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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地,”我回答,“我是从地球来的。”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感觉自己飘浮了起来,充满喜悦地脱离了痛苦,而医生已经走到了外面的走廊里,正和女士们谈着话。我听到了其中的一些片段。

“……显然神志有点错乱,”这是医生的声音,“不可能是从……旧地……来的,很可能是那几个太空员,嗑了药,头脑里全是幻觉……”

“我们很乐意让他留在这儿……”这回说话的是那个蓝衣女子,“我们会照顾他,等……”

“我们会把一名士兵留在这儿,还有那个神父……”传来医生的声音,“医疗掠行艇到吉罗唐巴接完伤兵,我们会再过来这儿,把他带到基地……可能是明天,或是后天……别让他逃走……军警很可能会……”

逃离了痛苦,我浮在了越涨越高的欢愉浪尖上,不再和浪花搏斗,任自己被水流推着往前,吗啡正张开它的臂膀,欢迎我的到来。

我做了个梦,梦到了一个月前我和伊妮娅的一次对话。那是个凉爽的盛夏之夜,我俩正坐在沙漠小屋的前厅里,喝着茶,看着天上的星辰次第出现。我们正在聊圣神的话题,但是每当我说圣神“不是”什么的时候,伊妮娅就会和我唱反调,把“不是”改成“是”作为回应。最后我终于生气了。

“瞧,”我说,“听你的意思,好像圣神从没想要抓你,也没想要杀你。就好像圣神舰船从没追得我们穿越半条旋臂,没有在复兴之矢把我们击落。要不是那儿的远距传输器……”

“圣神没有追我们,也没有击落我们,或是想要杀死我们,”女孩轻声说,“只是圣神中的某些势力。那些人只是在遵从来自梵蒂冈或是其他什么地方的命令。”

“好吧,”我说道,仍旧火气十足,“只不过是圣神中的某些势力想把我们击落,把我们杀死……”我顿了顿,“不过你说‘梵蒂冈或是其他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还有其他人在下命令吗?我是说,除了梵蒂冈之外。”

伊妮娅耸耸肩。这是个优雅的动作,但却让我非常恼火。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她有一些不太惹人喜爱的特点,而这是最不惹人爱的一个。

“难道还有其他人?”我问道,我和我的小朋友说话时,语气还从没这么尖锐过。

“永远会有其他人,”伊妮娅平静地说,“劳尔,他们不论是要抓住我,或是杀死我,都是正确的。”

梦中发生的事一如现实。我把茶杯放在前厅的岩石喷泉上,定睛凝视着她。“你是说,你……和我……应该被他们抓住,应该被杀死……就像待宰的畜生一样,他们有这个权力?”

“当然不是,”女孩说,她双臂抱在胸前,热腾腾的蒸汽从热茶中冒出,飘进寒冷的夜风中,“我是说,站在圣神的角度看,他们这么做,用特别的手段,想要逮住我,阻止我的行动,这一切都是正确的。”

我摇摇头。“孩子,我还从没听你说过这么颠覆性的话!你是说,他们应该派舰队来抓你?事实上,迄今为止我听你说过的最颠覆性的异端邪说是——爱是宇宙的基本力,就像引力和电磁力一样。可那是……”

“鬼扯?”伊妮娅接过我的话。

“故弄玄虚。”我说。

伊妮娅笑了,她用手指梳理着短发。“劳尔,对他们造成威胁的,并非我说的话,而是我的所作所为。通过所做的……通过接触……所传授出的东西。”

我盯着她。她的叔叔马丁·塞利纳斯曾在《诗篇》中编造出“传道者”的传说,我几乎忘了这档子事。两个多世纪前,诗人老头在这部令人困惑的长诗中做出了预言,认为伊妮娅将会成为弥赛亚……当然,他是这么告诉我的。到目前为止,我在这个女孩身上,还没看出什么弥赛亚的特质,除非以下这些事也算数——她穿过光阴冢的狮身人面像,来到了我们所在的未来,而圣神着了魔一般,想要抓她或是杀死她……还有我……因为在前往旧地的艰难旅程中,我是她的守护者。

