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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天越来越冷。猛烈的风沙终于吹起来了。大风旋着沙土,一会儿就堆成了一个沙丘。沙子打在脸上,把头发吹得灰蒙蒙的。我们的葡萄园也搅在沙雾里。原野上到处都在呼啸,连鸟雀也不见了踪影。我知道大风之后往往就有一场大雪。下雪的时候,风会慢慢平息。那时候会有一片宁静的雪原。可是,当再一次起风时就会把沙土和大雪搅在一块儿,接上去就是更为寒冷的冬天了。

由拐子四哥指挥,我们把小茅屋里堆满了过冬的食物和柴草。他让人在海滩上拣了很多干柴,用镐头和铁锹挖出了很多树桩,又把它们劈成柴火,在院子里堆起很高。这里没有煤炭,冬天只能用这些木柴取暖。屋子中央有一个噜噜响的小火炉,别提有多么惬意。看来这个冬天我仍然要在这个茅屋里度过了。这时候我想起了城里那个小窝,那里有暖气,而且房子密不透风,倒是一个度过冬天的好去处。

我在这个茅屋里想着那里的冬天,闭了闭眼睛。

拐子四哥让万蕙、鼓额和肖明子都在大风天躲在屋子里。园子里的活儿大致做完了。在这个冬天里,我们除了修修枝条、在大雪天里出去铲铲雪,把雪块堆到葡萄树的根部之外,就没有多少正经事情要做了。往年的冬天里,拐子四哥要和武早出去打几次猎——说白了只是一种游荡。他们真正给我们的小茅屋添上的一点儿美味,是从海边弄回的鱼和螺。可是这个冬天已经不可能了。他一个人不愿到远处去,他说那条伤腿老要痛。

只要风沙平息下来,拐子四哥就掮着枪往大海上走去了。他是去找那些看渔铺子的老人玩。

冬天里,打鱼的人都回家歇息了,可是船和网具都要丢在海边,于是就需要一些喜欢孤寂的老人待在海边渔铺子里看网。拐子四哥常常约我一块儿到渔铺里去。就在那里,我结识了很多有意思的老人。那些老人差不多完全一样:穿着厚厚的羊皮大衣,抄着手坐在铺子里,不吭一声。他们从不过多地流露热情,用眼瞥瞥你,就算是最大的欢迎了。渔铺子都是半截埋在地下的,冬暖夏凉。每个铺子里都有一个烧得旺旺的小炉子、一个小铁锅。铁锅里面常常煮了鱼。海边上的老人随便在浪印上走一趟,就可以拣回很多吃物。比如说三两个乌鱼、一条被海浪打昏了的梭鱼,几只海贝,等等。他们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最离不开的就是酒。他们可以没有朋友说话,但不可以没有酒滋润喉咙。

他们对拐子四哥和我的到来总是非常高兴。三两个渔铺子里的人有时聚在一起,喝上一壶烧酒,就算度过了很好的一天。我在交往中知道,几乎所有看渔铺子的老人都没有妻室儿女,他们都是一些在海上奔忙了一生的光棍汉。年轻的时候出过远海,打过鱼,也争斗过,有的身上留下了一尺多长的伤疤。可是年纪大了,他们身上的血也就凉下来。他们可以安稳端坐在这个铺子里,可以一连几天不说一句话。他们大约从四五十岁开始就做起了看铺子的“铺佬”。打鱼的人都很尊敬他们,因为再也没有比他们更懂得大海的人了。海的另一面,海里面的岛子,大海中哪里有潜流、哪里有大鱼、哪里有凶险的妖怪,他们都一清二楚。所有到铺子里来的人在他们眼里都是些毛头小子,无论对方有多大的年纪,老人们都不愿和他们正经说话,因为他们懂得总是太少了。

不过拐子四哥算是一个例外。他尽管没有打过鱼,没有出过海,在一些铺佬眼里还算一个人物。由于我是由拐子四哥领去的,所以他们对我十分客气。喝酒了,拐子四哥当然算一把手。我基本上不会喝酒,这就使他们很不高兴——我不能喝酒,也就不好意思吃鱼了。锅里的大鱼在水里翻滚,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鱼煮熟了,他们再把它放到案板上,用一把小刀吱吱地把肉从大大的鱼骨上剔下来,然后用刀柄拨成一堆一堆,每人一堆。我发现他们拨给我的那一堆最小,可我不能挑剔。我就像他们一样,喝着酒,把自己的那一份吃掉了。

