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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珰手臂剧震,手掌便如被石破天的脸颊弹开一般,又是“啊哟”一声,惊惶之意却比适才更甚。她料想石破天武功既然未失,自是轻而易举的避开了自己这一掌,因此掌中自然而然的使上了本门阴毒的柔力,哪料到石破天这一格竟会如此笨拙,直似全然不会武功,可是手掌和他脸颊相触,却又受到他内力的剧震。她左手抓住自己右掌,只见石破天左颊上一个黑黑的小手掌印陷了下去。她这“黑煞掌”是祖父亲传,着实厉害,幸得她造诣不深,而石破天又内力深厚,才受伤甚轻,但乌黑的掌印却终于留下了,非至半月之后,难以消退。她又是疼惜,又是歉仄,搂住了他腰,将脸颊贴在他左颊之上,哭道:“天哥,我真不知道,原来你并没复原。”

石破天玉人在抱,脸上也不如何疼痛,叹道:“叮叮当当,你一时生气,一时喜欢,到底为了甚么,我终究不明白。”

丁珰急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坐直了身子,在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给他服下,道:“唉,但愿不会留下疤痕才好。”

两人偎依着坐在后梢头,一时之间谁也不开口。

过了良久,丁珰将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天哥,你生了这场病后,武功都忘记了,内力却是忘不了的。我将那套擒拿手教你,于你有很大用处。”

石破天点点头,道:“你肯教我,我用心学便了。”

丁珰伸出手指,轻轻抚摸他脸颊上乌黑的手掌印,心中好生过意不去,突然凑过口去,在那掌印上吻了一下。

霎时之间,两人的脸都羞得通红,心下均感甜蜜无比。

丁珰掠了掠头发,将一十八路擒拿手演给他看。当天教了六路,石破天都记住了。跟着两人逐一拆解。次日又教了六路。

过得三天,石破天已将一十八路擒拿手练得颇为纯熟。这擒拿法虽只一十八路,但其中变化却着实繁复。这三天之中,石破天整日只是与丁珰拆解。丁不三冷眼旁观,有时冷言冷语,讥嘲几句。到第四天上,石破天胸口剑创已大致平复。

丁珰眼见石郎进步极速,芳心窃喜,听得丁不三又骂他“白痴”,问道:“爷爷,咱们丁家一十八路擒拿手,叫一个白痴来学,多少日子才学得会?”

丁不三一时语塞,眼见石破天确已将这套擒拿手学会了,那么此人实在并非痴呆,这小子到底是装假呢,还是当真将从前的事情都忘了?他不肯输口,强辩道:“有的白痴聪明,有的白痴愚笨。聪明的白痴,半天便会了,傻子白痴就像你的石郎,总得三天才能学会。”丁珰抿嘴笑道:“爷爷,当年你学这套擒拿法之时,花了几天?”丁不三道:“我哪用着几天?你曾祖爷爷只跟我说了一遍,也不过半天,爷爷就全学会了。”丁珰笑道:“哈哈,爷爷,原来你是个聪明白痴。”丁不三沉脸喝道:“没上没下的胡说八道。”

便在此时,一艘小船从下流赶将上来。当地两岸空阔,江流平稳,但见那船高张风帆,又有四个人急速划动木桨,船小身轻,渐渐迫近丁不三的坐船。船头站着两名白衣汉子,一人纵声高叫:“姓石的小子是在前面船上么?快停船,快停船!”

丁珰轻轻哼了一声,道:“爷爷,雪山派有人追赶石郎来啦。”丁不三眉开眼笑,道:“让他们捉了这白痴去,千刀万剐,才趁了爷爷的心愿。”丁珰问道:“捉聪明白痴?还是捉傻子白痴?”丁不三道:“自然是捉傻子白痴,谁敢来捉聪明白痴?”丁珰微笑道:“不错,聪明白痴武功这么高,又有谁敢得罪他半分。”丁不三一怔,怒道:“小丫头,你敢绕弯子骂爷爷?”丁珰道:“雪山派杀了你的孙女婿,日后长乐帮问你要人,丁三老爷不大有面子罢?”丁不三道:“为甚么没面子?有面子得很。”自觉这句话难以自圆其说,便道:“谁敢说丁老三没面子,我扭断他的脖子。”

丁珰自言自语:“旁人谅来也不敢说什么,就只怕四爷爷要胡说八道,说他倘若有个孙女婿,就决不能让人家杀了。不知道爷爷敢不敢扭断自己亲兄弟的脖子?就算有这个胆子,也不知有没这份本事。”丁不三大怒,说道:“你说老四的武功强过我的?放屁,放屁!他比我差得远了。”

说话之间,那小船又追得近了些。只听得两名白衣汉子大声叱喝:“兀那汉子,瞧你似是长乐帮石中玉那小子,怎地不停船?”

