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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曼按照黄种人精美地图的指引,穿过当地人所说的山区。夜晚很凉,树叶已经开始变色。大半个星期后,他来到了地图边缘的空白处,如烟如雾的蓝岭横亘在眼前。他又用了三个夜晚,才把一个叫做快乐谷的倒霉地方甩在身后。它是山脚下一道又长又宽的谷地,净是开阔的农田和草场。英曼白天不敢上路,而晚上又时有枪声,经常可以看到火把,路上骑马驰过的黑影接连不断。英曼在土坑和草堆中躲藏的时间绝不比走路的时间少。他推测那些骑手是搜捕从索尔兹伯里越狱囚犯的民兵,全都像迎接黎明的猎人一样,喝得醉醺醺的。开起枪来绝不手软。

在山里每隔不远就可见到一栋带白色石柱的大宅,被一些分散的简陋小屋围在当中,因此整个山谷看起来像是被分割成了许多片。晚上,英曼看着豪宅中的灯光,知道自己一向便是为居住在这类屋子中的人而战,不免愤恨不已。他只想早点走进人口稀少的大山,希望那里的人不会给他这么多麻烦。所以他尽快摆脱危险的谷地,朝北走上了一条狭窄的小路,越过一道山脊,穿过一条幽深的河谷,然后沿着陡峭的山路,艰难地爬向蓝岭之巅。英曼爬了大半天,第二天又攀登了一整天,眼前依然是高高耸立的大山。道路无穷无尽地盘旋上升,很快,周围已是一派晚秋景象,高山上秋季早已开始,地上的落叶与树上的一样多。

快到傍晚的时候,下起了冷雨,天黑以后,英曼怀着抑郁的心情继续赶路,一直到午夜过后很久。他已精疲力竭,浑身湿得像一只水獭,这时,他偶然发现一棵栗树根部有个洞,洞口边缘被树皮包住,像厚厚的嘴唇。他爬到洞里,虽说空间太小只能蹲踞其中,但至少不用继续挨雨淋了。他用拇指和食指把落叶搓成紧紧的小卷,然后把它们弹到黑暗中。待在树洞里,他开始觉得自己像是隐藏在黑夜中的一个湿漉漉的鬼魂,一个小土地神,一个小妖,或住在桥下的山精。一个满怀愤恨的逃亡者,随时准备攻击任何路过的人以发泄心头的怒火。他在半睡半醒中等持黎明到来,最后终于沉沉睡去,紧紧地嵌在栗子树的心里。

他又做起了关于弗雷德里克斯堡战役的那个梦。黎明过后不久,他在颤抖中醒来,心情沮丧无以复加,觉得一切都与睡着之前不同了。他想站起来,却发现下半身没有任何知觉,只好胳膊着地从树洞里爬出来。腿上一点感觉都没有,空荡荡的,简直就像下半身被拦腰锯掉了。他觉得自己正在从地面上消失,将化为虚无缥渺的一片纱、一阵雾,走完前面的路途,透明而无形。

像影子一样行走,这想法并非没有吸引力。

英曼在地面潮湿的枝叶上躺下,透过树枝和滴水的树叶向上看。天上铅云密布。一片片淡蓝色的雾气,纯洁精细得有如粉末,从栗树和栎树上层的枝丫间飘过,在鲜亮的秋叶周围丝丝缠绕。一只松鸡在树林中擂动翅膀,发出低沉可怕的声音,就像英曼自己的心脏在行将爆裂前做最后的搏动。他从地上抬起头听着,心想即便这是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至少还是要保持警惕。很快就见一只鸟拍打着翅膀,扑棱棱疾冲而过,消失在树林中。英曼向下看着自己的身体,发现基本没什么短缺,一时不知是喜是忧。他试着动一下脚,它们已经听使唤了。他用手掌使劲地搓了搓脸,理了理身上已经湿透、乱成一团的衣服。