<h5>2</h5>

外边下起了大雪,我们与铺佬不急不忙地喝着酒。拐子四哥喝得很多,他终于有些醉了。就在这漫漫大雪里,我扶着他归去,一步一步穿过海滩、杂树林子,向小茅屋走去。半路上,我发现万蕙、鼓额还有肖明子三个人,身上披挂着满满的雪粉迎接我们。天还不黑,他们不放心,怕我们在黑夜里迷了路,冻坏在野地里。我们几个人一块儿,跌跌撞撞、热热闹闹地回到了茅屋。

我因为喝了酒,浑身燥热,就走出来,一个人走到了葡萄园里。我发现所有的葡萄树都被大雪糊住了,它们像我一样,头上、脸上、脚上,到处都是厚厚的雪粉。我的脚印很深很深。我差不多要在每一棵葡萄树下停留一会儿,听一听它们在大雪天里的喘息。我心里说:葡萄树,我实在惦念你们。我来了,在这大雪天里来看看你们。最老的那棵葡萄树——那是葡萄园易手之前就活着的葡萄树,它现在就像一个老人那样:满头白发,皮肤粗糙。它身边则是一群毛孩子,是我和四哥后来亲手培植的一些小葡萄树。它们太稚嫩了,在这个冬天里冻得直打哆嗦——年老的葡萄树伸过手去,把它们搂在怀里,拍打着,安慰着,给它们讲几句笑话。

老葡萄树看着我,笑容凝在脸上。我看见那个老乌鸦又蹲在远处那个石桩上向这边注视。这只孤独的乌鸦离群索居,到底为了什么?它在等待什么?它为什么待在这里不愿离去呢?它在这里失落了什么?寻找什么?它究竟为什么离开了自己的朋友、亲人,在这寒冷的葡萄园里游荡……后来它突然叫了几声——这声音闷闷的,很快就在大雪地里消散了……我迎着它举了举手,它无动于衷。

我紧紧地贴靠在那棵最老的葡萄树前,感受着它的脉搏——我觉得它的心在噗噗跳动,那是一颗有力的心脏在搏动。它的血液在周身奔流,那同样是滚烫烫的。

“你要走了,我们本该送你一程,可是你知道,我们是有根的人。”

是老葡萄树在说话,它一语道破玄机。我无望地看着它,心上发紧。四周空寂无人,真是交谈的佳期……我知道首先要取得葡萄树的谅解,但这不会是一件易事。我说:“请你们原谅我的背叛。我是说,我如果真的离开这儿……”

老葡萄树没有责备什么,它伸出那双饱经风霜的大手按住我的头发,一下下抚摸着:“你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了,你该看重自己的主意。你走吧,愿意回来就回来看看我们;如果忙,就不要回来,我们会梦见你——梦见你在我们身边流过汗,还像个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快活过,笑哩。”

“我会回来,还有,拐子四哥他们每天都在你们身边……”

葡萄老人笑了:“那个拐腿人也会离开。只有我们自己不会离开,这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我们是有根的人,我们生在哪里,就得把根扎在哪里,扎得越深越好。扎得越深长得越壮,活得越久。你看看,老风婆子要把我们连根拔起,大雪要把我们的血冻僵。我们就这么牢牢地用根抓住泥土,因为抓住它才能活下来。一个人有一个命,我们的命就靠死死地抓住泥土。我的孩子,你不要感到心愧难过,你要明白——你已经是和我们做伴最长的一个孩子了。没有人像你这么好心、这么耐心。他们总是嘻嘻哈哈,打一个照面就跑。他们不愿意在我们身边久待,因为我们不会帮助他们玩耍,不会给他们逗乐子。他们伏在我们身上吮吸糖汁,吮得肚子溜圆,满嘴白沫,吃饱了喝足了,一撒丫子就跑。他们跑开了就再也不回来,有时候还要回头欺负我们。我亲眼见到我们当中有些人就伤在头和镰刀上,伤在铁剪上。他们啊,心变坏了,要把我们连根刨了。你知道,多么凶险的野物都不能把我们从泥土里连根拔出,只有你们当中那些无情无义的人才会这么做:拔了,又放在阳光下晒干,最后再扔到火里烧……”

