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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气味总是让他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刚一走进还处在昏暗之中的房间,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就察觉出这种味道。他来这里是为了处理一桩紧急事件,但从很多年前开始,这类事件在他看来就算不上紧急了。来自安的列斯群岛的流亡者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曾在战争中致残,是儿童摄影师,也是医生交情最深的象棋对手,此刻已靠氰化金的烟雾从回忆的痛苦中解脱了。

医生看到死者身上盖着一条毯子,躺在他生前一直睡的那张行军床上。旁边的凳子上放着用来蒸发毒药的小桶。地上躺着一条胸脯雪白的黑色大丹犬,被拴在行军床的床脚。狗的尸体边是一副拐杖。闷热而杂乱的房间,既是卧室也是工作室,此刻,随着晨曦从打开的窗子照进来,才开始有了一丝光亮。但只这一丝,已足以让人即刻感觉到死亡的震慑力。另外几扇窗子和房间的所有缝隙,不是被破布遮得严严实实,就是被黑色的纸板封了起来,这更加重了压抑的气氛。一张大桌上,堆满了没有标签的瓶瓶罐罐。两只已经掉皮的白镞小桶,笼在一盏红纸罩的普通聚光灯下。尸体旁边的那第三只桶则是用来装定影液的。到处都是旧杂志和报纸,还有一摞摞夹在两块玻璃片之间的底片,家具也破败不堪,但所有这些都被一双勤劳的手收拾得一尘不染。尽管窗外吹来的凉风使空气变得清新了—些,但熟悉的人仍旧能够闻到苦杏仁的气息中那种不幸爱情的温热余味。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曾不止一次地在无意中想过,这里并不是蒙上帝恩召而死去的合适场所。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最终揣摩到,或许这里的混乱无章,也正是遵从了全能上帝的秘密旨意。

一名警官带着一个正在市诊所进行法医实习的年轻学生,已先行赶到这里。正是他们,在乌尔比诺医生到来之前,打开窗子通风,并把尸体遮盖起来。两人庄严地向医生致意。这一次,这庄严中的哀悼之意多过崇敬之情,因为无人不知医生和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之间的深厚友谊。德高望重的医生和两人握了握手,就像一直以来,他在每天的普通临床课前都会和每一位学生握手一样。接着,他用食指和拇指肚像拈起一枝鲜花似的掀开毺子的边缘,以一种神圣的稳重,一寸一寸地让尸体显露出来。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浑身赤裸,躯体僵硬而扭曲,两只眼睁着,肤色发蓝,仿佛比前一晚老了五十岁。他瞳孔透明,须发泛黄,肚皮上横着一道旧伤痕,还留有很多缝合时打的结。由于拄着双拐行动十分吃力,他的躯干和手臂就像划船的苦役犯一样粗壮有力,而他那无力的双腿却像孤儿的两条细腿似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注视了尸体片刻,内心感到一阵刺痛,在与死神做着徒劳抗争的漫长岁月中,他还极少有这样的感触。“可怜的傻瓜,”他对死者说,“最糟的事总算结束了。”他盖上毯子,又恢复了学院派的高傲神情。去年,他刚刚为自己的八十大寿举行了三天的正式庆典。在答谢辞中,他再次抵制了退休的诱惑。他说:“等我死了,有的是时间休息,但这种不虞之变还没有列人我的计划当中。”尽管右耳越来越不中用,也尽管他得靠一根银柄手杖来掩饰自己蹒跚的步履,但他的穿着依旧像年轻时一样考究:亚麻套装,怀表的金链挂在背心上。他的巴斯德式胡子是珍珠母色的,头发也是,梳理得服服帖帖,分出一道清晰的中缝,这两样是他性格最忠实的体现。对于越来越令他不安的记忆力衰退,他通过随时随地在零散的小纸片上快速记录来做弥补,可最后,各个口袋都装满了混在一起的纸片,难以分辨,就像那些工具、小药瓶以及别的东西在他那塞得满满的手提箱里乱作一团一样。他不仅是城中最年长、声望最高的医生,也是全城最讲究风度的人。然而,他那锋芒毕露的智慧以及过于世故地动用自己大名的方式,却让他没能得到应有的爱戴。

