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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惠这天完全不开口。坐在往次那把简朴的餐椅上当模特,像眺望远处风景一样目不转睛看着我。餐椅比凳子低,于是她多少取仰视的姿势。我也没向她说什么。一来想不起说什么好,二来没觉出有说什么的必要。所以我不声不响地在画布上挥动画笔。

我当然是想画秋川真理惠的。但与此同时,其中又好像融入了我死去的妹妹(路)、曾经的妻(柚)的面影。并非刻意为之,只是自然融入。或许我是向秋川真理惠这个少女内侧寻觅自己人生途中失却的宝贵女性们的形象。至于那是否属于健全行为,自己并不知晓。但我眼下只能采用如此画法。也不是眼下 。回想起来,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或多或少采用了这样的画法——让画中出现现实中无法求得的东西,将自己本身的秘密信号偷偷打入画面深层,不让别人看到。

不管怎样,我只管面对画布,几乎毫不踌躇地描绘秋川真理惠的肖像。肖像稳扎稳打一步步走向完成。好比河流因地形而不时迂回,或此起彼伏歇歇停停,但归终不断增加着流量朝河口、朝大海稳步推进。我能够像感觉血液循环一样在体内真切感觉出那种动向。

“过后来这里玩可以的?”真理惠快到最后的时候小声细气地对我说。语尾诚然有断定意味,但明显是询问——她问我过后来这里玩可以吗。

“来玩,顺那条秘密通路来?”

“嗯。”

“可以是可以,大约几点?”

“几点还不知道。”

“天黑以后最好就别来了。夜晚山中不知会有什么。”我说。

这一带的黑暗中潜伏着形形色色莫名其妙的什么。骑士团长、“长面人”、“白色斯巴鲁男子”以及雨田具彦的生灵。还有我自身的可能作为性之分身的梦魔。甚至这个我,也能成为夜幕下不吉利的什么 。想到这里,不由觉出些微寒气。

“尽可能还亮时来。”真理惠说,“有事想跟老师说,两人单独地。”

“好的,等你。”

不久,正午钟声响了,我中断绘画作业。

秋川笙子照样坐在沙发上专心看书。看样子厚厚的小开本书已近尾声。她摘下眼镜,夹书签把书合上,扬脸看我。

“作业正在进行。往下再请真理惠小姐来这里一两次,画就大约完成了。”我对她说,“占用了时间,感到很对不起。”

秋川笙子微微一笑。极有品位的微笑。“哪里,那点儿事请别介意。真理惠似乎很开心当模特。我也盼望画的完成,而且在这沙发上看书也非常好。所以这么等着一点儿也不枯燥。对我来说,能外出一段时间也是一种心情转换。”

我想问上星期日她和真理惠一起去免色家访问时的印象。见得那座气派的宅邸有何感想?对免色这个人怀有怎样的印象?可是,既然她未主动提起话题,那么我问这些似乎有违礼仪。

秋川笙子这天的衣着也同样精心,完全不是一般人星期日早上去附近人家访问的装束。一道褶也没有的驼绒半身裙,带有大丝带的高档白色丝绸衬衫,深青灰色的外衣领口别着镶宝石的金饰针。在我眼里那宝石似乎是真正的钻石。相对于手握丰田普锐斯方向盘,未免过于时尚的感觉也是有的。但这当然是瞎操心。丰田广告负责人有可能持和我完全相反的见解。

秋川真理惠的衣服没有变化。眼熟的棒球服,开洞洞的蓝牛仔裤,那双白色旅游鞋比平时穿的鞋还要脏(后跟部分几乎磨烂)。

临走时真理惠在门厅那里趁姑母没注意悄悄朝我使了个眼色,传达“过后见”这一唯独两人间的秘密信息。我报以轻轻的微笑。

送走秋川真理惠和秋川笙子后,我折回客厅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午觉。没有食欲,午饭免了。三十分钟左右深沉而简洁的午觉,没有做梦。这对我是难能可贵的事。梦中不知自己会干什么这点让我相当惶恐,而不知梦中自己会成为什么 就更加惶恐。