他爬到树洞前取出行囊,背靠树干坐起来,打开水壶,喝了一大口水。食囊中只剩下一杯玉米面,他收拢了一小堆树枝,想生火煮点玉米粥。他将火引着,用力吹着,直到眼前冒出一片金星。但火苗只闪了一下,冒出很大一股青烟,然后彻底熄灭了。

——我要就这样站起来,一直走下去。英曼自言自语道,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但是他说完之后,却继续坐了很久。

我的力气每一分钟都在增长。他在心里鼓励自己。但可以支持自己信念的证据却一点也找不到。

英曼挣扎着从湿漉漉的地面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像个醉汉。他走了一会儿,然后身不由己地弯下腰。胃部一阵剧烈的抽搐,他干呕了半天,担心自己的某些器官都给呕了出来。脖子上的创伤和头部的新伤悸痛不止,联合起来折磨他。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在阴暗的树林中走了一上午。道路很糟糕,盘旋往复不绝,连大致是通往什么方向都看不出,只知道不停地向上,向上。路上的灌木和蕨类植物长得很密,似乎用不了多久,这条大地上的小小疤痕就会完全愈合,一点痕迹都不剩。期间有几英里,路一直在一片高大的铁杉林中迂回延伸,浓雾将它们的绿枝隐藏起来,只能看到一根根黑色的树干,插进低矮的天空中,像某个已经被遗忘的史前种族竖立起来的巨石,纪念他们历史上最悲惨的事件。

除了这条荒野之路,英曼再没见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无从询问目前所处的位置。他感觉一片茫然,彻底迷失了方向。路向更高处回旋上升,他仍一步步往前挪着,已经竭尽所能,但即便这样艰难的每一小步,他都无法肯定是否是朝着正确的方向,让自己更接近目标。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转过一个弯,瞧见前面一棵铁杉树下,蹲着一个骨瘦如柴的人,身体被一丛很高的蕨菜挡住,只露出头和肩膀。蕨菜被霜打成棕色,每一个叶片的尖端都悬着一颗雾气凝结的明亮的水珠。从那人的姿态看,英曼一开始以为自己撞上了某个正在屙屎的干巴老头,但靠近后才瞧出原来是个干瘪老太太,正蹲在地上给一个捕鸟的夹子装一块板油诱饵。

英曼停下脚步说:喂,大妈!

那个小老太太抬头瞧了一眼,但连手都没挥一下,继续蹲在地上异常仔细地调整着夹子,看来对这个活儿极为着迷。弄好后,她站起来绕着夹子走了半天,从各个角度进行检查,直至将蕨菜踩出一个溜圆的圆圈。她确实年岁很大,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尽管有许多皱纹,额下又生着赘肉,面颊却红润有如少女。她戴着一顶男式毡帽,稀疏的白发披散在肩上。宽大的裙子和罩衫都是软皮子做的,看起来像是由一把折刀剪裁后匆匆缝起来的。她腰上扎着一条油腻腻的棉布围裙,上面插着一支小口径手枪,只露出枪把。靴子似乎出于一位新鞋匠之手,脚尖处像爬犁的滑板一样向上翘着。一支枪管很长的鸟枪依在一棵高大的树上,是从前某个世纪的遗存。

英曼对着她打量了片刻,然后说:如果周围人的味道太重,你连一只鹌鹑也逮不着。

——我没什么味道。那女人说。

——那你自己随意好了,英曼说,我想知道的是这条路是否最终通到什么地方,还是哪也去不了,很快就到头了。

——它哪儿都不去,过一两英里就变成一条毛毛道,但就我所知是一直往前,根本没有尽头的。

——向西方吗?

——大体是向西,一直沿着山的走势。更精确地说是向西南方向。这是从前印第安人时代的商道。

——多谢!英曼说着一只拇指插到背包的肩带里,准备继续赶路。但这时低矮的天空中突然下起雨来,稀拉拉的雨点又大又重,像落下的铅弹。

那女人伸出一只手,看着雨点在掌心汇成一汪,然后抬头看着他。英曼的伤口没布包扎,她观察了片刻说:那看起来像枪伤。

英曼无话可说。

——你看起来很虚弱,她说,脸煞白。

——我没事。英曼说。

那女人又仔细瞧了瞧他说:你好像挺饿,该吃点东西。

——如果你能给我煎个鸡蛋,我会付钱给你的。英曼说。

——什么?

