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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平 译

十八世纪,在大不列颠出现了一种今天称之为新教布道团的组织,这是大不列颠基督教和基督教活动的一种新的形式,它就像一株幼苗,很快就长成了一棵富有异国色彩的大树。

基督教传教活动在英国兴起,表面上看有不少理由和原因。自从发现新大陆以来,人们在地球上到处发现、抢占新的领地。人们对遥远的海岛和山脉的科学兴趣与航海和冒险一样,已经被一种现代的时代精神取而代之,在被发现的异国他乡这种精神不再对令人激动的事件和经历,不再对稀有动物和浪漫的椰子树林感兴趣,而是对辣椒、糖、丝绸、毛皮,还有大米和西米等一切可以用来换钱的东西感兴趣。除此之外,人们常常变得有些偏激,把基督教欧洲的某些规定抛到了九霄云外。人们就像捕捉害鸟一样,追踪和枪杀恐慌万状的土著人。有教养的欧洲基督教徒们在美洲、非洲和印度的所作所为,就像闯进鸡棚的偷鸡贼,掠夺,在这些地方肆无忌惮地进行着,显得是那样的粗暴和无耻,尽管人们不带任何偏见地来看待这种行径。传教也是欧洲民众对此感到羞耻和愤怒的一种表露。人们从良好的愿望出发,希望为异教徒从欧洲更多地带去好一些、高尚一些的东西,而不仅仅是香水和烈酒。

到了上个世纪的下半叶,英国并不太少的有产阶层萌发了向海外派遣传教士的想法,而且提供所需资金。专门从事这一活动的有组织的协会和社会团体,当时没有一家,今天已到处可见。但是已有人根据自己财产的多寡,试着以自己的途径来促成这一好事。那时候到遥远国度的传教士们,都抱着对上帝的信任,没有太多的指导,而直接投身进没有把握的冒险之中,而决不像今天的传教士这样,等待他们的是有规律有组织的工作,可以稳稳当当地飘洋过海。

九十年代,英国有一位商人,他在印度有一个腰缠万贯的兄弟,但是已经去世,并且没有子女。于是这位商人决定捐出一笔巨资,特地作为在印度传教的基金。庞大的东印度公司的一名代表和若干神职人员作为顾问,拟定了一个计划,根据这个计划,首先要派遣三到四名年轻人作为传教士,带上足够的行装和旅费前往印度。

计划一宣布,立即吸引了一群喜欢冒险的人,一事无成的演员、被解雇的助理理发师,他们想在诱人的印度之行中碰碰运气。虔诚的顾问们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来摆脱这些人的纠缠,寻找合适的人选。他们首先选择那些年轻的神职人员。可是那些年轻的英国教士无一不是故土难舍,或者不愿意前去追求,去冒这个风险。于是,寻找的事情就这样耽搁下来了,捐款人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有关他的目的和出师不利的消息传到了兰开斯特附近的一个村庄,村子里住着一个教士,这位令人尊敬的教士有一个侄儿,名叫罗伯特·阿吉翁,他在叔叔家搭伙和住宿,是这位教士的助手。罗伯特·阿吉翁的父亲早年是一位船长,母亲是勤劳而温柔的苏格兰人。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去世,他几乎记不清父亲是个什么模样了。他在叔叔的资助下进了学校,还比较系统地接受神职人员的职业培训。此时,他已经有了过硬的候补神职人员的证明,但还没有收入。他暂时作为叔叔的助手,住在叔叔家,做点善事,还没指望自己能当上教士,因为他的叔叔阿吉翁精力还很充沛,所以侄儿的未来还看不出太辉煌,这位贫穷的年轻人极有可能在中年之前没有自己的职业和收入,在姑娘的眼中,他没有吸引力,至少还没有人把他作为恋人,他从来没有以这样的身份与姑娘会过面。

作为一个虔诚的母亲的儿子,他是一个纯朴的基督教徒,他承认成为一名传教士是一件愉快的事。在对大自然的观察中,他找到了自己真正的精神寄托。在这方面,他的眼睛非常敏锐。这个谦逊、精力旺盛、有着一双敏锐的眼睛和能干的双手的年轻人在对大自然的观察、认识、收集和研究中得到了满足。他种花,采集植物标本,后来有一段时间他还忙于与石头和化石打交道。最近一个时期,市郊五彩缤纷的昆虫世界又攫住了他的心。但他最喜欢的是蝴蝶,从幼虫、蛹,再变成蝴蝶,这其中引人入胜的变化让他心醉,它们的图案和色彩让他着迷。大自然仿佛让他又回到了孩提时代。