“我还没听你传授过什么异端,或是什么危险的知识,”我又说道,语气中几乎带着愠怒,“我也没见过你做出什么事,对圣神造成威胁。”我伸出手,指指黑夜、沙漠以及远处塔列森团队灯火通明的建筑。这个超级吗啡造成的梦,更像是记忆,而非梦境,而我正注视着自己做出那个手势,就仿佛正在明亮小屋外的黑暗中观察这一切。

伊妮娅摇摇头,喝了口茶。“劳尔,你没看到,但那些势力看到了。他们早已把我当成一种病毒。他们是对的……病毒,这正是我将对教会做的事,就像是旧地上古老的艾滋病病毒,或是陨落后席卷偏地的红死病病毒……这个病毒将入侵机体的每一个细胞,它会重塑细胞中的DNA……或是至少感染细胞,让生命体崩溃,衰竭……死亡。”

在梦中,我就像夜幕下的一头老鹰,在伊妮娅的帆布岩石小屋上空飞扑,在旧地的陌生星空下高高盘旋,望着我俩——这个女孩和那个男人——坐在前厅的煤油灯下,就像是失落世界中的两个迷途的鬼魂。我们的确就是两个迷途的鬼魂。

接下来两天里,我时昏时醒,痛苦和意识时有时无,让我像是一条松脱束缚的小船,漂浮在大海上,一忽儿经历狂风暴雨,一忽儿经历明媚的阳光。蓝衣女子用玻璃杯给我喂了很多水,我不时步履蹒跚地走到厕所间,尿在一个滤器上,想要找到引起间歇剧痛的石子。没有石子,每一次我都摇摇晃晃走回床边,等着疼痛再一次启动。它真是效率十足,从未出过任何故障。即使在那时,我也能察觉出这一切完全不是英雄式冒险该有的东西。

医生给我看完病就离开了,她要继续顺河而下去掠行艇坠落的地方,临走前,她警告我不许惹麻烦,留下的圣神护卫和那名本地神父都有通信器,如果我犯事,他们就会向基地报告。莫莉娜医生明确告诉我,圣神舰队现在正在进行演习,如果我逼指挥官抽出一辆掠行艇,就为了把人抓到大牢里,指挥官将会很生气,事情会很严重。与此同时,她还叫我多喝水,有尿意的话尽量尿。如果最后还排不出石子,她会把我送到基地的监狱医院,用声波把它击碎。她给蓝衣女子留了四份注射用的超级吗啡,最后不辞而别。留下的那名护卫是个中年卢瑟斯人,体重是我的两倍,枪套中插着一把钢矛枪,皮带上挂着根神经刺棍,他眯着眼窥进来,瞪了我一眼,接着回到外头,继续在前门边站岗。

现在,我打算不再把这家人的女主人称为“蓝衣女子”。在忍受剧痛的头几个小时里,她在我眼里就是这副样子——当然,我也把她看成是救命恩人——在我到她家后的第二天下午,我得知她的名字叫德姆·瑞亚,她的初婚伴侣是另一个女人德姆·洛亚,后来那个年轻男子加入,与她们组成了三人婚姻,他名叫阿棱·米凯·德姆·阿棱,那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名叫瑟斯·安珀尔,是阿棱先前三人婚姻体系诞下的女儿,那个苍白的光头小男孩名叫宾·瑞亚·德姆·洛亚·阿棱,看上去八岁左右的样子,是现在这个家庭的孩子,不过,我不知道哪个女人是他生物学意义上的母亲,我所知道的是,他得了癌症,快要死了。

