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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他似乎可以想起来了。最后那天的柏油路面流动着,歪歪斜斜地复延,把他卷了进去,他想我又不是煎饼里面的火腿,但是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在脑子里结束,他的身体又被轻而易举地翻了个面,天空远远地通闯了过来——好吧,他叹息着,总之有某种强大的力量打定主意要把他变成烧红了的锅里的菜,不管是什么,那种烹饪的力量却是确凿无疑的。身体迟钝勉强地飞起来的时候,脑袋重重地撞在车盖上之前,他看到挡风玻璃后面那张罪犯的脸。惨白,坚定,平日里那种循循善诱的和平假象终于一扫而空。这才是你。这是意识消失之前最后的念头。

他们说,他已经醒来了,可他仍然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梦;他们说,挺会活下来,但是他觉得自己依然漂浮在一箱密封的液体里,呼吸是机器完成的,所以他尚未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和氧气之间的那种唇齿相依。臻臻漆黑而专注的眼睛更让他觉得,这孩子旁若无人地伫立在水族馆里,注视着寂静的水母。

起初他只是能听得见周围有人在说话,然后他突然发现自己能够听懂他们的意思了。他的大脑似平在一瞬间有了足够的温度,让“信息”像培养成功的细菌那样,蠢蠢欲动地存活下来。不过他无法开口——不,这跟嘴巴里堵着的那根管子没有直接关系,他好像是不相信自己能够做到把那些信息变成正确的声音,跟他打斗了一辈子的自卑终于不动声色地占领了他,投降的滋味,原来不过如此。早知道是这样,活着的时候,没必要那么孜孜以求,那么骄傲的。—他习惯了把“往昔”称为“活着的时候”,也许从物理上讲这个表达不是一种准确的分类方式,但是够直接,就好比公路尽头的指示牌:“龙城500公里”。“活着”就像一个没有了具体脸孔的目的地,通向它,还有一段需要跋涉的,单调的距离。

他突然想起自己很久之前的盼望,心怀善意地俯视自己的葬礼。也许真的要实现了。有力气睁眼睛的时候,他能看着臻臻,臻臻大半的时间都会待在他的床前,有时候,臻臻会笑的,脸上纹丝不动,只用眼睛来笑,那是这孩子最擅长的表情。可惜他没有足够的力气让眼睛总是保持睁开的状态,精疲力竭的时候,只能任由眼皮沉重地阖上,他在心里满足地叹息一声,他觉得亲手为自己盖上了棺材。

他认得天杨的手指的温度和气味。那手指有时候会不小心拂过他的脸。可是他有力气睁着眼睛的时候,却很少能等到她。他已经没有力气任由自己长久地期待下去,所以只好算了。清早还是总能听见她说话的。尽管他也不清楚闭着眼睛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处于睡眠中。他突然想起她还没有回复他的邀请。一缕辛酸涌过来,跟呼吸机的声音一起缠绕着,这辛酸与上辈子的辛酸的质地奇迹般雷同,他这才想起来,那就是活着的味道。

但是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呢?他觉得已经很久没有听见那个烦人的,《外星小孩和小熊和小仙女》的故事了。他不知为何有点怀念那个声音,若那真的是从没在现实中发生过的事情,他做的梦会不会太完整了些,怎么可能梦到一个那么完整并且缺心眼的故事呢,他没有意识到“怀念”也在帮助他继续活着。他只听得到迎南。迎南似乎是站在窗口那里,迦南明亮的声音挡住了本来应该照射在他眼前那片黑暗表层的光线。“我只是想看见你。”“我想你,你满意了吧,”—这家伙在跟谁讲话,他在心里几乎要微笑起来,不过总之,不知这次,又是哪个女人这么倒霉。

他还记得那是他大学时代的某个暑假,一阵疯狂的敲门声把他从午睡中惊醒。他不相信在家乡那条熟悉得像身体某一部分的小街上,会有这么狂攀的东西存在。漆皮剥落的铁门外面站着一个眼眶红红的女孩子,那女孩灼热但是沙哑着声音说:“叫陈迩南给我出来。”当时他只是错愕地想:这女孩应该比迎南还要大两三岁。

