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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模糊不清的时刻,整容师与笼中叙述者在殡仪馆大门口撞了一个满怀。你对我们说:我慌忙躬腰道歉,并且把身体撤到一边,伸出两只手,好像高级饭店大门口视顾客为上帝、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顾客、彬彬有礼的门童,在欢迎一位女贵宾。她并没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我发现连日劳累的整容师气色依然很好,她脸蛋潮红,胡须碧绿,脖子上扎着一条苹果绿绷纱巾。

这条绸纱巾唤起了我一续缕别人的旧日悄思,仿佛连我都闻到了在那个古老的春天里,开花的白杨树散发出的辛辣的气味。正是受这种气味的引导,张赤球开始迫逐整容师。如前所述,那时候她骑着一辆锉亮的自行车,在小城宽广的大道上飞驰,物理教师穿着99号运动服跟着自行车飞跑,从金鱼巷十三号跑到“美丽世界”或者从“美丽世界“跑到金鱼巷十三号。日月如梭,光阴似箭,那辆当年的自行车如今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十分清楚人到中年之后变得泼辣尖刻的整容师之所以没有痛骂我(我几乎撞进了她的腹腔)是因为她的心情很好。近日来她比较走运:将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看起来像个贪官污吏的王副市长整成了一副身材瘦削、容貌清班看起来像个鞠躬尽瘁的公仆形象,得了奖金一百元;拔下了王副市长三颗金牙(下脚料),珍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为方富贵进行了换容术,替换出张赤球去做买卖赚大钱。她的心里演奏着欢快的音乐,这音乐里隐隐约约地有一些凄凉的、与主旋律不和谐的音符,她感觉到了,但没有多想。

我仿佛跟随着辛辣的气味进人辛辣的春天,又由辛辣的春天迈进火热的夏天。我看到第八中学年轻的物理教师张赤球因每日发A般地和自行车赛跑,腿明显变长,脚明显变大,第二双“回力”球鞋底子磨穿,换回了经高手修鞋匠修复好的第一双“回力”牌球鞋。他的白眼球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嘴唇上跳起燎泡。他穷追不舍,他闯进了金鱼巷十三号,用颤抖的手接过了她端过来的一杯温茶。吃过了鬓边斜插石榴花的蜡美人亲手做的名菜:香椿芽炒大对虾。大对虾早已绝迹于市场,于是这一道名菜便成为他终生难忘的记忆。

她匆匆穿越“美丽世界”的大厅走向自己的工作间,她皮鞋上的硬胶木后跟敲击着人造大理石发出清脆的回响。殡仪馆的大门是自动开合的,整容师走进大门用鞋跟敲击大理石地面时,大门缓缓地闭合了。叙述者说他被隔离在茶色玻璃门外,但他能够看到整容师的身影。

她掏出钥匙,拧开工作室的门。就像很多电影里表现的情景一样,她关上门后,不是扑向桌子和椅子,而是把脊背靠在门板上,仰着头,下巴翘起,脖子挺得笔直,那条富有象征意味的苹果绿色绷纱巾提在手里,她的胸脯在起伏,心潮激荡冲激脚肋所以胸脯起伏,有两行热泪从她脸上滚下来。

我们认为她的哭泣是莫名其妙的,根据我们掌握到的材料,整容师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为什么要哭泣?

我们在整容师和叙述者之间发出疑问,叙述者呆呆地立在大门外沉思,整容师背靠着门板继续哭泣。

我为什么流眼泪?我流了眼泪。她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我们诉说。欢乐使人流祖,痛苦也使人流泪,我为什么流泪?她徽洋洋地把身体从门板L移开,拖着绸巾,绕着那张重新蒙上白台布、摆上塑料花的工作台左转三圈。又回过头来右转了三圈。然后她直着眼看那盆塑料花。这是一盆金色的菊花,千瓣万瓣菊花瓣,像美女的发卷一样,低垂下来,又卷曲上去,覆盖着小部分绿叶和大部分A红色的盆沿。她开始低声地咕噜,咕噜咕噜,起初听不清咕噜什么,后来听清咕噜什么了。

整容师看着工作台上的菊花对我们咕噜着:“别看你这般漂亮,但你是假的,假的!你空有菊花的容貌,但没有菊花的芳香;你有菊花的绿叶。但没有菊花的汁液,你是假的,你看起来风度翩翩、不同凡俗,但你毕竟是假的。哈哈!哈哈哈!”她用那条绿绸巾抽打着金菊花,与其是说抽打花朵,还不如说为花朵拂尘。她的动作,她的表情,她的笑声,都显得十分的矫揉造作,像三流电影演员的拙劣表演,看着都让我们肉麻。我们看到她把那盆花推到工作台下,花盆滚到地上,打了几个滚,奇迹般立起来,花朵依然金黄,枝叶依然碧绿,千瓣万瓣菊花瓣瓣瓣都在倾抖,好像狂笑的女人的头发在倾抖。那意念中的笑声是傲慢的,无理的,带着强烈的挑战意味!