“我们村的老医生……上个月去世了,还没人取代他的位置……去年冬天,他把宾送到我们族位于吉罗唐巴的医院,但他们只能给他施行放化疗,让他们尽量抱乐观态度。”那天下午,德姆·瑞亚坐在我床边,跟我述说着,德姆·洛亚则坐在旁边的一把直背座椅上。先前她们问了我一些问题,为了转移话题,我便向她们问及小男孩的事。在她们身后,阳光洒落在屋内的砖墙上,像血液般鲜红一片,但两个女人身上那精致的袍子依旧蓝得耀眼。蕾丝窗帘将光和影剪切成复杂的负空间形态。疼痛不断袭击着我,但我还是能得到片刻的喘息时间,我们就趁这个空隙谈着话。当时,我的背上剧痛无比,就像是有人用一根巨棍狠狠地砸着我,但是这点疼痛和石子移动时引起的剧烈痛楚比起来,实在是平淡无奇。医生说过,如果出现那样的疼痛,就是一个好迹象——石子移动时造成的疼痛是最厉害的。那剧痛感觉上的确聚焦在下腹部,但医生也说过,排出石子的时间没有个定数,或许会花上几个月,当然前期是石子够小,能够自然排出,她说,许多肾结石患者都不是这样自然排出的,那些石子要么是被音波震成粉末,要么是通过手术取出。我将意识拉回来,重新回到小男孩的健康状况这个话题上。

“放化疗。”我重复着,略带厌恶地吐出这几个字,就好像德姆·瑞亚说医生为小男孩开了个魔鬼般的处方:水蛭和几剂水银。在霸主时期,医生们知道如何治疗癌症,但陨落之后,大多数基因剪裁的知识和技术都失传了。而没有失传的东西,因为代价太昂贵,在世界网永远崩溃后,无法再和世人共享。圣神商团可以在星际间运载货物和商品,但这一过程非常缓慢,代价太高,有很大的局限。药物重新回到了好几个世纪前的水平。我的母亲就是死于癌症,她在位于沼泽地中的圣神医院接受诊断后,拒绝了放化疗法。

可是,既然拥有了十字形,人只要死去并重生,就能把一切复原,那么,为什么要治疗致命的疾病呢?在重生期间,十字形会将身体重组,即便是基因疾病也会被“治愈”。至于死亡,就如教会频频宣扬的,它和重生一样,是一种圣礼。就像祈祷一样,死亡是一种供奉。现在,一般人都能将疾病和死亡的痛苦无望,转化成基督救赎式牺牲的福泽。只要这个一般人拥有十字形就行。

我清清嗓子:“啊……这么说……宾还没有……”那晚上,男孩朝我招手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宽松的袍子下显露出的苍白胸脯,那里没有十字形。

德姆·洛亚摇摇头,那身蓝色的袍子是用半透明的丝布制成的。“我们都没有皈依十字教。但克利夫顿神父一直在……劝说我们。”

我只能不住地点头。背部和腹股沟的疼痛卷土重来,快得就像是电流通过了我的神经。

这群公民生活在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星球的蔡德·拉蒙水闸,他们穿的袍子颜色各异,在这里,我必须解释解释其中的含义。德姆·瑞亚以优美曲调般的声音,向我述说了一切。生活在这条长河边的大多数人,在一个多世纪前并不住在这里,他们是从附近的拉卡伊9352星系迁移过来的。那个星系的星球原先名叫“希毕雅图的苦涩”,圣神宗教狂热分子将其占领,把名字改为“必由恩典”,并开始劝说星球上从陨落中幸免的土著文明皈依天主。德姆·瑞亚的文明,是一个强调合作的部落,友善,开明,他们决定再次迁移,而不是皈依。于是,她的民族的两万七千人,花去大量金钱,将一艘古老的大流亡种舰改装了一番,冒着生命危险,让它载上所有人——男人、女人、孩子、宠物、家畜,让他们躺在冰冻沉眠箱中,花了四十九年的时间,完成了旅行,来到了附近的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在环网时代,这个星球上曾住有居民,但陨落之后,他们便全都灭绝了。