石破天道:“叮叮当当,有人追上来啦,你说怎么办?”

丁珰道:“我怎知怎么办?你这样一个大男人,难道半点主意也没有?”

便在此时,那艘小船已迫近到相距丈许之地,两名白衣汉子齐声呼喝,纵身跃上石破天的坐船后梢。两人手中各执长剑,耀日生光。

石破天见这二人便是在土地庙中会过的雪山派弟子,心想:“不知我甚么地方得罪了他们,这些雪山派的人如此苦苦追我?”只听得嗤的一声,一人已挺剑向他肩头刺来。石破天在这三日中和丁珰不断拆解招式,往往手脚稍缓,便被她扭耳拉发,吃了不少苦头,此刻身手上的机变迅捷,比之当日在土地庙中和石清夫妇对招之时已颇为不同,眼见剑到,也不遑细思,随手使出第八招“凤尾手”,右手绕个半圆,欺上去抓住那人手腕一扭。

那人“啊”的一声,撤手抛剑。石破天右肘乘势抬起,拍的一声,正中那人下颏。那人下巴立碎,满口鲜血和着十几枚牙齿都喷出船板之上。

石破天万万料不到这招“凤尾手”竟如此厉害,不由得吓得呆了,心中突突乱跳。

第二名雪山弟子本欲上前夹击。突见一霎之间,同来的师兄便已身受重伤,这师兄武功比他为高,料想自己若是上前,也决计讨不了好去,当即抢上去抱起师兄。此时那小船已和大船并肩而驶,那人挟着伤者跃回小船,喝令收篷扳梢。

眼见小船掉转船头,顺流东下,不多时两船相距便远。但听得怒骂之声顺着东风隐隐传来。石破天瞧着船板上的一摊鲜血,十几枚牙齿,又是惊讶,又是好生歉仄,兀自喃喃的道:“这……这可当真对不住了!”

丁珰从船舱中出来,走到他身旁,微笑道:“天哥,这一招‘凤尾手’干净利落,使得可着实不错啊。”石破天摇头道:“你怎事先没跟我说明白?早知道一下会打得人家如此厉害,这功夫我也就不学了。”丁珰心头一沉,寻思:“这呆子傻病发作,又来说呆话了。”说道:“既学武功,当然越厉害越好。刚才你这一招‘凤尾手’若不是使得恰到好处,他的长剑早已刺通你的肩头。你不伤人,人便伤你。你喜欢打伤人家呢,还是喜欢让人家打伤?打落几枚牙齿,那是最轻的伤了。武林中动手过招,随时随刻有性命之忧。你良心好,对方却良心不好,你若给人家一剑杀了,良心再好,又有甚么用?”

石破天沉吟道:“最好你教我一门功夫,既不会打伤打死人家,又不会让人家打伤打死我。大家嘻嘻哈哈的,只做朋友,不做敌人。”丁珰苦笑道:“呆话连篇,满嘴废话!咱们学武之人,动上手便是拚命,你道是捉迷藏、玩泥沙吗?”石破天道:“我喜欢捉迷藏、玩泥沙,不喜欢动手拚命。可惜一直没人陪我捉迷藏,阿黄又不会。”丁珰越听越恼,嗔道:“你这糊涂蛋,谁跟你说话,就倒足了霉。”赌气不再理他,回到舱中和衣而睡。

丁不三道:“是吗?我说他是白痴,终究是白痴。武功好是白痴,武功不好也是白痴,不如趁早杀了,免得生气。”

丁珰寻思:“石郎倘若真的永远这么糊涂,我怎能跟他厮守一辈子?倒也不如真的依爷爷之言,一刀将他杀了,落得眼前清净。”但随即想到他大病之前的种种甜言蜜语,就算他一句话不说,只要悄悄的向自己瞧上一眼,那也是眉能言,目能语,风流蕴藉之态,真教人如饮美酒,心神俱醉;别后相思,实是颠倒不能自已,万不料一场大病,竟将一个英俊机变的俏郎君,变成了一段迂腐迟钝的呆木头。她越想越是烦恼,不由得珠泪暗滴,将一张薄被蒙住了头。

丁不三道:“你哭又有甚么用?又不能把一个白痴哭成才子!”丁珰怒道:“我把一个傻子白痴哭成了聪明白痴,成不成?”丁不三怒道:“又来胡说八道!”