这位年轻的神职人员第一个对这笔去印度的基金的消息作出反应,他对此很感兴趣,马上感到心中仿佛有一个指南针,那指针指向了印度。母亲在几年前已经去世,他本人既无婚约,又无恋人。他向伦敦发了一封信,并收到了鼓舞人心的回复,同时还收到了去伦敦的路费,他立即带着一个小书箱和行李就信心十足地去了伦敦,只是那些植物、化石标本以及收集蝴蝶的盒子不能带走,他为此感到颇为懊丧。

伦敦的老城区天气阴沉,大风呼啸,候选人惴惴不安地踏进那位虔诚的商人高大威严的宅邸大门,他看到在光线昏暗的走廊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东半球地图,在一个房间里,还看见一张色彩斑斓的大老虎皮。他惴惴不安糊里糊涂地被一个衣着得体的仆人带进了一个房间,主人正在那里等着他。主人身材高大,湖蓝色的双眼炯炯有神,胡子修整得非常帅,表情极为威严,然而交谈了没有几句,年轻人紧绷的心情就渐渐宽松下来。主人的口吻是和善而充满信任的,他招呼年轻人坐下,对他进行了考试,并请他出示证明。主人摇铃叫仆人,仆人默默地将这位神职人员带到客房,另一个仆人立即送来了茶、葡萄酒、火腿、白脱和面包。有了这些好吃的点心,他心里面镇静许多。吃饱喝足之后,他笃笃定定地坐在蓝色天鹅绒面的扶手椅里,思考着他的处境,那目光毫无目的地环顾着房间四周,他马上发现这里有两件来自那个赤日炎炎的遥远国度里的不同一般的装饰物:在壁炉旁边那个墙角里,有一只红棕色的猴子制成的标本,在它的上方,蓝色墙纸上挂着一张硝过的巨大的蟒蛇皮,蟒蛇干瘪的没有眼睛的头下垂着。他立即走到这两件物品前,仔细地欣赏着,抚摩着。他将银光闪闪的蟒蛇皮卷成筒状,但一想到活灵活现的蟒蛇时,不禁又感到一阵恐怖和恶心。但这两件生物标本,使他对那遥远而神秘大陆的好奇更加强烈了。为了不让自己被蛇和猴子吓着,他竭力想象着在那块被赐福的土地上肯定少不了的美丽的花草、树木、鸟儿和蝴蝶。

此时已临近傍晚,从高高的窗口看出去,雾气朦胧。一个仆人默默地将一盏点亮的灯端了进来。这所豪华宅邸的宁静,遥远的大城市隐隐约约的喧闹声,身处高大而空旷的房间里的孤独——他仿佛在坐牢,无所事事,对美好未来的无把握等等这一切,与时下伦敦深秋越来越浓重的夜色搅和在一起,他就好像是从希望的顶峰跌入黑暗的深渊,这使他感到沮丧,就这样,他独自靠在椅子上倾听着、等待着,过了将近两个小时。他不想再等了,他疲倦了,便朝那挺精致的客床上一躺,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他被人叫醒了,起先他还以为是在深更半夜,仆人告诉他,正在等年轻的先生共进晚餐,希望他抓紧时间。阿吉翁睡眼惺忪地穿好衣服,眯着眼睛跟在仆人后面,高一脚低一脚地穿过房间和走廊,走下楼梯,来到了宽敞的餐厅。餐厅中央挂着一盏枝形大吊灯,把整个餐厅照得通明透亮,身着天鹅绒长裙,一身珠光宝气的女主人透过眼镜片正在打量着他,据男主人介绍,坐在餐桌上的还有两位神职人员,他们要在进餐时对这位年轻人进行严厉的考试。他们首先需要了解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对基督教是否绝对忠诚。睡眼惺忪的耶稣使徒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别人向他所提的问题弄明白,可是他什么也回答不出;他怕得要命,可对其他候选人的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的人们对他很友好。晚餐后,在隔壁房间,在地图上,阿吉翁第一次看见了他应该宣传《圣经》的地方,在印度地图上,这是一块黄色的斑点,在孟买的南面。