我以和这天的天气同样阴晦的七上八下的心情送走了星期日的午后。淡云轻笼的安静的一天,没有风。读一会儿书,听一会儿音乐,做一会儿饭。可是不管做什么都无法把心情好好拢在一起。仿佛一切都要半途而废的午后。无奈之下,烧开洗澡水,长时间泡在浴缸中。我逐一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出场人物的冗长名字。包括基里洛夫在内想起了七个。不知何故,从高中生那时候开始,我就擅长记忆俄罗斯经典长篇小说出场人物的名字。或许该重读一遍《群魔》了。我是自由的,时间绰绰有余,又没有特别要干的事。正是读俄罗斯经典长篇小说的绝好环境。

之后又考虑柚。怀孕七个月,估计是肚子的隆起已经多少醒目的时候了。我想像她的那种样子。柚现在做什么呢?考虑什么呢?她幸福吗?那种事我当然无由得知。

雨田政彦说的或许不错。我或许应该像十九世纪俄罗斯知识分子那样为了证明自己是自由人而干一两桩傻事了。可是例如干什么呢?例如……闷在又黑又深的洞底一个小时什么的?于是我陡然想起,实际干这个 的,不正是免色吗?他的一系列所作所为,也许不是傻事 。然而无论怎么看,无论说得多么克制,都多少偏离常规。

秋川真理惠来到这里,是下午四点多钟。门铃响了。开门一看,真理惠站在那里。身体从门缝间滑一样迅速进入里边,俨然一片云絮。旋即疑心重重地四下环视。

“谁也没有?”

“谁也没有哟!”

“昨天有谁来了。”

那是询问。“啊,朋友留宿了。”我说。

“男性朋友?”

“是的啊,男性朋友。可你怎么知道有谁来了?”

“没见过的黑车停在门前来着,四方箱子似的旧车。”

雨田称为“瑞典饭盒”的老式沃尔沃。拉死掉的驯鹿估计足够方便。

“你昨天也来这里玩了?”

真理惠默默点头。没准她一有空儿就穿过“秘密通道”来看这房子情况。或者莫如说我来这里之前这一带就一直是她的游乐场,说“猎场 ”怕也未尝不可。而我只不过偶然搬来这里罢了。这么说,莫不是她也同曾经住在这里的雨田具彦接触过?迟早非问问不可。

我把真理惠领进客厅。让她坐在沙发上,我在安乐椅弓身坐下。我问她要不要喝什么,她说不要。

“大学时代的朋友来,住下了。”我说。

“要好的朋友?”

“我想是的。”我说,“对我来说,可能是唯一可称为朋友的对象。”

他介绍的同事把我的妻睡了也好,他知道事实真相而不告诉我也好,由此导致离婚最近成立也好,都不至于在两人关系上投下多大阴影——便是要好到这个程度。即使称作朋友,也不会有辱真实。

“你有要好的朋友?”我问。

真理惠没有回答问话。眉毛都没动一下,一副充耳不闻的神气。大概是不该问这个的。

“免色对老师不是要好的朋友。”真理惠对我说。虽然不带问号,但那纯属询问。她是在问:就是说免色先生不是对于我的要好的朋友 ?

我说:“上次也说了,对于免色先生这个人了解不多,没有了解到能称作朋友的地步。和免色先生说话是搬来这里以后的事,而我住来这里还不到半年。人和人要成为好朋友,是需要相应时间的。当然,免色先生是个极有意味的人。”

“极有意味?”

“怎么说好呢,personality(1) 和普通人多少有所不同,我觉得。较之多少 ,或许应说相当不同,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

“Personality?”

“就是类似人之所以成为那个人的特征那样的东西。”

真理惠好一会儿定定看着我的眼睛。看样子是在慎重选择往下应当说出口的词语。

“从那个人房子的阳台上,可以迎面看见我家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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