他给警官和实习生下的指示明确而迅速。不必解剖验尸。房里的气味足以确定,死因是小桶中某种照相用酸液引起的氰化物挥发,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对这些事十分清楚,所以绝不可能是意外事故。面对警官的犹疑,他用自己典型的方式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您别忘了,在死亡证明上签字的是我。”年轻的医生非常失望:他还从来没有机会在尸体上研究氰化金的作用。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惊讶于自己竟从未在医学院见过这个学生,但那动不动就脸红的样子和安第斯口音立刻便使他明白了:也许这年轻人才刚刚来到这座城市。他说:“要不了几天,这里的某个爱情疯子就会给您提供这样的机会。”话一出口,他这才意识到在自己所记得的数不清的自杀事件中,这还是第一起不是因爱情的不幸而使用氰化物的。于是,他一贯的口吻有了一丝改变。

“到时候好好留意,”他对实习生说道,“死者的心脏里通常会有金属颗粒。”

接着,他就像对下属说话似的同警官交谈起来。他命令警官绕过一切程序,以便葬礼能在当天下午举行,而且要尽可能秘密地举行。他说:“稍后我会去和市长说。”他知道,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是个极端俭省的人,生活近乎原始化,他靠手艺挣来的钱远远超过他的生活所需,因此,在房间的某个抽屉,想必会有绰绰有余的存款来支付安葬的费用。

“没找到也没关系。”他说,“全部费用由我承担。”

他让警官告诉报界,摄影师是自然死亡,尽管他相信这消息根本不会引起记者们的丝毫兴趣。他说:“如果有必要,我会去和省长说。”警官是个严肃而谦卑的公务人员,知道医生对公事向来一丝不苟,有时甚至因此激怒最亲近的朋友,所以很惊讶他竟会如此轻率地为了加快安葬进程而跳过法律手续。他唯一不愿做的,便是去和大主教商量,让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葬在圣地。警官对自己的失礼有些后悔,试图做出解释。

“我知道,他是一位圣人。”

“更为罕见的是,”乌尔比诺医生说,“他是一位无神论的圣人。但这些就是上帝的事了。”

远处,在这座曾经的殖民城市的另一端,教堂里响起了召集人们去望大弥撒的钟声。乌尔比诺医生戴上半月形的金丝眼镜,看了看挂在金链上的怀表——方形的怀表做工精致,盖子是靠弹簧打开的——再不走就要错过圣神降临节的弥撒了。

客厅里有一架底座带轮子的巨型照相机,就像公园里用的那种。幕布上用手工作坊的颜料画着黄昏海景。墙上挂满了孩子的照片,拍的是各种值得纪念的时刻:第一次领圣体,戴兔子面具,幸福的生日。年复一年,乌尔比诺医生就在这里,在下午全神贯注的棋局中,看着墙壁逐渐被照片覆盖。有很多次他都心痛地想,在这个由一张张不经意间拍下的照片组成的画廊里,就孕育着这座城市的未来:它将由那些性格不定的孩子们统治,并最终被他们毁灭,连一丝昔日荣耀的灰烬也不复存在。

写字台上,一个装了几支水手烟斗的罐子旁边,是一盘还没下完的棋。尽管乌尔比诺医生急于离开,而且心情阴郁,但还是抵不住对这盘残局研究一番的诱惑。他知道这一定是前一晚留下来的,因为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每天黄昏都下棋,而且每星期至少跟三个不同的人对弈,但他一向都会把棋下完,然后把棋盘和棋子收进盒子,放进写字台的一个抽屉。医生知道他惯执白子,而这一局,白棋在四步以内必输无疑。“如果真是谋杀,这里面一定有不错的线索。”他自言自语道:“我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能布下如此精妙的埋伏。”为何这位向来战斗到最后一滴血、从不屈服的战士,竟没有完成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战斗?若不调查清楚,他简直会活不下去。