第二天,他又被带去见一位威严的老先生。他是商人的最高宗教顾问。这位白发老人觉得自己一下子被这位本分的年轻人吸引住了。他知道他很快了解了罗伯特的思想和为人。因为他不是最清楚他对宗教信仰方面的进取心如何,老先生不能不抱歉地提醒他,此番远渡重洋的风险和南方这个地方的可怕;如果一个人没有特殊的天分,或者没有特别的爱好,而冒随时可能牺牲的风险,那似乎是不值得的。他将手轻轻地按在这位候选人的肩头,说:“您说得很好,也许都有道理,但我还是不很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驱使您想前往印度?是出于某个世俗的理想和愿望呢?还是只是为了给贫困的异教徒带去我们亲爱的基督教福音?亲爱的朋友,请您敞开心扉,不要有什么顾虑。”罗伯特·阿吉翁听他这么一说,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像一个说谎的人,谎言被人当场拆穿似的。他垂下双眼,一阵沉默之后,终于坦率地承认,如果不是热带国家稀有而漂亮的动植物,特别是蝴蝶吸引他的话,他就可能不会有报名去印度的想法,那当然谈不上传教去了。长者和善地看着这位年轻人将自己的最后的秘密和盘托出,不再有什么隐匿的了,便微笑着朝他点点头,友好地说:“结束这罪恶的念头吧,我亲爱的年轻人!您可以前往印度了。”说罢,长者变得严肃起来,他向年轻人伸出双手,用《圣经》上的话郑重地为年轻人祝福。

三个星期后,年轻的传教士带着他的行装,踏上了漫漫旅途。他乘坐的是一艘漂亮的帆船,年轻人目送着自己的故土渐渐消失在灰蒙蒙的大海之中,在第一个星期,在抵达西班牙的途中,他领略了大海的变化无常和危险。如今,人们从欧洲前往印度,登上舒适的海轮,穿过非洲大陆北面的苏伊士运河,吃饱睡足,要不了几天,就能见到印度大陆的海岸线了。可在当时,船必须绕过整个非洲大陆,历经数月,受尽折磨,时而巨浪滔天;时而风平浪静,船就像瘫痪了一样,炎热、寒冷、饥饿,再加上睡眠不足,凡是能平安抵达的人,很长时间不会愿意再作一次尝试,而是学习站得稳一些。传教士也是这么回事。从英国到印度的这次航程他总共花去了一百五十六天,在港口城市孟买上岸时,他已又黑又瘦。

尽管如此,他的心情还是愉快的,他对这个世界仍充满了好奇心,虽然这种心情减退了些,就如同他在沿途像一个探索者那样踏上每一个海滩,带着敬畏的好奇心,游览每一个陌生的棕榈树国家一样,现在他鼓足无坚不摧的勇气,张大了贪婪的眼睛,踏上印度大地,走进这座美丽而光辉的城市。

首先,他寻找别人向他推荐的住处,住处找到了,它坐落在市郊一条僻静的椰树成荫的巷子里。走进大门,他瞥了一眼小小的庭前花园,尽管此时有极重要的事情要他去做,有更加重要的东西要观察,但他还是找到时间,发现了一株灌木,这株灌木开着一朵朵硕大的金黄色的花,一群漂亮的白蝴蝶正围在花朵的四周翩翩起舞。他在宽敞的走廊的阴影里踏上平坦的台阶,走进大门的时候,双眼还痴迷地盯着那幅图画。一个侍者身份的印度教徒身穿白色制服,下露黑黝黝的双腿,这位仆人快速走过冰冷的红砖地,向他鞠了一躬,便开始讲起带鼻音的抑扬顿挫的印地语。但仆人发觉来客听不懂他说的话,便向他再一鞠躬,然后恭敬地引着他向另一间屋子走去,他们来到了一扇门前,其实这扇门没有门,门框上挂着由树皮纤维织成的门帘,此时,门帘的一角掀在门内的一边,门里面有一位男士,细高个子,身着华丽的白色长袍,赤脚穿着一双草凉鞋。他叽里咕噜地讲着一连串听不懂的印地语训斥那个替他带路的仆人,仆人弯着腰,沿着墙边慢慢挪动着脚步,他向阿吉翁求助,并用英语请年轻人进去。

出于礼貌,传教士请求主人对他未经约见便突然登门表示歉意,同时他也为那个并没有做错什么事的可怜的仆人开脱几句。男主人显得有些不耐烦:“马上您就要学习同这些令人讨厌的家伙打交道了。快请进,先生,我正等着您!”