丁珰不住饮泣,寻思:“瞧雪山派那花万紫姑娘的神情,对石郎怒气冲冲的,似乎还没给他得手。他见到美貌姑娘居然不会轻薄调戏,那还像个男子汉大丈夫?我真的嫁了这么个规规矩矩的呆木头,做人有甚么乐趣?”

她哭了半夜,又想:“我已和他拜堂成亲,名正言顺的是他妻子。这几日中,白天和他练功夫,他就只一本正经的练武,从来不乘机在我身上碰一下、摸一把。晚上睡觉,相距不过数尺,可是别说不来亲我一亲,连我的手脚也不来捏一下,哪像甚么新婚夫妇?别说新婚夫妇,就算是七八十岁的老夫老妻,也该亲热一下啊。”

耳听得石破天睡在后梢之上,呼吸悠长,睡得正香,她怒从心起,从身畔摸过柳叶刀,轻轻拔刀出鞘,咬牙自忖:“这样的呆木头老公,留在世上何用?”悄悄走到后梢,心道:“石郎石郎,这是你自己变了,须莫怪我心狠。”提起刀来正要往他头上斫落,终于心中一软,将他肩头轻轻扳过,要在他临死之前再瞧他最后一眼。

石破天在睡梦中转过身来,淡淡的月光洒在他脸上,但见他脸上笑容甚甜,不知在做甚么好梦。丁珰心道:“你转眼便要死了,让你这好梦做完了再杀不迟,左右也不争在这一时半刻。”当下抱膝坐在他身旁,凝视着他的脸,只待他笑容一敛,挥刀便斫将下去。

过了一会,忽听得石破天迷迷糊糊说道:“叮叮当当,你……你为甚么生气?不过……不过你生起气来,模样儿很好看,是真的……真的十分好看……我就看上一百天,一千天,也决不会够,一万天……十万天,不,五千天……也是不够……”

丁珰静静的听着,不由得心神荡漾,想道:“石郎,石郎,原来你在睡梦之中,也对我念念不忘。这般好听的话若是白天里跟我说了,岂不是好?唉,总有一天,你的糊涂病根子好了,会跟我说这些话。”眼见船舷边露水沾湿了木板,石破天衣衫单薄,心生怜惜,将舱里一张薄被扯了出来,轻轻盖在他身上,又向他痴痴的凝视半天,这才回入舱中。

只听得丁不三骂道:“半夜三更,一只小耗子钻来钻去,便是胆子小,想动手却不敢,有甚么屁用?也不知是不是我丁家的种?”

丁珰知道自己的举止都教爷爷瞧在眼里了,这时她心中喜欢,对爷爷的讥刺毫不在意,心中反来覆去只是想着这几句话:“不过你生起气来,模样儿很好看……我看上一万天,十万天,也是不够。”突然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道:“这白痴天哥,便在睡梦中说话,也是痴痴的。咱们就活了一百岁,也不过三万六千日,哪有甚么十万天可看?”

她又哭又笑的自己闹了半天,直到四更天时才朦胧睡去,但睡不多时,便给石破天的声音惊醒,只听得他在后梢头大声嚷道:“咦,这可真奇了!叮叮当当,你的被子,半夜里怎么会跑到我身上来?难道被子生脚的么?”

丁珰大羞,从舱中一跃而起,抢到后梢,只听石破天手中拿着那张薄被,说道:“叮叮当当,你说这件事奇怪不奇怪?这被子……”丁珰满脸通红,夹手将被子抢了过来,低声喝道:“不许再说了,被子生脚,又有甚么奇怪?”石破天道:“被子生脚还不奇怪?你说被子的脚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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