早晨六点,巡夜人在做最后一圈巡逻时,看见钉在临街大门上的一块牌子上写着:请进,无需敲门,并请通知警察。很快,警官和实习生就赶来了。两人把房子搜查了一遍,试图在无可置疑的苦杏仁味之外寻找由其他原因致死的证据。就在医生驻足分析那盘未下完的棋局的短短几分钟里,警官在写字台上的纸堆中发现了一封写给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信。信封被厚厚的火漆封得严严实实,为取出信,不得不撕烂信封。为了让屋里的光线亮一点儿,医生拉开黑色的窗帘,先飞快地扫了一眼这沓工工整整写满了正反两面的十一页纸。而当他开始读第一段时,就明白自己肯定赶不上圣神降临弥撒的圣餐了。他读着信,激动得气喘吁吁,时而为找回中断的头绪往回翻上几页。等读完后,他看上去就好像刚刚从很远的地方、花了很长的时间回来似的。尽管努力克制,但他的沮丧显而易见:嘴唇发蓝,一如尸体的颜色;而把信折起来放进背心口袋时,他也无法控制手指的颤抖。这时,他才又想起身边的警官和年轻的医生来,透过一片沉痛的迷雾,他冲他们笑了笑。

“没什么特别的。”他说:“不过是他最后的一些嘱托。”这只是一半的真相,但他们却把它当作事实的全部接受了,因为他们按医生的指令揭开一块地砖,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一本陈年账簿,上面记着保险箱的密码。死者的钱虽没有他们想象的多,但也足够应付葬礼并结清一些小额账目。这时,乌尔比诺医生意识到,在神甫宣讲福音之前,自己也无法赶到教堂了。

“自我懂事以来,这还是第三次错过星期日弥撒。”他说,“但上帝会原谅我的。”

尽管他几乎按捺不住想与妻子分享信中秘密的急迫心情,但还是宁愿再耽搁几分钟,把细枝末节安排妥当。他答应去通知城里为数众多的加勒比流亡者,因为或许他们会想向这样一位最受人尊敬、最活跃、也最激进的人表达最后的敬意,尽管很显然,他最终还是向令人绝望的坎坷屈服了。他还会去通知死者的棋友,无论是杰出的专业棋手还是无名小卒,另外,也会通知其他一些和死者交往不那么频繁但也可能想参加葬礼的朋友。在看那封遗书之前,他本决定要做主事的第一人,但读过信后,他什么也不敢确定了。不过不管怎样,他还是要送一个栀子花的花圈,因为也许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在最后一刻表达了悔意。葬礼安排在下午五点,在炎热的季节,这是一个合适的时间。如果有事找他,他从中午十二点起就会一直待在拉希德斯·奥利维利亚医生的乡间别墅,他这位爱徒那天将举办豪华午宴以庆祝自己从医二十五周年。

自从度过最初艰苦奋斗的岁月,赢得了全省无人能及的尊敬和名望,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便过起了规律的生活,每日的行踪都有律可循。他每早鸡鸣即起,并从那一刻开始服用一些秘方:溴化钾以提神醒脑,水杨酸盐以缓解阴雨天的骨痛,几滴黑麦角汁以克制眩晕,颠茄以保证良好睡眠。他在不同时刻服用不同药物,而且总是背着人偷偷服下,因为在漫长的医生和教师生涯中,他向来反对为人开具延缓衰老的药方:对他来说,忍受别人的病痛要比忍受自己的容易得多。他的兜里总是带着一小包樟脑,没人看见时便取出来深吸上一口,以消除那么多药物混在一起带来的恐惧。

