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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

他叫你进他房间。然后呢?卡拉?后来又怎样?

我进去看看他需要什么。

那他需要什么呢?

这样的一问一答都是用耳语悄声说的,即使没人在偷听,即使是他们在床上如痴似醉的那一刻。这是卧室里的闺中腻语,所有的细节都很重要,而且每次都要添油加醋,同时配合以很起作用的延宕、羞怯和咯咯痴笑,下流,真下流。而且想说这些并感到有趣的不单是他,她自己也会感到兴奋。她急切地想讨他喜欢并刺激他,同时也使自己兴奋起来。还真是天从人愿,每回都会起作用。

这事在她头脑的一个角落里还真是有点儿影子,她见到过那个好色的老头子,以及他在床单下挺起的那话儿,都长年卧床不起了,话都几乎说不了了,但是做手势表达意思倒还很灵活。他表示出自己的欲望,想用手指捅捅她勾她过来顺从自己,配合他做些亲热的动作。(她的拒绝自然是无须说的,可是说来也奇怪,这倒反而使克拉克稍稍有点失望。)

但是她脑子里时不时会出现另外一幅图景,那是她必须要压制下去的,否则便会使一切都变得没有味道了。她会想到那个真实的、模糊不清的、床单围裹着的病人身体,在从医院租来的那张床上受着药物的折磨,一天比一天萎缩。其实她只瞥到过几次,那是当贾米森太太或是来值班的护士忘了关门的时候。她离他从未比这更靠近一些。

事实上她还真的很不想去贾米森家,可是她需要那份工钱,而且她很可怜贾米森太太,那女人当时像是中了邪头脑不清似的,又像是在梦游。有几回,卡拉为了让气氛松弛些,曾豁出去做出某种的确很愚蠢可笑的举止——当初次来学骑马的人因为笨拙和惊慌显得垂头丧气的时候她经常会这样表现。在克拉克情绪不对头的时候她也常常试着这样做。可是这一招现在不灵了,不过,说说贾米森先生的事儿倒真的是屡试不爽呢。

小道上布满了水坑,路两旁是蘸饱了水的高高的草,还有新近开了花的野胡萝卜,这些全都是躲不开的。可是空气够暖和,所以她倒不觉得冷。她的衣服全都湿透了,大概是因为有她自己的汗,或是从脸上流下来的泪水,还有正下着的毛毛雨。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泪倒是不流了。可是她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擦鼻子的——纸巾全湿透了——她只好弯下身子往水坑里使劲地擤了擤鼻子。

她抬起头,使劲吹出了一个拖长的、带颤音的口哨,那是她还有克拉克召唤弗洛拉的声音。她等了几分钟,接着便叫唤弗洛拉的名字。一遍一遍又一遍,吹口哨、喊名字,吹口哨、喊名字。

没有弗洛拉的回应。

相比起来,如果与她跟贾米森太太的烦心事相比,以及跟克拉克之间时断时续的龃龉相比,弗洛拉丢失的痛苦还算是比较轻松的呢。即使是永远都找不回来了。至少,弗洛拉的离去并不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事情。

此刻,西尔维亚除了打开窗户通通风,也没有别的事可做。还有,就是想想还有多少时候自己能见到卡拉,她沮丧地——而不是异常惊讶地——发现,她竟急切地想见到她。

所有跟治病有关的设备全都搬走了。过去是西尔维亚和她丈夫的卧室后来又成了他的死前病室的房间早就经过扫除与清理,仿佛什么事儿都未曾在这里发生过似的。在上火葬场之后去希腊之前那乱糟糟的短短几天里,卡拉来帮忙做所有的事情。利昂穿过的每一件衣服——有些他根本都没有穿过,还有他的姐妹送的从未开过封的礼物,全都堆在汽车的后座上拉到廉价二手货铺子去了。他吃的药、剃须用品、一罐罐没有打开的尽力想延续他生命的营养饮品、一箱箱有段时间他吃得挺多的芝麻脆饼、一个个盛满能缓解他背部疼痛的药水的塑料瓶、他病床上铺过的羊皮褥子——所有这一切,全都塞进了大塑料口袋,准备扔到垃圾站去,对此,卡拉没有表示过一点点的疑问。她从未说过,“没准还有人会觉得有用”,或是指出,那一箱箱的罐头食品都是未启封的。西尔维亚说:“我真希望用不着我来把它们拉到镇上去。我但愿能把它们全都塞进焚化炉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即使在这时候,卡拉都没有显示出一丝惊讶的表情。