德姆·瑞亚的民族自称“阿莫耶特光谱螺旋”,名字取自哈尔普·阿莫耶特壮丽的哲学性全息交响史诗。在阿莫耶特的诗中,他将光谱的颜色作为人类积极价值的象征,这些价值互相作用,螺旋式并进,交叉影响,协同配合,互相撞击,他将这一切表现在交响诗中。阿莫耶特光谱螺旋交响乐应该是可以演奏的,交响乐、诗文和全息影像都是为了描绘出这种哲学性的互相作用。德姆·瑞亚和德姆·洛亚向我做了解释,他们的部落从阿莫耶特的诗中借用了这些颜色的含义——白色代表学术诚实和肉体之爱的纯净;红色代表艺术激情、政治信念、血气之勇;蓝色代表在音乐和数学上的内省发现、医疗助人以及万物的基本结构;翠绿代表和自然共鸣、和技术同乐以及对受威胁生命的保护;黑色代表人类神秘的创作;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三人组成的婚姻,非暴力以及其他文化特性,部分是从阿莫耶特的哲学体系衍生而来,而这种合作性文明很大程度上是光谱民族在希毕雅图的苦涩上建立起来。

“这么说,克利夫顿神父在劝你们加入教会?”疼痛消退一点的时候,我终于有力气好好思索,于是再次问道。

“对。”德姆·洛亚回答,她们三人婚姻体系的第三人,阿棱·米凯·德姆·阿棱,也走进了屋子,正坐在砖石砌成的窗台上。他一直在聆听我们的谈话,但很少开口。

“你们认为如何?”我问道,同时稍稍动了动身体,想要分散背上的疼痛。我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没有问她要超级吗啡了,我能感受到内心深处的那股强烈的想要注射的欲望。

德姆·瑞亚抬起手,做出一个复杂的动作,让我想起了伊妮娅最喜欢做的那个手势。“如果我们全都接受十字教,那么,宾·瑞亚·德姆·洛亚·阿棱就有资格到庞巴西诺的圣神基地接受正式的医疗救助。即便他们治不好,宾死后……也会……回到我们身边。”她埋下头,那双富有意味的手藏进了袍子的褶皱中。

“他们不会只让宾一个人接受十字形。”我说。

“对,不会,”德姆·洛亚说道,“他们的立场从来不变,必须一家子人全都皈依才行,我们明白这一点。对这一要求,克利夫顿神父感到很遗憾,但他希望我们及时接受耶稣基督的圣礼,不然,晚了就来不及救宾了。”

“你们的女儿,瑟斯·安珀尔,对成为重生基督徒这件事是怎么想的?”我问道,虽然意识到这些问题是非常私密的,但我还是相当好奇,想到他们面对的是如此痛苦的抉择,就让我觉得自己受到的疼痛虽然真切,但不值一提,也让我的心思不再聚焦在自己身上。

“瑟斯·安珀尔很喜欢这个主意,她愿意加入教会,成为圣神的正式公民。”德姆·洛亚说,那张脸盖在柔软的蓝色头巾下,现在抬了起来,“这样一来,她就能到庞巴西诺或是吉罗唐巴的教会学院读书。她还觉得可以在那儿得到更好的机会,能和学校里的男孩女孩结成有趣的婚姻对子。”

我张口想要说话,犹豫再三后,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可你们的三人婚姻体系不被……我是说,难道圣神会允许……”

“不会。”说话的是阿棱,他正坐在窗台边,眉头紧锁,我能看见他灰色眼眸中隐含的悲伤。“教会不允许同性或是多人婚姻体系,如果加入,我们一家子就会被拆散。”

三人互相凝望了片刻,那些眼神中饱含的爱意和失落感,多年后一直徘徊在我的脑海中。

德姆·瑞亚叹了口气。“但是,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我觉得克利夫顿神父说得对……为了宾,我们必须马上做,而不是等到他真的死了,永远离我们而去……那时再想加入就晚了。与其拿着蜡烛去教堂怀念他,我宁愿每个星期日带我们的孩子去听弥撒,之后和他一起在阳光下开怀大笑。”

“为什么说它无法避免?”我轻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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