他会先在书房里待上一个小时,为星期一至星期六每早八点在医学院讲授的普通临床课备课,这门课他一直教到了去世前一天。他也是文学新作的忠实读者,他在巴黎的书商会把书邮寄给他,本地书商也会为他从巴塞罗那订购,尽管他并没有像关注法语文学那样关注西班牙语文学。但不管怎样,他从不在早晨阅读文学,而是在午睡后读上一小时,晚上睡觉前再读一会儿。备完课,他在浴室里对着敞开的窗子,做十五分钟呼吸运动,冲着鸡鸣的方向吸进呼出,因为那边空气清新。然后,他洗澡,整理胡子,在正宗法里纳·赫赫努贝古龙水的香味中为胡子上胶,接着穿上白色亚麻套装,搭配背心和软帽,以及一双鞣制的软山羊皮靴。八十一岁的他仍旧保持着温文尔雅的风度和振奋的精神,一如当年大霍乱后不久他刚从巴黎回来时的样子。他的头发从中间分开,梳得十分整齐,就和年轻时一样,只不过颜色变成了金属色。他在家中用早餐,但食谱是单独的:一杯用以养胃的大苦艾花茶,外加一头大蒜,一瓣一瓣地掰下来,就着面包有意识地细细咀嚼,以预防心脏衰竭。上完课,他很少没有活动,要么去践行市民的参与精神,要么去尽教会中的义务,再不就是与他的艺术和社会革新事业有关。

他几乎总是在家中吃午餐,然后坐在院子的露台上午睡十分钟。睡梦中,他听见女仆们在枝繁叶茂的芒果树下唱歌,听着街上的叫卖声,以及海湾里燃油机和马达发出的轰鸣声——炎热的下午,它们排出的废气在整座房中弥漫,就像一个被判腐烂而死的天使在扑腾翅膀。之后,他会花一个小时阅读新书,特别是小说和历史书籍。然后,他给家里养的鹦鹉上法语和声乐课,这只鹦鹉从很多年前起就是当地的一道风景。四点钟,他喝下一大杯加冰柠檬水后,就出门去看望病人。虽然上了年纪,他还是坚持不在诊所接诊,而是继续到病人家里出诊。自从城市建设得越来越方便,人们可以步行到达城中的任何地方以来,他就一直这样做。

他第一次从欧洲回来时,是用家中那辆由两匹泛着金光的枣红马拉的四轮马车代步。后来车坏了,他便改用一辆单匹马拉的敞篷车。后来,马车开始从世界上消失,城中也仅剩下几辆以供游客观光或在葬礼上运送花圈,他却仍旧带着某种对时尚的轻蔑,继续使用这辆马车。尽管拒绝退休,但他心里很清楚,现在人们只在基本上已无力回天的情况下才请他前往,不过他认为这也是一种专业的体现。只需看一眼病人的气色,他便知道病情如何。他越来越不相信特效药,而眼瞅着外科手术得到推广,他感到非常不安。他常说:“手术刀是药物无效的最有力证明。”他认为,从严格意义上说,所有药物都具有毒性,而百分之七十的日常食物也会加速死亡。“事实上,”他常在课堂上说:“只有少数医生真正了解为数不多的几种药物。”他从年轻时的热血青年变成了他自己所谓的宿命论的人道主义者:“每个人都是自己死亡的主宰者,时间一到,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助他们没有恐惧和痛苦地死去。”尽管拥有这些极端思想(它们甚至都已成为当地民间医学传说的一部分了),但他昔日的学生即便已经开了自己的诊所,也还是会来向他请教,因为他们视他为当时人们所谓的那种具有“诊断慧眼”的人。总而言之,他一直是位收费昂贵、出类拔萃的医生,病人都集中在总督区的名门望族。

他每天的工作井井有条,所以在下午出诊期间,如果出现什么紧急事件,他的妻子向来知道该往哪儿给他捎口信。年轻时,他回家前总会在教区咖啡馆逗留一会儿,他的象棋技艺就是在那里同岳父的狐朋狗友以及几个加勒比流亡者一起精进的。但从新世纪伊始,他便不再去教区咖啡馆了,而是试图组织由社交俱乐部赞助的全国性比赛。而正是在这个时期,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来了,那时他双膝已经坏死,还不是儿童摄影师,但不到三个月时间,所有只要会在棋盘上摆弄个一兵半卒的人全都认识了他,因为根本没人能下赢他一盘棋。对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来说,这是一次奇迹般的相识,因为那时的他已无法自拔地迷上了象棋,而能使他满意的对手却没有几个了。