她们清洗了炉灶,把碗柜里里外外擦洗得干干净净,并揩拭了墙壁和窗户。西尔维亚花了一天的时间,坐在起居间里,把她收到的所有吊唁信都浏览了一遍。(家里倒没有积存的文稿和笔记需要处理,如一般的作家会留下的那样,也没有未完成的作品或是原始手稿。几个月以前他就告诉过她,他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再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房子倾斜的南墙是由大扇窗户组成的,西尔维亚抬起眼光,感到很惊讶,因为阳光流水般地倾泻而下——或者不如说,她是惊讶于见到了卡拉的身影,光着腿,光着胳膊,站在梯子的顶端,坚毅的面容被一圈蒲公英般的短鬈发围着(头发太短了所以扎不成辫子)。卡拉正在精力充沛地喷着水擦着玻璃,当她见到西尔维亚在看她时,便停下活儿,将手臂大大地张开,就像贴在那儿的一个十字架,并且还做出了一个滴水檐怪石兽似的鬼脸。两人都笑了起来。西尔维亚直觉得这阵大笑像股嬉闹的溪流,贯穿了她的全身。卡拉重新开始清洗,她也接着读信。她已经决定,所有这些仁爱的语言——赞颂式的或是深表遗憾的词句,不管它们是真心诚意的也好敷衍了事的也好——都是可以和羊皮褥子与苏打饼干一样,走向同样的归宿的。

在听到卡拉放下梯子,听到靴子走在阳台上的声音之后,她突然感到害羞起来了。她坐在原处,低垂着头,这时卡拉进入房间从她身后经过,到厨房去以便将水桶和抹布放到水池子底下去。卡拉干活几乎从来不休息,动作迅速得像只鸟雀似的,可是她倒还来得及在西尔维亚弯下的头顶心吻了一下,然后又接着自顾自吹她的口哨去了。

自此以后,这一吻就一直留在西尔维亚的心里了。其实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它表示的是快活起来吧,或者是活儿快干完了。这表示她们是好朋友,一起经历过许多苦难。或者仅仅表示太阳出来了。或是卡拉在想,自己快要回家,回到她的马儿中间去了。不过,在西尔维亚眼里,这就是一朵艳丽的花朵,它的花瓣在她的内心乱哄哄热辣辣地张开着,就像是更年期的一次重新来潮。

时不时,她教的植物学班上会有个挺特别的女生,其聪明勤奋、表现得很幼稚的自我中心甚至是对自然世界的真诚热爱,会使她想起年轻时的自己。这样的女孩子会很崇敬地簇拥在她的周围,渴望着她们在大多数情况下无法设想的亲密,她们很快就会使她心烦意乱。

卡拉与她们毫无共同之处。一定要说她像西尔维亚生活中的什么人的话,那就是她中学时结识的某几个女生了——她们聪明,可又不是聪明得过了头,她们是天生的运动员,却并不计较名次,乐乐呵呵却不喧闹烦人,连快活都是快活得自自然然的。

“我住的地方,是个小村庄,和我的两个老朋友住在一起,那真是个非常小的三家村,很难得才会有几辆旅游大巴在那里停上片刻,像是迷了路似的。旅客们下了车,东张西望,都弄糊涂了,因为这算是什么名胜古迹呀,连个把值得一买的东西都没有。”

西尔维亚是在讲希腊的事。卡拉坐在离她几英尺的地方。这个长胳膊长腿、老安定不下来、让人目眩的女子终于坐下来了,在这个曾经充满了对她的想法的房间里。她淡淡地笑着,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要说最初那几天呢,”西尔维亚说,“最初那几天,我也很有些困惑。天气是那么热。不过说那边光照好倒是一点儿不假。那真是棒极了。接下来我便考虑有什么事情可以做,那边的人用来打发时间的无非就是简简单单的几件事儿。顺着路走上半英里去买些油,又往另一个方向走半英里去买你需要的面包和酒,一上午就过去了,然后你在树荫下随便吃几口午饭,饭后天太热,你什么都不能干,只得关上百叶窗躺在床上,或是看看书。起先你还看书,再后来你连书都不想看了。念书又为了什么呢?时间再晚一些你就会注意到影子变得长些了,于是你爬起来,去游游泳。”

“哦,”她打断了自己的话头,“哦,我还真的忘了。”

她跳起身,去拿她带来的礼物。其实她压根儿没忘记。她不想一下子就交给卡拉,而是想在时机更自然一些的时候拿出来,在她说到——她事先想到的是,不妨在提到大海和游泳的时候再做这件事,并且要说——正如她此刻在说的这样:“提到游泳使我想起了这东西,因为这是一件缩小的复制品,你知道吧,是他们在海底发现的一匹马的复制品。是青铜铸的。在过了这么长时间之后,他们打捞了上来。据说是公元前二世纪的作品。”

方才卡拉一进来看看有什么活要干的时候,西尔维亚说:“哦,先坐坐吧。我回来后还没有人可以一块儿说说话呢。你坐呀。”卡拉便在一把椅子的边上坐了下来,叉着双腿,两手放在双膝之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像是要显得不那么缺乏礼貌似的,她问道:“希腊好不好?”