他逐渐可以感知到昼夜交替。黎明就像一个刚刚清场没多久的电影院,还遗留着黑夜的热气。他自己就是半桶吃剩的爆米花,静静待在座椅之间。他身体的热度早就被跟黑夜瞒和的睡眠带去了,已经冷却到嚼不动,等待被清洁工发现并倒掉,就剩下惨淡的黎明才不会嫌弃他。清醒时,哪怕是被噩梦惊醒时,他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够睁开双眼,不过即便是闭着眼睛,他也学会了分辨那些真实世界里的声音和梦里的区别。他在一点一点地,重新学习,如何运用仅剩的活着的技能来活着。

讲故事的女孩子来了。他确定。她说:“臻臻,我好久没来,对不起。”在接下来的片刻寂静中,他以为那个故事又要开始了,像是一出可怕的连续剧,但是他的手指连按遥控器都做不到。他只能在脆弱的黑暗里感知自己的心脏在微微膨胀,他惊骇地嘲笑自己:是植物人的生活无聊到把你变成了一个白痴么,居然让你期待这样的节目?但是他只听见了一声门晌。然后掺杂着隐约呼吸声的寂静仍然持续着,台词依旧欠奉。

“你出去。”这是迎南的声音。——凭这三个字他已经可以断定了,讲故事的女孩子就是电话那头那个倒霉的女人。

“我来看臻臻的,我等一下就走不会待很久,你要是看我不顺眼,你先出去。等我走了,你再进来。”不错,虽然讲述的故事愚蠢,但是对付陈迦南,就是需要这样的方式。

“哪儿那么多废话。”然后迎南似乎是笑着说,“好吧,滚出去,行么,别打扰病人。”

完全没有关系。陈宇呈医生觉得自己在暗自微笑—病人非常喜欢这样的场景,并不觉得自己被打扰。

“你神经病啊。”女孩子的阵地开始变得摇摇欲坠,“昨晚是你打电话问我方不方便讲话的。我说了我们今天见。”

“还没有过瘾,”迎南冷笑,“你现在回过头去看看那张床?看看那个躺在床上的人。你自己也看过电视看过报纸吧?那么多人都在说你哥哥伟大,替天行道,值得同情;这个躺在这儿的人就算不是罪有应得也至少是活该——就因为他的病人死了?就因为那个病人的死不全是他的错,甚至根本就算不上他的错?”

“但是那些人怎么说,怎么想,也同样不是我的错。”

“我没说是你的错,我只是要你离我们远一点。你可以放心了,你哥哥的人基本上算是得救了,你们全家人都得感谢这个被害人,他像个蟑螂一样被撞被碾还就是没死,是他这条烂命让你哥哥能像个英雄那样去坐牢。你现在不需要觉得对不起任何人,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到这个时候你还想再利用一个小孩子去平衡你那点不值钱的良心,也太不择手段了。”

“你半夜打电话给我,问我能不能跟你说话,就是为了羞辱我么,”

“原来说几句实话就是在羞辱你,你还真是圣洁。”

“我今天来,本来是想跟你说,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因为我哥哥做过的事跟你道歉,可是那些旁观的人,我控制不了。还有,”那女孩子的声音似乎是恢复了讲故事时候的平静,“你没资格说,我不需要觉得对不起任何人。谁都可以这么说,就是你不行。你明明知道的,我现在已经对不起所有人了,可以说我对不起我们家的每一个人,包括我哥哥—你自己心里明白我在说什么。”

然后又是一声很轻的关门声。之后,周遭寂静得只听得见臻臻娇嫩的呼吸声。

他似乎明白了,这个声音像花朵一样的,讲故事的女孩子是谁。他想他一定在昭昭的病房里见过她,可是他无论怎样也想不起来她的脸。但是他想起来,那个夏末的黄昏,昭昭家门外疯狂地砸门的声音。是她。他清晰地记得,迩南刚刚说过的一句话:“我只是要你离我们远一点。”他说“我们”。他的确说了。好吧,陈宇呈医生静静地想:陈迎南,为了这个“我们”,我想告诉你一件你自己目前还看不清的事情。我之前以为这个女孩子很倒霉,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还是高估了你,倒霉的不只是她一个人。

你是逃不过她的。虽然你这个人一向没什么灵魂,但是这个女孩子有本事把你变成一个更低级的动物。她已经激起来你心里那种—你自己都会觉得羞耻的热情。你眼下还不愿意承认吧,你这没出息的货色。

爸爸?