多亏了医生,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才成为这里的一员。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成了他无条件的保护人和一切事务的担保者,甚至都没去调查一下他是个怎样的人,以前是做什么的,究竟在怎样一场不名誉的战争中流落成这副残废而茫然的模样。最后,医生借钱给他开了一家照相馆,而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自从为第一个被镁光灯的闪光吓了一跳的孩子拍照以来,像编制绳索般严谨地还清了最后一分钱。

这一切都是因为象棋。起初,他们从晚餐后的七点钟开始下,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棋艺明显更胜一筹,所以他合理地让给医生几步。但让得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一步不让。后来,加利略·达孔特开了第一家电影院,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成了那里最准时的观众之一,二人的对弈便被挤到没有电影首映的夜晚。那时,他已成为医生的挚友,医生甚至心甘情愿地陪他去看电影。但医生从不带妻子,一方面是因为妻子没有耐心跟随复杂的情节线索,另一方面也因为他仅凭敏锐的嗅觉,便能感觉到对于其他任何人来说,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都绝非一个好伙伴。

唯一与平时安排不同的是星期日。他会到教堂去望大弥撒,然后回家,一整天都在院子的露台上休息、读书。若非极端紧急的情况,安息日他很少出诊,而且从很多年前起,除非迫不得已,他也不再在安息日参加社交活动。但在这个圣神降临节,出于意外巧合,两件罕有的事赶在了一起:朋友之死和得意门生从医二十五周年纪念。然而,他并没有像自己预计的那样,签署完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死亡证明后就直接回家,而是听任了好奇心的驱使。

一上马车,他便迫不及待地又看了一遍那封遗书。接着,他命令车夫带他前往奴隶老区的一个偏僻地址。这个决定与他平日里的习惯迥然不同,以至于车夫不得不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确实没错:地址很清楚,而且,写下这个地址的人有充足的理由对它再熟悉不过了。乌尔比诺医生又翻回到遗书的第一页,再次沉浸在信中披露的那段不堪回首的秘密往事之中。倘若他能让自己相信,这些并非一个将死之人的胡言乱语,那么,尽管到了这把年纪,生活也还是有可能因此改变。

从一大早开始,天空就没有好心情,阴云密布,透出阵阵凉意,但好在中午之前还没有下雨的危险。车夫试着抄近道,拐进了这座殖民城市崎岖的石子路。有好几次,为了不让马儿受惊,他们不得不停下车,因为从圣神降临节的庆祝活动中归来的学生和宗教团体造成了一片混乱。街道被纸花环、音乐和鲜花填满了,还有撑着各色阳伞、身穿荷叶边薄纱裙、站在阳台上观礼的姑娘们。在大教堂广场上,解放者的雕像被淹没在非洲棕榈树和崭新的球形路灯之中,几乎已经辨认不出。教堂的出口处堵满了汽车,庄严而又喧闹的教区咖啡馆里连一个空位也没剩下。那里唯一的一辆马车便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和城中屈指可数的那几辆剩余的马车区别明显:它的漆皮顶棚总是闪闪发亮,把手等装饰物也都是铜制的,以防被硝腐蚀,轮子和车辕则都漆成了红色,还镶着金边,仿佛在参加维也纳歌剧院的盛装演出一般。此外,那个时候就连那些最喜欢装模作样的家庭都已经允许司机穿上干净的衬衫,可他却仍旧要求自己的车夫身穿软塌塌的丝绒制服,头戴马戏团驯兽师那般的礼帽,这种做法不仅让人觉得不合潮流,而且在加勒比地区的酷暑季节,显得尤为缺乏怜悯之心。

