋。醋和柠檬汁不一样,柠檬汁的酸味可以借着加些糖水甚至兰姆酒勉强压过去。但是对于味觉已经被身体系统里的坏血病破坏掉的病患来说,醋尝起来就和毒药差不多。

军官们比船员们吃过更多葛德纳食物罐头一船员们选择吃他们最爱吃(虽然有股腐臭味)的腌猪肉与腌牛肉,直到木桶里的肉全被吃光——看起来他们也确实比一般船员容易因为坏血病的后期症状而倒下。

这证实了麦当诺医生的理论。他认为肉类、蔬菜以及汤的罐头缺少了对抗坏血病的重要成分。相较之下,虽然有点腐败、但过去一度新鲜的食物,就没有这问题。如果我能奇迹似的找到这成分,不管是毒物或是灵丹,不仅很有可能救活船员,甚至包括侯尔先生,也很有机会被封为爵士——当然是在我们被搜救队发现,或者各凭本事到达安稳的海湾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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