“布拉德利先生,您好吗?”来者客气地问候道,自从踏进异国的人家和见到他的顾问、导师和同事的这一刻起,一种陌生感和寒意油然而生。

“我就是布拉德利,看来您就是阿吉翁先生了,快请进。不知您的午餐用过没有?”他令人为他端来一碗羊肉咖喱米饭。这个瘦高个男人凭着侨民和商业间谍的身份极为专横和粗暴,以他的经验一下子就对这位客人的经历有所了解。他分配给他一个房间,让他参观这幢房子,收下他的介绍信和委任书,回答传教士提出的一些好奇的问题,还关照他一些印度的生活习俗。他差使着四个印度仆人,他一边大声地命令他们,呵斥他们,一边愤怒地穿过发出回声的房子。他还命令一个印度裁缝立即为阿吉翁定制一打印度流行的服装。这一切尽管并不大符合新来者的心意,但他对此还是感激的,但心里多少有点害怕。按这位年轻人的本意来说,他想一个人静静地、太平地进入印度,悄悄做一些事情,把他的第一印象和他许多深刻的对此次航海的回忆向一位朋友痛痛快快地倾吐一番。他在历时半年的航海生活中学会了简朴,学会了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他总能泰然处之。傍晚时分,布拉德利先生回城了,那里有买卖在等着他。这位新教小伙子快活地松了一口气,他打算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独自一个人庆祝自己抵达,也可以对印度国土表示祝福。

他庄重地离开房间。那间房屋虽然既没有门,也没有窗,可空气却十分流通,因为四面墙壁到处都有很大的裂缝。阿吉翁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此时他头戴一顶宽边帽,手里握着一根精致的手杖,他来到花园里,环顾四周,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将在这片陌生的神话般的国土上吸取它的空气、芳香、阳光和色彩,并将作为一名谦虚的合作者在对这个国家的占领中出一份力,他打算自觉自愿地为此而献身。

这里凡是他能够看到的、感觉到的,无不令人心旷神怡,就仿佛是他多少次梦中的幻影在他身边重现。阳光下,灌木长得那样高大,那样茂密,灌木上开放着硕大的色泽浓艳的花朵。椰子树笔直而粗壮的树干上高耸着圆形树冠,房子后面有一棵扇叶棕榈树,一人多高的棕榈树叶严密而均匀地排列成巨大的车轮,僵直地伸向天空。他这个大自然的爱好者突然发现路边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游动,便悄悄地走过去,原来是一条绿色的变色龙。这条变色龙的头部呈三角形,露出一对凶狠的小眼睛,他慢慢地弯下身子,快乐得像个小孩子。

一阵奇妙的音乐把他从沉思中唤醒。透过树林和花园传出的沙沙声,传来金属鼓和定音鼓有节奏的敲打声以及刺耳的吹奏乐的声音。这位大自然的爱好者吃了一惊,便聆听起来,因为什么也看不见,他就开始好奇地侦察这非常喜庆的声音来自何方。他离开花园,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沿着一条两边长着青草的车行道往前走,小道两旁的私家花园、棕榈树以及淡绿色的稻田,组成了令人愉快的世界。他在一个花园处拐弯,再朝前走,进入了一条小巷,小巷两旁是清一色的典型的印度农家小屋,那些小屋的墙是由稻草,或者竹子搭建而成,屋顶上铺盖着晒干的棕榈树叶,洞开的门里面,一家家印度教徒不是站着,就是蹲着。他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他第一次窥见了这个陌生原始民族的农村生活,并从第一眼开始就喜欢上了这些棕色皮肤的人。他们漂亮的天真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本能的和无法解决的悲哀。多姿的女人身后拖着又黑又长的粗辫子,温柔得如同一只只可爱的小狍子。她们的鼻子上、手腕和脚脖上都佩戴着银饰品,就连脚趾上也都套上了趾环。孩子们个个赤身裸体,只是在脖子上用细树皮带吊着一枚奇特的用白银或牛角制成的奇特的护身符。

那发疯般的音乐声还在响着,声音就来自附近,就在最近的一条小巷的拐弯处,他发现了目标,一座看上去有些恐怖、外形奇特的高大建筑物显现在眼前。建筑物中央的大门又宽又高,惊叹之余他发现这座建筑物的外墙是由成百上千块石块图像垒砌而成,一起到达建筑物的顶端的有动物,有人,还有各种神怪等雕像。这是一个头颅、四肢和躯体的森林,杂乱地交织在一起。这一令人毛骨悚然的石头巨物,一座巨大的印度教寺庙,在夕阳的余辉中熠熠闪亮,它明白无误地告诉这位目瞪口呆的年轻人,这些如同动物般温顺的半裸的人绝对不是一个生活在天堂里的原始民族,几千年来,他们已形成了自己的思想、信仰、艺术和宗教。