我仿佛看到,你对我们说,她翘起屁股,对准王副局长的黑色方脸,淋了一泡焦黄的尿,这无疑又是一个杀佛灭祖、裹读圣灵的举动,奇怪的是,王副局长绝对没有生气。他水灵灵的脸上绽开天真的笑容。他像一个恶作剧的小男孩,她像一个恶作剧的小女孩。我仿佛看到记者处副处长双手擞着流汗的照相机,哆哆嗦嗦地抢拍着那持续了很长时间的游戏。我仿佛听到了《好一朵石榴花》的美妙乐章在他的心里低低地回旋着,在河的波浪里回旋着,在白杨树的乳汁里回旋着,在油亮的家燕羽毛里回旋着。它们都在歌唱,歌唱《火红的爱情》。当然,只有火红年代里才能产生火红的爱情。

我们仿佛觉察到,这里出现了一个技术错误:你曾说:她往王副局长脸上撤了尿后,意醉心迷地返回金鱼巷十三号,在Rx房状的门钉锦前,碰到了正在等候好消息的记者处副处长。你现在却说,记者处副处长在白杨林里拍照!

她还在审判着那盆假菊花:你尽管长开不败,但你是死的,你不能像真菊花一样呼吸空气,你断裂了也不会流出水分。她的嘴审判着菊花,心却飞向了猛兽馆旁边那栋白色小屋子……我抚摸着相册发黄的缎子封面,犹豫片刻,猛地揭开。只有十足的流氓才能拍下这样的照片…我往他的脸上撤尿。前天你还躺在这张工作台上,像当年躺在绿草地上一样年轻威武。昨天,钢板下的弹射机关把你像炮弹一样弹射进烈火熊熊的炉膛……你这个魔鬼!小偷!特务!招容师校韶相册砍着猛兽管理员光秃秃的额头·,…她抬起脚来猛踢了一下子那盆塑料花,塑料花滴零零滚到墙角上。颠几下,再次耸立起来,花、茎、叶,都没有丝毫伤损。她抱着脚坐在地板上。花盆碰痛了她的脚趾,真正的鲜花在墙外窃窃私语,仙人掌的黄花在窗台上微笑。

我们仿佛听到了猴山上的喧闹,嗅到了东北虎尸体的血腥,那晚上皎洁的月光照翅着我们的眼睛、牙齿和指甲。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嫁给你并不爱的张赤球?”猛兽管理员摄住了整容师的手腕,使劲一捏,她感到剧痛,手指张开,古老的相册掉在了用王副市长的脂肪配制成的狮虎饲料上。

她恼怒地用唾沫碎他,用脚踢他,用另一只手抓他的眼睛。他用另一只手在她的胳膊肘上捏了一下,她全身酥软,顿时老实啦。

我仿佛看到一张绿色的日历,这是一个星期六的黄昏。在灿烂的晚霞里,石榴花的消灭涎生了红石榴和绿石榴。你没答理那嗅觉灵敏的记者处副处长,闯开大门,沐浴着一片辉煌走进母亲的庭院如今它成了你记忆里的风景。你往她嘴里填塞着具有催眠功能的配方食物时如何能不思念那倒映在养着青青河蟹的水缸里的石榴树?还有那开花的季节里,母女俩赤裸着身体在院子里的浪漫行走?香椿的干枝上萌发了杏黄色的新芽,倾下有血色羽毛的燕子飞进我家,在攘条上筑巢。~一如今的虱子快把你吸成了一张灰白的皮,我的曾经风流成性的娘。你消灭了虱子,又往配方食物里添加了老山参的粉末。这是关于庭院的回忆唤起了母女的深情。你躺在床上,天已黄昏。你母亲用她的丰富经验开导你: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燕子在巢里叨啾,我在床上抽泣。后来乌云漫上来,春天的雨水下降。雨点吧哒吧哒地敲着据瓦,一片瓦吧哒,千片瓦吧哒,一夜馆瓦吧哒,清晨新美如画。属于田野的风,灌进了我们的小城,风里有槐花,风里有草芽,风里有蛙鸣,风里有爱情,风里有拼抖。金鱼巷里,应该出现一个提篮的村姑,亮开她甜而不腻的嗓子,叫卖时令鲜花。小城一夜听春雨。深巷叫卖红杏花。杏花早已化成了泥土,挑花也烂在树下,梨花随风翻滚,村姑也不知流落到了何处。五月里应该叫卖金黄色的苦菜花。我仿佛看到,在那个早晨,蜡美人颠着小脚跑到第八中学,敲开了物理教师张赤球的门。他正在对着镜子刮脸刮胡子,满下巴肥皂沫。他使用着一把乡村铁匠锻造的剃头刀。此刀样式笨拙却锋利无比。完全可以肯定,是因为蜡美人的到来,才使物理教师慌张中出了差错—剃头刀在物理教师鼻翼上拉开一个大口子,结了一个疤,成了他鲜明的个人标志,为几十年后替方富贵换颜整容作好了准备。

