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公子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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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公子无忌是魏昭王的幼子，他礼贤下士、节行仁义，所以当平原君求助于魏国的时候，他能得到侯嬴、如姬和朱亥等人的帮助，偷走虎符，杀死晋鄙，率领军队解除了赵国之围。本篇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写信陵君的屈尊礼贤，一部分写信陵君的大义凛然。信陵君的节义与侯嬴、朱亥“士为知己者死”的精神相互烘托，相得益彰。
·夷门求侯嬴·
【原文】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是时范雎亡魏相秦，以怨魏齐故[1]，秦兵围大梁，破魏华阳下军[2]，走芒卯。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3]，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4]。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5]。
【注释】
[1]以怨魏齐故：因为怨恨魏相魏齐的缘故。魏齐曾屈打范雎几乎致死。后来范雎逃到秦国，化名张禄，得到秦昭王的信任，做了相国。[2]华阳下军：指魏国驻扎在华阳的军队。华阳，山名，在今河南密县境内。[3]下：降低自己的身份，谦恭地与人交往。[4]致：招来，延揽。食客：宾客，因其依附贵族而生活，故称为食客。[5]加兵：用兵侵犯。谋：做侵犯的打算。
【译文】
魏公子无忌，是魏昭王的小儿子，也是魏安釐王的异母兄弟。魏昭王去世后，安釐王即位，封公子无忌为信陵君。此时范雎逃离魏国去秦国做了丞相，因为怨恨魏齐的缘故，让秦兵围困大梁，大败魏国华阳的驻军，赶走了芒卯。魏王和公子都很担心这件事。
公子为人仁厚而礼贤下士，士不论贤能与否，无忌都能谦卑而有礼地与他们结交，不敢因为自己身份显贵而对士有所骄慢。方圆几千里之内的士人都因为这个原因，争先恐后地归附他，招致的门客有三千多人。这个时候，诸侯都认为公子贤能，门客多，十几年的时间里不敢派兵侵略魏国。
【原文】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1]。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2]。不肯受，曰：“臣修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3]，自迎夷门侯生[4]。侯生摄敝衣冠[5]，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愈恭[6]。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7]。”公子引车入市，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8]，与其客语，微察公子[9]。公子颜色愈和。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10]。市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11]。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12]，宾客皆惊。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13]。嬴乃夷门抱关者也[14]，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15]，今公子故过之[16]。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市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复谢[17]，公子怪之。
【注释】
[1]夷门：大梁城的东门名。监者：看守城门的人。[2]厚：重多。遗（wèi）：赠送，送给。[3]虚左：空出左方的座位。古代乘车以左位为尊位。信陵君自己坐在右边赶车，而留出左边的客座，以示恭敬。[4]侯生：即侯嬴。[5]摄：整理。敝：破旧。[6]执辔：握着驾车的马缰绳。[7]枉：委屈。过：拜访、探望。[8]俾倪：同“睥睨”，斜着眼睛看，含有高傲之意。[9]微：暗暗地。[10]举酒：即举酒开宴之意。[11]从骑：指随从人员。[12]遍赞宾客：向侯生周遍地介绍宾客。赞，引见，进见。[13]为：难为，使人为难。[14]抱关者：抱门插关的人。关，门闩。[15]有所过：有拜访朋友的事。指拜访朱亥。[16]故：乃，竟然。[17]复谢：答谢。
【译文】