他听见臻臻在说话。他回答:陈至臻小姐,我在这儿。有种恐惧的喜悦充满了他。他知道自己没睡着,只不过是闭着眼睛;但是他也知道他并不是清醒的,似乎有一扇门把尘世间的声响都隐约关在了外面。臻臻说话的声音跟平时的听起来不一样。虽然他已经太久没有听过她说话了,但是那区别依旧明显。——辨别一种声音是否来自真实的尘世间,其实有个很简单的办法,真实的声音里面,总有种灰尘在空气里游动制造出来的背景音。说不定,这就是“尘世”这个词最初存在的依据。

爸爸,我一直在这儿等你。我的棒棒糖都变小了。妈妈把它们扔了说那个已经不能吃了。

我知道。臻臻。你做得对。我告诉过你,买完棒棒糖,就站在马路边上等,不能走出人行道。臻臻是好孩子。你看见爸爸不小心飞起来的时候,也还是站在人行道上等我。

你到哪里去了?

爸爸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我已经尽力走得快一点。我现在已经不能开车,我也没有办法。

你骗人。你才没有走得很快,你中间睡着了。我看见的,你睡着了很久,你一直不醒来。所以你才会迟到的。

他知道自己对臻臻笑了。他毫不费力地回想起来应该如何笑。他说:因为——虽然这不大好,但他还是决定对她撒一个小谎——爸爸遇上了一个病人。

又是病人。—陈至臻小姐突然间长大了很多,甚至轻轻叹了口气。

是。那个病人死了。所以爸爸跟她多聊了一会儿。也耽误了些时间。—这倒不全是撒谎,因为,他的确看见过昭昭。当时他在“窒息”和“有空气”之间毫无尊严地挣扎。他感觉到了,昭昭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静静看着,还是那副见惯了的表情,看了半晌似乎是她自己开始觉得不自在,两只手也没地方放了,于是就只好坐下来,像个男孩子那样盘起穿着牛仔裤的腿,两手搭在膝盖上,五个指头分得很远。其实,他很怀念她那条白色的,不怎么合适的裙子。只是他永远不会让她知道的。他没有和昭昭的灵魂交谈。因为她自始至终只是在旁边凝视着。到了最后,昭昭站起身,轻轻地长叹一声。不知为何,那声叹息永远地留在了他身体里的某个地方。让那些曾经属于他的,最为鲜活的挣扎和骄傲从此蒙上一层霜。昭昭还是给他留下了一句话,昭昭说:“好吧,算我输了。”但他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他早已忘记在她小的时候,她曾那么恐惧和倔辈地说:“看谁先死,先死的那个人请吃饭。”

爸爸,你的每一个病人,如果死了,你都会记得吗,臻臻似乎是眨了眨眼睛。他能感觉到这个。

不是。他回答,我记得每一个活下来的。因为我跟活下来的人相处得更久。

他们为什么会死呢?

因为他们的血是坏的。

那我的血,是不是好的?

这个。他想了想,他觉得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必须诚实:爸爸现在还不知道,我能说的只是,你的血现在是好的。可是谁也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变坏。爸爸愿意付出所有的代价,来保证,你的血永远都是好的。

是谁把那些人的血变坏的呢,——她突如其来地嫣然一笑。

我也一直都想知道。

会不会有一个“血神”?——她很得意,知道自己这么说很聪明。

可能有。

那……外星小孩,小熊,还有小仙女,他们三个会遇上血神吗?他们的血会不会被血神变坏呢?

他仔细思考了一下,才开始回答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这个你要去问给你讲故事的人。

为什么啊?你说了血神是有的,那外星小孩他们不就一定能遇上吗?

因为,血神对于你是真的,可是对于那个讲故事的人来说,不是。每一个讲故事的人都只能把他相信的东西放进故事里。他不可能把听故事的人相信的东西全部放进去,如果那样的话,这个故事就不是他的故事了。

你在说什么呀?

算了,不说这个。臻臻,这么久没见,你想爸爸了么?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慢慢地说:有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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