现在卡拉站立着,青铜马仍然由薄纸包裹着,她还没有完全拆开呢。

“据说想表现的是一匹赛马,”西尔维亚说,“在作最后的冲刺,全身都在使劲。上面那骑手,那个男孩,也是这样,你可以看出来他是怎样驱策着马儿尽力往前冲的。”

她没有提起当初看到这男孩使她想到了卡拉,到现在她也无法解释清楚。这男孩只有十岁、十一岁。也许是必须拉紧缰绳的那只手臂的力度与优美,或是他稚气十足的额头上的皱纹,他的专注与单纯的努力,与卡拉春天擦大玻璃窗时的神情有点相像吧。她穿短裤时露出的两条强壮的腿、她宽阔的肩膀、她在玻璃上的大动作,然后是她在玻璃前摊开身子的那个开玩笑的姿态,总会诱发或是迫使西尔维亚大笑不止。

“看得出就是那样的,”卡拉说,此刻她正在细细审视这座绿莹莹的小铜像,“实在太感谢了。”

“这没什么。咱们喝咖啡吧,好吗?我刚煮了一些。希腊的咖啡太浓了,比我喝惯的浓多了,不过面包烤得让人叫绝。还有熟无花果,那真是人间美食。请再坐几分钟吧。你应该帮助我摆脱旧的状态。这里的情况怎么样?日子过得还好吧?”

“几乎一直都在下雨。”

“这我能看出来。我看得出是这样的。”西尔维亚从大房间用作厨房的那个角落里喊道。在倒咖啡时,她决定不提她带来的另一件礼品了。那没让她花一个钱(买那匹马花了多少钱这姑娘肯定是想象不出来的),仅仅是她在路边捡的一块粉白相间的小石子。

“这是要送给卡拉的,”她当时对走在身边的朋友梅姬说,“我知道这样做挺傻。不过我希望她能拥有这片土地的一小块。”

她已经向梅姬、索洛雅和在那边结识的其他朋友提起过卡拉了,告诉她们,这个姑娘的存在对于自己来说意义越来越重要了,她们之间似乎已经出现了一种难以说清的联系,在春天那段可怕的日子里她对自己是起了多么大的抚慰作用。

“就单单是能见到家中还有另外一个人——如此健康、充满青春活力的一个人,这就很不一样了。”

梅姬和索洛雅都善意地笑了,但是那里面隐含着一层令人不快的意思。

“总是会出现一个年轻姑娘的。”索洛雅说,还用那两条肥胖的胳膊伸了个懒腰。接着梅姬又说了:“我们不定什么时候都会有这样的事的。迷恋上了一个年轻姑娘。”

西尔维亚倒让那个陈腐的说法——迷恋——弄得很不愉快。

“也许是因为利昂和我没生过孩子吧,”她说,“是挺傻的。那是一种移位的母爱。”

她那两位朋友同时说起话来,表达的方式不完全相同但意思都是一样的,认为那虽然有些傻,但是毕竟还是一种爱嘛。

可是今天,这个姑娘却与西尔维亚记忆中的卡拉完全不一样了,根本不是在她游历希腊时一直伴随着她的那个安详、聪慧的精灵,那个无忧无虑、慷慨大度的年轻人了。

她对西尔维亚所送的礼物几乎一点都不感兴趣。在伸手去取她的那杯咖啡时也是板着一副阴沉的脸。

“那边有一种动物我想你一定是非常喜欢的,”西尔维亚兴致勃勃地说,“山羊。它们个头很小,即使长大了也是小小巧巧的。有的身上有花斑,有的是纯白的,当它们在岩石上蹦蹦跳跳的时候,那简直就像是当地的精灵了。”她有点做作地笑着说,简直都停不下来了,“倘若它们的角上挂有花环,我是一点也不会觉得意外的。你那只小山羊怎么样了?我忘了它叫什么名字了。”

卡拉说:“叫弗洛拉。”

“对了,弗洛拉。”

“它不在了。”

“不在了?你把它卖啦?”

“它不见了。我们也不知道它上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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