——不知是否可以付钱请你帮我煎几个鸡蛋。英曼说道。

——卖给你?她说,算了吧,我还没穷到那个地步,给你一顿饭吃倒可以。不过,鸡蛋我可没有,受不了跟鸡住一块儿,它们的是最没灵魂的东西。

——你住的地方近吗?

——不到一英里,如果你愿意来吃晚饭并过夜,那我会不胜荣幸。

——傻子才不愿意呢。

英曼跟在她身后,注意到她走路内八字,据说印第安人通常这样,尽管英曼认识很多切诺基人,包括游泳者,都是外八字,像鸭子一样。他们爬过一个转弯,前面净是平坦的巨石,英曼感觉似乎行走在一个悬崖的边缘,稀薄的空气表明位置已经很高,不过视线被雾气遮住,无法分辨高低。雨越来越小,最后变得细如游丝,忽而又落下坚硬的雪粒,劈劈啪啪打在岩石上。他们停下看雪,但雪只下了片刻,然后一片片的白雾被气流托起,迅速上升。头顶云缝中现出了蓝色的天空,英曼伸长脖子仰望了一会,心想:今天看来会一直阴晴不定了。

然后他低下头,猛然一阵眩晕,脚下的世界突然展现在眼前——他确实站在一个悬崖的边上,英曼赶紧朝后退开一步。下面一道长长的蓝紫色河谷,明显他就是从那里一路爬上来的,如果吐一口痰下去,估计会砸到前天走过的地方。左边都是高崖,英曼四下张望,突然大吃一惊,西方雾气散开处,显出一座岩石嶙峋的巍峨大山。阳光从一道云缝射下,陡然在英曼与蓝色的大山之间垂下一道纱帘般的天梯。大山右壁的岩石,着起来像是一个生着胡须的老人,倚靠在天边。

——那山有名字吗?他问。

——塔那瓦,那女人说,印第安人是这么叫的。

英曼看着巨大的老人山,然后又望向它侧后方较小的群山,在烟雾笼罩之中,逐渐隐没在西南方的天际。波浪般起伏的山峦,放眼望去,似乎没有尽头。最遥远的山峰,颜色只比灰白的空气略深一点,这些鬼影般虚幻、连绵层叠的群山,似乎在对英曼诉说着什么,他却琢磨不透。它们一重重逐渐变淡消退,就像他脖子上的伤口愈合时越来越轻的疼痛。

那女人挥手朝他凝望的方向一指,让他看遥远天边两座尖利的石峰。

——饭桌岩和鹰嘴岩,听人讲晚上印第安人在上面燃起篝火,一百英里内都瞧得见。

那女人起身向前走去。我的营帐就要到了。她对英曼说。

他们很快就离开了主路,走进一个林木丛生的小山坳,一条小溪从中流过,空气里充满腐叶和烂泥的味道。树木都很矮小,枝干上生着很多节瘤,挂满了苔藓。它们都朝着一个方向倾斜,英曼可以想像,二月狂风卷着积雪向山下冲来,从光秃秃的树木间呼啸而过的情景。来到那女人的营帐前,英曼当即看出,它的主人原本过的应该是流浪生活,后来却在此住了下来。那是一个铁锈色的小篷车,立在倾斜的树林中间的一片空地里。拱形屋顶的木瓦上长满星星点点的黑色霉菌、绿色的苔藓、灰色的地衣。三只渡鸦在屋顶上走来走去,不停地在瓦缝间啄着。车轮很高,轮辐上盘绕着旋花藤。篷车两边画满了俗丽的风景和人像,写着字迹拙劣的格言和标语。在屋檐下挂着一把把草药、好多串红辣椒和各种风干的草根。屋顶的烟囱上冒出一缕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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