魏国有个隐士名叫侯嬴，年龄已经七十岁了，家境贫寒，担任大梁城东门的守门官。公子听说之后，前去问候他，打算重重地赠给他礼物。侯嬴不肯接受，说：“我修养身心、砥砺品行好几十年，终究不能因为守门贫困的缘故而接受公子的钱财。”公子于是置备酒席大宴宾客。客人都坐定之后，公子带着跟随的车马，空着左边的座位，亲自去迎接看守夷门的侯嬴。侯嬴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服和帽子，径自走上车子，在上首坐了下来，一点也不辞让，打算借此考验一下公子的诚意。公子握着驾车的缰绳，态度更加谦恭。侯嬴又对公子说：“我有个朋友在市井之中屠宰牲畜，希望委屈一下您的车马，允许我去拜访他。”公子引导车马去了市集，侯嬴走下车子去拜访朋友朱亥，斜着眼睛看公子，故意站了很久，和他的朋友一起聊天，暗中观察公子。公子的脸色更加温和。在这个时候，魏国的将相、宗室以及宾客都坐满了，等待公子回来开宴。市集上的人都看见公子握着缰绳。跟随的人都暗地里骂侯嬴。侯嬴观察到公子的脸色始终没有改变，就辞别朋友上了车。到了公子府中，公子领着侯嬴坐在上座，把侯嬴周边的宾客一一介绍给他，宾客都十分吃惊。酒喝到畅快的时候，公子站起来，到侯嬴面前向他敬酒祝福。侯嬴于是对公子说：“今天我侯嬴为难公子也够多了。侯嬴只不过是看守夷门的守城官，然而公子却委屈车马，亲自在大庭广众之下迎接我，我本不应该去拜访朋友，却让您特意陪我去访问他。但是我打算成就公子的名声，所以长时间地使您的车马停在市集上，去拜访朋友以此暗中观察公子，而公子的态度更加谦恭。市集上的人都认为我是小人，而认为公子是有德行的人，能够礼贤下士。”于是宴会散了之后，侯嬴就成了公子无忌的上宾。
侯嬴对公子说：“我所拜访的屠户朱亥，这人是个贤能的人，世上没有人能了解他，所以隐居在市井之中屠宰牲畜。”公子多次去拜访他，朱亥却故意不回拜，公子对此感到很奇怪。
公子无忌礼遇侯嬴
·窃符救赵·
【原文】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1]，又进兵围邯郸。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2]，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于魏。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邺[3]，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4]。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5]，让魏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6]，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7]。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余乘[8]，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惧死。
【注释】
[1]破赵长平军：指公元前260年秦将白起在长平围攻赵军，射杀赵将赵括，赵兵四十万人投降，尽被坑杀。[2]平原君：即赵公子赵胜。[3]壁：扎营驻守。[4]持两端：采取动摇不定的两面倒的策略。[5]冠盖相属：形容使臣连续不断地到来。冠盖，古时官员的冠服和他们车乘的篷盖。属，连续。[6]自附：自愿依托。[7]万端：各个方面，各种办法。[8]约：凑集，备办。
【译文】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在长平大败赵军之后，接着进兵围攻邯郸。公子的姐姐是赵惠文王弟弟平原君的夫人，多次给魏王和公子送来书信，请求魏国援救赵国。魏王派将军晋鄙率领十万军队去救赵国。秦王派使者对魏王说：“我国攻打赵国，一早一晚的工夫就能把它拿下，诸侯有谁敢救助赵国的，秦国灭掉赵国后，必定调动军队先攻击它。”魏王十分害怕，派人去阻止晋鄙，把军队留驻在邺地，名义上是救赵，其实是左右摇摆、从旁观望。平原君的使者连续不断地来到魏国，责备魏公子说：“我之所以高攀您，和您结为姻亲，是因为公子的行为高尚，能够及时解救别人于困境中。现在邯郸一早一晚的工夫就要投降秦国，而魏国的救兵一直没有赶来，公子及时解除别人困境的高义在哪里呢？况且公子就算是轻视我赵胜，抛弃我让我投降秦国，难道不可怜一下自己的姐姐吗？”公子很担心，多次请魏王营救赵国，并让自己的宾客和能言善辩之士不停地劝说魏王。魏王畏惧秦国，终究不听公子的话。公子自己思量终究不能得到魏王的允许，打算不独活在世上而使赵国灭亡，就请求宾客备办一百多辆车马，打算率领宾客一起去迎击秦军，和赵国共存亡。
【原文】
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辞决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1]，我岂有所失哉？”复引车还，问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2]，譬若以肉投馁虎[3]，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4]？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公子再拜，因问。侯生乃屏人间语[5]，曰：“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6]，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如姬为公子泣[7]，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8]。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之伐也[9]。”公子从其计，请如姬。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10]，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晋鄙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于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晋鄙嚄唶宿将[11]，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于是公子请朱亥。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12]。”遂与公子俱。公子过谢侯生[13]。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14]，以送公子。”公子遂行。