“我知道你根本不爱他,但是你却嫁给了他。”猛兽管理员松开她的手。她坐在椅子上,目光凄迷,看到他从虎豹豺狼的食品柜里摸出一块黑色的干肉,野蛮地咬了一口。从他咀嚼的动作你猜想到他的牙齿异常坚固。从他腮上隆起的条条肉棱,你断定他的咬肌久经锻炼,异常发达。她凄凉的耳朵里响着他残酷的声音:

“你是因为怀了孕才嫁给他!那时,去医院流产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要出示结婚证明,要出示单位证明,要有丈夫签字。”

她的子宫开始回忆初次受孕的感觉。它隐隐地抖动着,好像又一颗受精卵植人了子宫壁。猴山上的猴子在疯狂地舞蹈。那只跌落在木船里的狰狞大猴爪在你眼前跳跃,你抬起手捂住眼睛,呜呜咽咽地、断断续续地说:

“不……我不愿意……”

这时,带着雨的气味,捧着一束月季花,鼻子上捂着一块被鲜血浸透的白纱布,膝盖上沾着雨水和泥巴,第八中学星期天的物理教师急火火地撞开了你的门,狼狈不堪地站在了你的床前。你看到他挥身倾抖,好像一德在春风中摇摆的花序。你当时还没意识到导致他倾抖的原因是欣喜若狂。

他的身上带着小麦花的香味,还有,从麦核里刚钻出来的小猪娃娃的气味。舅舅……啊呀我的“舅舅”……舅舅的家里养着一只老母猪,老母猪生了一窝小猪,小猪有黑的有白的皮毛光滑象绸缎……杀猪的舅舅最会养猪,……

他效艘着鼻子对我说:

“伯母说你病了,让我来看看你……这些花……”

他把湿谁谁的月季花放在我的床沿上。他鼻子上w着白纱布,多像个唱戏的小丑!他的腰哈着,多像个虾米!他的头发支棱着。多像只傻不愣登的黑公鸡!

他哭啦。眼泪流到纱布上。他的眼泪是黄的。他的耳朵好难看,多像一块豆腐皮!我多想揪他的耳朵!

“是的……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整容师响亮地哭着,说。

我仿佛看到蜡美人小脚上沾着的黄泥,那时小城里有很多黄泥。她跋涉在黄泥里,气喘吁吁,我知道她意识到自己的风流岁月已经到了尽头,找一个女婿,一半为女儿,一半为自己。那天早晨太阳露了一下脸就被雨水吞没,灰色的云团在二百米的空中团团翻滚,雨一阵大一阵小。蜡美人用最美的馅子包水饺。她还买了酒,她还炒了菜。她在下午四点钟就关上了大门,又插上了房门一

她无可奈何地看一阵那盆假菊花,脱掉衣服,换上工作服,拉开冰柜,嗅嗅熟悉的死人味,又关上了冰柜。今天没有死人要整容。

我仿佛看到,在雨声中,她闭上了眼睛。她说:

“我是与死人打交道的人,你不忌讳?“

她的笑凶险又邪恶。

“不怕!”物理教师跪在床前。像宜誓一样说,‘我不怕!”

她自己把被单子猛地撩开。耳出了两条赤裸裸的大腿,粗野地、像一个久经战阵的老娘们一样说:“来吧!”

馆长有一把特级整容师工作间的钥匙。他打开了门,看到李玉螺双手托着腮在那儿发呆。

“哎,”他轻声细语地说。“第八中学又来电话催问,什么时候可以与那个物理教师的遗体告别?”

她从凳子上跳起来,嘴巴张着像一个椭圆形的洞口。

“如果不太累,就胡乱给他刮刮胡子洗洗脸,反正是一个中学教师,又不是什么头面人物。”他靠上前去,关切地抚摸着她的头,还用潮谁谁的嘴唇吻了一下她的脖颈,“我知道这几天让那个大肚子把你累得够呛!市里领导非常满意,你是我的骄傲。”

馆长的手从背后包抄过来,按摩着她的Rx房一~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往常对他的习惯动作你总是做出热烈的反应。他的钥匙打开你工作室的门;他的双手从后边按摩着你的Rx房,你扭回头与他接吻,然后你们就推推拥拥地走向那张高一百厘米,宽一百厘米,长二百厘米,铺上雪白台布的整容床。你们在这张躺过无数死人的床上颠莺倒凤、茨意狂欢。馆长是位俊秀的男子汉,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今年他义务献血已累计二千毫升(市日报做过报道)。他的手催促着你沿着缀满鲜花的云梯向整容床攀登。你没有攀登。

整容师在他的怀抱里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她的额恰巧触着他的嘴唇。感觉到他吻了三下额头后你把头往后仰,眼睛望着眼睛,呼吸对着呼吸,心跳对着心跳(整容师的心脏在右边,这样的人千万里难得一个)。你的心里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确实发生着巨大的悲痛,在顶头上司的怀抱里,你感到全身的骨节都松懈了,他坚强的双竹架住你的双肋,你轻得像一片枯黄的愉英,委屈得像一个受了流氓欺负的小女孩。你哼哼哪卿地说:

“馆长……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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