尽管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对这座城市的热爱近乎疯狂,也尽管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了解它,但他很少有机会像那个星期日那样毫无顾忌地来到这片喧嚷的奴隶老区探险。车夫绕了很多圈,打听了一次又一次才找到地址。乌尔比诺医生也终于切近地体会到泥沼的阴郁可怕,它那不祥的寂静,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恶臭,这种气味曾在无数个不眠的清晨,混着院中的茉莉花香飘进他的卧室,而他却总觉得它就像昨日的一阵风一样转瞬即逝,和他的生活没有半点关联。然而,当马车在街道的泥泞中颠簸,几只兀鹫争夺着被海水裹挟的屠宰场残渣时,那种曾无数次被他的思乡情怀美化了的恶臭变成了令人无法忍受的现实。与总督区的石砌房屋不同,这里的房子都是由褪色的朽木和锌皮屋顶盖成,而且大部分建在木桩上,以免西班牙人遗留下来的那些露天污水沟里的臭水漫到屋里来。一切都显得凄凉无助,可那一间间肮脏的小酒馆里却传来震耳欲聋的鼓乐声,那是穷人的狂欢,既无涉上帝,也无涉圣神降临节的诫命等他们终于找到地方,马车后面已经跟了一群光着身子的小孩,他们哄笑着车夫戏剧式的装扮,迫使他不得不用鞭子吓跑他们。本打算做一次私密拜访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此刻为时过晚地领悟到,没有哪一种天真比他这个年龄的天真更危险了。

这是一座没有门牌号的房子,从外表看,除了镶花边的窗帘和一扇从某座古老教堂里卸下来的大门,其余并没有什么能把它和其他更为破败的房子区别开来。车夫叩了叩门环,确认地址正确后才扶医生下车。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门里的昏暗处站着一个妇人,全身上下穿着丧服,耳边别着一枝玫瑰。这是个黑白混血女人,年纪不下四十,但身材依旧高挑,金色的眼睛有些冷酷,头发紧紧地贴在头上,仿佛戴着一个棉制头盔。乌尔比诺医生没能认出她来,尽管在摄影师的工作室里,他曾在那些云山雾罩的棋局间见过她几次,有一次甚至还给她开过几服医治间日热的奎宁药方。他向她伸出手,而她用双手握住,但与其说是为了向他表示问候,倒不如说是为了扶他走进屋子。客厅里的氛围让人仿佛置身于一片看不见的树林,到处是鸟语花香,摆满了精致的家具和器物,每一件东西都在它应在的位置。乌尔比诺医生由此毫无感伤地想起了上世纪一个秋曰的星期一,他所经过的那坐落在巴黎蒙马特大街二十六号的古董商小店。女人在他的对面坐下来,开始用不流利的卡斯蒂利亚语和他交谈。

“医生,您把这儿当成家里就行。”她说,“我没想到您这么快就来了。”

乌尔比诺医生瞬间感到自己的意图暴露无遗。他用心打量了女人一番,注意到她一身素孝,以及她悲痛中的不卑不亢。于是,他明白了,这次拜访早已注定是徒劳的,因为对于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在遗书中所提到和指明的一切,她比他知道得更多。的确如此。她一直陪伴着他,直到他死前几个小时,一如她半生都怀着仰慕和谦卑的温柔陪伴着他一样。这种情感几乎与爱情无异,但在这座连国家机密都处于众人掌控之中的昏睡省城,竟然无人知晓。他们是在太子港的一家慈善医院认识的,她在那里出生,而他在那里度过了最初的流亡岁月。她比他晚一年来到这座城市,声称是短期拜访,但二人心照不宣,都明白她是要永远地留下。她每星期打扫整理一次他的工作室,可就连那些最爱捕风捉影的邻居都混淆了表象与真实,因为他们和所有人一样,都以为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的残疾不仅仅是无法走路。甚至连乌尔比诺医生也从医学的角度合理地做出了这样的推测。要不是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自己在信中吐露了实情,医生永远也不会相信他竟会有一个女人。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很难理解,两个没有过往包袱的自由的成年人,并且处在这个封闭社会的偏见之外,却像那些禁忌之爱一样选择了这样一种飘忽不定的方式。对此她解释说:“他就喜欢这样。”况且,同这个始终也不曾完全属于她的男人分享这份秘密恋情,加之两人都不止一次地从中享受到那种瞬间爆发的喜悦,这在她看来并不是一种难以接受的方式,恰恰相反:生活已然向她证明,这或许倒是一种典范。