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15]。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16]，何如哉？”欲无听。朱亥袖四十斤铁椎[17]，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勒兵[18]，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19]。”得选兵八万人[20]，进兵击秦军。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负矢为公子先引[21]。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
【注释】
[1]曾：竟，却。[2]他端：其他办法。[3]馁虎：饥饿的老虎。[4]尚安事客：还要宾客干什么用？[5]屏：使退避。间语：秘密地谈话。间，私。[6]兵符：古代调发军队的凭证。卧内：卧室。[7]为：对、向。[8]顾：只是。路：指行动的机会。[9]五霸：春秋时在诸侯中势力强大、称霸一时的五个诸侯盟主。其说不一，通行的说法是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缪公、宋襄公、楚庄王。伐：功劳、功绩。[10]复请之：再向魏王请示。[11]嚄唶（zè）宿将：勇猛强悍、富有经验的老将。嚄唶，形容气概豪迈，无所顾忌。[12]效命之秋：贡献生命的时候。[13]过谢侯生：去向侯生告辞。[14]北乡自刭：面向北方刎颈自杀。乡，通“向”，面向。刭，用刀割脖子。[15]矫：假传（命令）。[16]单车：指只有所乘车辆而无随护的兵车。[17]袖：藏在袖中。[18]勒：约束、整顿。
【译文】
（公子）路过夷门，看见侯生（即侯嬴），将自己打算以死抵抗秦军的情况全都告诉了他。辞别要上路时，侯生说：“公子好好努力吧，老臣不能跟随您了。”公子走了好几里路，心里不痛快，说：“我对待侯生的礼数已经很周到了，天下没有人不知道，现在我将要死去，侯生竟然没有一言半语送给我，我难道有什么过失吗？”又调车回去，询问侯生。侯生笑着说：“我本来就知道公子要回来的。”又说：“公子喜欢士，名闻天下。现在遇上难事，没有其他的办法，就准备和秦军拼命，这就好比把肉扔给饥饿的老虎，又能有什么功效呢？还有什么地方用得着这些宾客呢？然而公子对待我很是优厚，公子前去而我没有送行，这是因为我知道您怨恨我，又会返回的。”公子接连向他拜了两拜，趁机请教。侯生于是屏退旁人，悄悄地对公子说：“我听说晋鄙的兵符常常放在大王的卧房之内，而如姬最得魏王宠幸，经常出入大王的卧房，一定能够把它偷到手。我听说如姬的父亲被人杀害，如姬含恨了三年，从大王以下，都想替她报杀父之仇，没有人能办得到。如姬为此向公子哭泣，公子派门客斩掉仇人的脑袋，敬献给如姬。如姬正想以死报答您呢，没有什么可推脱的，只是还没有找到机会罢了。公子倘若开一次口请求如姬，如姬一定会答应您的，那么就能得到兵符，夺了晋鄙的兵权，向北解救赵国，向西击退秦国，这是五霸的功业啊！”公子听从他的计谋，请如姬帮忙。如姬果然偷到晋鄙的兵符交给公子。
公子将要出发，侯生说：“将军在外，对于主上的命令有时可以不必接受，以求便利于国家。公子即便合了兵符，但晋鄙倘若不交给公子兵权而还要向魏王请示，那么事情就危险了。我的朋友朱亥可以和您一起去，他这个人是个大力士。晋鄙要是听从您，那最好不过；要是不听的话，可以让朱亥杀了他。”听了这话，公子流下泪。侯生说：“公子怕死吗？为什么哭泣呢？”公子说：“晋鄙威风凛凛，是魏国的老将，我怕去了之后他不听从，到那时一定要杀了他，所以哭泣呀，怎么会因为怕死而哭泣呢？”接着公子请来朱亥。朱亥笑着说：“我只是市井之中操刀屠宰牲畜的屠户，然而公子您多次亲自前来体恤慰问，我之所以不向您答谢，是因为那只是小的礼数，没有什么实际用处。现在公子遇上危急的事情，这是到了我效命于您的时候了！”便与公子一同前去。公子向侯生辞行。侯生说：“我应当跟随您同去，但是我老了，去不了了。我希望估计一下公子的行程，等公子到达晋鄙军中的那一天，我就面朝北引颈自杀，以此报答公子。”公子就出发了。
到达邺地，假传魏王的命令代替晋鄙。晋鄙合了兵符，有所怀疑，举起手来看看公子说：“现在我拥有十万之众的军队，驻守在边境上，这是国家的重任，现在您带着少数随从来代替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打算不听命令。朱亥从袖子中投掷出四十斤重的铁锥，击杀了晋鄙，公子便统率了晋鄙的军队，整饬兵士，向兵士下令说：“父子二人都在军中的，父亲回去；兄和弟都在军中的，兄长回去；没有兄弟的独生子，可以回家奉养父母了。”从中选出八万精兵，进兵攻打秦军。秦军解围退去，于是解救了邯郸，保全了赵国。赵王和平原君亲自在边境迎接公子，平原君背着箭袋在前面为公子指引道路。赵王接连拜了两拜说：“自古以来的圣贤之人，没有能比得上公子的。”在那个时候，平原君不敢把自己跟信陵君相比。公子与侯生诀别后，到达晋鄙军中之时，侯生果然朝北引颈自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