定音鼓的声音停了下来,从寺庙里走出许多身着白色和各种颜色长袍的虔诚的印度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小队傲慢的婆罗门,那模样仿佛是在告诉人们千百年来他们一成不变的威严和丰富的学识。他们从身穿白袍的信徒前面走过,那神气劲活像是高贵人走过沿街行乞的流浪汉的身边,他们以及在他们身后的那些较谦虚的人,看上去都极其没有兴趣让一个旅行到此的外国人来传播什么神啊人啊的东西。

当人群散尽,四周安静下来的时候,罗伯特·阿吉翁走近那座寺庙,开始尴尬地研究外墙上的雕塑作品。可过了一会儿,他就打退堂鼓了,他既苦恼,又惊吓,因为这些浮雕怪诞的寓意,使他迷惘,使他惊慌,其程度并不亚于他窥见了诸神中间的几个淫秽镜头——他发现了这种镜头。

就在他转过身来,打算往回走的时候,那寺庙里和小巷里的灯一下子全都熄灭了,天空仿佛也在一瞬间改变了颜色,黑暗降临了,眼前漆黑一片,过了好久才适应过来,这位年轻的传教士不禁毛骨悚然。随着夜色的降临,四周树林和灌木丛中的昆虫一齐发出刺耳的鼓噪声;远处,不知是什么动物在一声声哀嚎。阿吉翁寻找回去的路,幸好他找到了。回去的路上才走了一小段,整个大地已经一片黑暗,苍穹布满了星星。

他若有所思地回到自己的庭院,朝第一间亮着灯光的房间走去。布拉德利先生见他回来了,说:“您回来了,这就好。今后晚上千万不要再外出了,不是没有危险。您会打枪吗?”

“打枪?不,我没有学过。”——“那您必须尽快学会……刚才您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吉翁便急忙把刚才所见的一切讲述了一遍。之后,他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向布拉德利先生请教:那座寺庙属于哪个宗教的?里面供的是什么神?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偶像崇拜?寺庙外墙上众多的雕像象征着什么?这奇特的音乐是什么意思?那些身穿白色长袍、举止潇洒而傲慢的人是不是牧师?他们的神怎么称呼?使他感到失望的是,他的顾问对他所提的问题一概不知。布拉德利解释说,谁也讲不清这里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偶像崇拜究竟是什么含义,婆罗门是一帮行为卑劣的剥削者和懒汉,那些印度人似乎就是一群乞丐和恶棍,高贵的英国人最好不要同这些人打交道。

“但是,”阿吉翁胆怯地辩解道,“我到印度来的使命,就是为了将这些误入歧途的人引入正道!因此,我必须熟悉他们,爱他们,了解他们的一切……”

“当您爱上他们的时候,您马上就会熟悉他们的。当然,您必须学习印地语,以后有可能的话,还得学习这些黑鬼的其他语言。不过,对这些黑鬼,您可千万不要爱得太深。”

“嗯,但是这些人看上去都好像十分听话!”

“您是这样认为的?那您就再看看吧。我不清楚您打算如何同这些印度教徒打交道,我也不想对此做何评论。将我们的文化和体面的道德观念带一点给这帮可恶的无赖,这是我们的任务,再以后,我们也许再也不会来了!”

“我们的道德,或者如您所说的体面,是耶稣基督的道德,我的先生!”

“您认为要爱,可我要告诉您,您今天对一个印度教徒说爱他,他今天就会向您乞讨,明天就会到您的房间里偷衣服!”

“也许有这样的可能。”

“不是可能,而是肯定,亲爱的先生。您应当先和尚未成年的孩子接触,而不是和受过良好教育的英国学生。什么是权利和诚实,他们还没有概念,这些棕色皮肤的捣蛋鬼干起无耻的勾当来,如同是在开玩笑。您必须有所提防。”

阿吉翁遗憾地中止提问,他打算先努力地和顺从地学习一切在这儿可以学习的东西。不管严厉的布拉德利说得有没有道理,但自从他见到那座巨大的寺庙以及冷漠孤傲的婆罗门以后,他已经深深地意识到,他在这个国家的计划和任务,困难要比原来想象的来得多。