<h5>3</h5>

我把葡萄老人身上的雪粉和泥沙一点点拂掉。在昏暗的光亮里,我看到粗糙的老皮下有青青的颜色。在这滴水成冰的日子里,我从它粗糙的皮肤下看到这样的颜色,心上不禁一动:这就是生命,是永远不甘屈服不甘死亡的那种力量。它潜藏在这里。我又看到了那些敛起的叶芽,它们原来就是这样抵挡严寒——紧紧地收拢一起,握成一个紧紧的拳头。我用手扒了扒,发现它们攥紧了在那里准备着,抵挡着。它们要挨过这个严寒的季节,一旦春风吹来,就挺直腰身,迎着阳光疯迷一样蹿起——什么植物也不能像葡萄那样迅速地抽出新的枝条,常常只是一夜之间就长满了长须。这些长须可以让你想到在原野上蔓延的金色地衣:它攀援上升,抓住岩石、抓住树木的枝杈、抓住铁丝和石桩、茅草——一直向上。它们可以把自己藤蔓的巨索伸得很长很长……我听见葡萄老人喃喃自语:

“你知道我们是有根的人,我们不能到处跑动。我们依恋着那些忠诚的、好胜的人,是他们不让那些坏人连根刨了我们,不让风沙把我们埋住,好让我们活下来,生儿育女。我们一有机会就结出甘甜的葡萄,这就是我们对人的报答。我们不是没有复仇的力气,只是我们不愿那样做。我们可以用藤蔓把人缠住,像捆一个不肖子孙那样把他捆绑起来——在黑夜里,有人就是被我们紧紧地捆起,捆住他的手、捆住他的脚,捆住他的脖颈,最后让他不能喘气。他死在葡萄桩上,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有人说他是自己把自己弄死的。我们默不作声,只有我们葡萄树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有一个人在这里,在你的园子里做下了恶事,他欺负一个小姑娘,他就在我们身边滚动……那一天斑虎也在这里。我们只待黑夜,到了黑夜那个人出现的时候,我们就把他捆绑起来。我们用长须把他缚住,然后不再放松。我们要用葡萄老人的手把他扼死。这就是我们对待恶人的办法。”

我想起了拐子四哥的预言,想起了他那支沉得可怕的土枪,我说:“是的,是的,会有这一天,会有这个结局。”

我觉得我们的葡萄园已经织成了罗网,它会结束那些背叛,结束那些可怕的凶残和强暴。

葡萄老人说:“你是我们的老朋友了,好孩子你知道,我们也是儿孙满堂,也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土、自己的住处、自己的小窝。你看到这大雪天了吧,我们把大雪挡在了外面,用头发和后背把大雪遮住。你可以到我们的小窝里来取暖,来躲一躲这漫天大雪……”

我用力地蜷缩身子,试图从葡萄藤蔓的缝隙当中走进去。好密的葡萄藤。我费力地往前走,有一个手臂不断地在牵拉我,那是些顽皮的小葡萄树。我听到了呵斥的声音,那是长辈在斥责晚辈。我发现,在宽宽的葡萄架下,有一个地方温暖如春,那里没有一片雪粉,到处都暖融融的。葡萄开出了米粒似的花朵,清香扑鼻。在葡萄架下,最深处有一个石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那里。他招呼我坐下。我知道这就是整个葡萄家族里的长辈。他目光里充满了慈爱,这目光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我想了想,想起了我的外祖母。我发现他的头发像外祖母一样白,不过他是位老爷爷。我在他面前简直弱小可怜、单薄到了极点。我的智慧也远远比不上这位老人。我突然想向他请教远行的道理。于是我就道出了心中的隐秘。

“有一天,假使我因为什么,非要离开这片葡萄园不可……”我这样说着,声音发颤。我知道那是因为胆怯害怕。

葡萄老爷爷点点头:“只管说下去,孩子。”

我说:“我不是一个安分的人,这一点您可能也知道了。不过我想,我做不到的事情也不该向您隐瞒,我不会发一些空洞的誓言。告诉您老爷爷,我心上揣了家族的大事,我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因为我要追赶一匹红马——也许到了那一天,我会突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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