前一晚他们还去了电影院,各付各的账,座位也是分开的。自从那个意大利移民加利略·达孔特在一座十七世纪的修道院废墟上建起了露天电影院,他们每个月都至少像这样去两次。那晚,他们看的是《西线无战事》,一部由上一年流行的小说改编的电影,那本小说乌尔比诺医生也读过,并为书中战争的野蛮悲痛不已。之后,他们在工作室会合,她发现他心事重重,怅然若失,以为是电影中受伤的士兵在淤泥中垂死挣扎的残酷场面所致。她邀他下棋,借以分散他的注意力。而为了让她开心,他答应了,但下得心不在焉,当然,他还是用白子。最终,他比她先看出,再有四步自己就要输了,于是毫无颜面地投了降。这时,医生才明白,那最后一盘棋局的对手是她,而不是他之前猜想的赫罗尼莫·阿尔戈特将军。他惊奇地嘟囔了一句:“那盘棋下得真是精妙!”

她坚持说,那并不是她的本事,而是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被死亡的迷雾弄得晕头转向,移动棋子的时候心中已没有了爱。对弈中断时大约十一点一刻,因为公共舞会的音乐已经停止。他请求她让他单独静一静。他想给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写封信。他一直把医生视作他所认识的最值得尊敬的人,而且,就像他常说的,尽管能将两人联系起来的不过是象棋这个嗜好,但医生是他真正能够交心的朋友。在他和医生看来,下棋与其说是一门学问,不如说是一种理性的对话。于是,她知道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已经走到了解脱的边缘,他的生命所剩下的不过是写一封信的时间。医生对此简直无法相信。

“这么说,您早就知道!”他惊呼道。

她证实说,她不仅早就知道,而且还曾怀着爱意帮他分担过这种垂死的痛苦,就像她也曾怀着同样的爱帮他发现幸福。因为他生命中最后十一个月的情况就是这样:一种残酷的垂死挣扎。“您的责任应该是把这件事通报给大家。”医生说。“我不能这样做,”她有些震惊,“我太爱他了。”自认为什么话都听过的乌尔比诺医生,却从未听谁说过这样的话,而且还说得如此坦荡。他全神贯注地直视着她,想把这一刻铭记心中:她就像一尊河神的雕像,眼睛如蛇眼一般,无所畏惧地裹在一袭黑衣之中,耳边别着玫瑰花。很久以前,在海地一片荒凉的沙滩上,两人做爱后赤裸地躺在那里,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突然感叹道:“我永远也不会变老。”她把这句话理解为他要与时间的劫掠进行殊死搏斗的英勇决心,但接下来他说得更为清楚直白:他决定,要在六十岁结束自己的生命。

事实上,他在这一年的一月二十三日刚刚年满六十。于是,他把圣神降临节的前一晚定为最后的期限,—对于这座将自己奉献给圣神的城市来说,这是最大的节日。昨晚发生的事,没有一个细节是她事先不知道的。他们经常谈起它,一同承受着时间流逝的痛苦,可无论他,还是她,都无法阻止这不可逆转的岁月洪流。赫雷米亚·德圣阿莫尔以一种毫无意义的热情热爱着生活,他爱大海,爱爱情,爱他的狗,也爱她。随着死期临近,他越来越向绝望屈服,就仿佛他的死并不是当初由他自己决定的,而是无情的命运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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