第二天早晨,箱子搬进了房间,箱子里放着传教士从家乡带来的衣物。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东西,把衣服一件件挂好,书籍也一本本放好。有几件物品使他沉思良久。他偶然发现嵌在黑框子里的一幅小铜版画,镶在上面的玻璃在途中已经破碎,这幅画是笛福1先生的肖像,作者是鲁滨孙·克鲁索;他还发现了他幼年起就相信的妈妈的一本旧《圣经》;一幅伯父送给他的印度地图,这是一个鼓舞人前进的未来指南;还有两只捕捉蝴蝶的网罩,这是他在伦敦时,特地请人用铁丝定做的。他马上将其中一只放在一边,以备以后使用。

到了傍晚,他的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放好,小铜版画挂到床头,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理得整整齐齐。根据别人的嘱咐,床和桌子所有的腿下都垫着陶瓷碗,里面盛上水,这样蚂蚁就爬不上来了。布拉德利先生一整天忙生意,年轻人感到奇怪的是毕恭毕敬的仆人向他打手势,引着他去进晚餐;进晚餐时,仆人在一边侍候。他和布拉德利彼此谁也不说一句话。

从第二天早晨起,阿吉翁开始工作。他的印地语老师是一个长着黑眼睛的英俊小伙子,叫弗亚尔登亚,布拉德利先生把他介绍给他。这位印度小伙子微笑着,他的英语讲得不错,举止十分得体;当和善的英国人友好地向他伸出手来表示欢迎的时候,他竟然吓得朝后退,他以后也尽量避免同这位白人有身体的接触,他不想弄脏传教士,因为他属于特权阶层。椅子也不坐,因为他知道,那是留给外国人使用的。他的胳膊下夹着一卷挺好看的席子,他将席子朝砖地上一铺,然后盘起双腿、上身笔挺地端坐在席子上。他对学生的努力是满意的,他的学生也模仿着老师模样,学习这门艺术,上课的时候,他就一直坐在地上一张相同的席子上,尽管刚开始时,所有的关节都很疼痛,以后也就习惯了。这位学生努力地耐心地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练习着。他们每天早晨的学习从用印地语相互问候开始,这是年轻的老师诲人不倦地微笑着教给他的。他每天都以新的勇气投入到与印地语的腭音的战斗中,刚开始时,这种发音对他来说,就如同含混不清的呼噜声,他得区分它们,并学会怎样发音。

印地语这样奇特,上午和这位和气的语言老师在一起,时间过得特别快,而一到下午和晚上,有足够的时间让这位有上进心的阿吉翁先生充分领略孤独的滋味。他和他的房东的关系还说不清楚,房东好像一半是他的靠山,一半又像是他的上司,这位房东很少在家,他多数是在中午时分或步行或骑马从城里回来,作为这里的主人主持每天的午餐,他有时也带回他的英文文书,午餐后,花上两三个小时在阳台上抽烟和睡觉,晚餐后,再花上几个小时到他的账房或者书房里去。他偶尔也花上几天工夫出去采购货物,而他的新房客有点相反,因为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那些表情冷漠、沉默寡言的商人去打交道。对布拉德利先生的有些生活方式,传教士并不喜欢。例如下班后,布拉德利先生有时和他的文书在一起,喝着由朗姆酒与柠檬汁掺和起来的混合物,不到酩酊大醉绝不罢休。起初,他也曾邀请过年轻的传教士与他一起同酌共饮,但每次都被婉言谢绝了。

在这种情况下,阿吉翁的日常生活是乏味的。在既单调又漫长的下午,热浪向他的小屋子袭来。他试图应用那刚刚入门的蹩脚的印地语,找个仆人聊聊,他来到了厨房。然而穆斯林厨师并不答理他,那样子挺傲慢,仿佛他并不存在似的,送水的和打杂的两个仆人无所事事,几个小时坐在席子上,嘴里嚼着槟榔,他们对主人的语言练习没有兴趣。

有一天,布拉德利先生出现在厨房的门口,这时,送水的和打杂的两个小调皮正为传教士说错了几个单词而笑得拍打着自己细瘦的双腿。布拉德利看到这情景咬着嘴唇,上前就给勤杂工一记大耳光,又踢了送水工一脚,然后一声不吭地将阿吉翁带走了。在他的房间,他的火气仍未消去:“我给您说过多少次,不要和这些人多啰嗦!您要把这些仆人搞得没有规矩了。当然,您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无论如何,一个英国人不能在这些棕色皮肤的调皮鬼面前充当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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