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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远远地看着她时,倒觉得他离她近些。如此想时,也知他不能再近。
若他真走到她面前,他们必是要极力给予对方痛苦,即使是在与她最为亲密无隙时,他们实际也离得很远很远,似是千山万水、永难逾越。
就只能在她的窗外,或在这等场合,悄悄地望一望。他看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宴席最末端,垂眼不看歌舞,身在此处却似已是红尘外人,是喧嚣繁华角落里一道了无生气的影子,是那夜幽兰轩中早就折翼的坠鸟。
皇帝坐在最上首,悄然看她时也能注意到侧下方的萧珏。见萧珏在她离开不久后同样离席,皇帝便无法安坐在御座上。悠扬温软的丝竹声似是实形的琴弦紧勒在他心头,他心悬在半空、上下无着。
若她只是那道太子妃诏书上的姜烟雨,她应不仅恨他这启朝皇帝,连带着对整个启朝萧氏都痛恨无比,即使是仅想刺杀他这罪魁祸首,但对其他萧家人也应暗中深恨。
可她似乎不是,她是为燕太子要刺杀他,可对萧珏这启朝萧家人,却似毫无恨意。若她是燕清河公主慕烟,这便合情合理,她不憎恨萧珏,即使萧珏是萧家人,因为她与萧珏有旧情,因为萧珏曾是她的未婚夫。
丝竹声嘈杂吵闹地似在鼓噪耳膜,他的心亦似被鼓涨得紧绷,皇帝终是无法一个人静坐在这里,好似他是被抛下的那个人,高高在上,却永是孤家寡人。
她的一举一动,都是有人盯着的。在离开宴殿、听眼线汇报后,皇帝快步走进堆秀山深处,见她和萧珏正在小石潭边,她低垂着眼,在她身前的萧珏离她那样近,似乎再稍稍一低首,就可轻轻吻她眉心。
“皇叔……”萧珏喃喃一声,惊震等心绪搅缠在心头一时无法厘清,只得在微一怔愣后,垂下眼向来人如仪行礼道,“皇叔……”
皇叔来得这样快,必是他和她的一举一动尽在皇叔眼中。可为什么,既并不在意姜采女,当眼里看不到她才是,为何他与姜采女前脚刚走,皇叔后脚便至。
还是只是他的举动被皇叔的眼线盯着,他到底身份敏感,尽管他并不相信外面皇叔杀兄夺位的流言,也绝无争权夺利之心,可有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从前极力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臣侄,事事谨守本分,绝不逾越半分,可在有关姜采女的事上,他确实是一次又一次地逾矩了。
从前她还只是御前宫女时,他向皇叔索要她也就罢了,当她已成为皇叔的采女后,他不该和她有丝毫牵连,不该一而再地与她私下相会,逾越臣侄的本分……
皇叔是因此觉他有不臣之心,才会命眼线盯着他,才会亲自前来敲打他吗?
当向皇叔请罪,可被问罪事小,但今日之后,必须做本分臣侄的他,恐怕再难与姜采女私下相见……
萧珏心思沉重之际,见皇叔一步步走近前来,嗓音淡淡地落下,“母后正在找你,去吧。”
萧珏却是挪不动步子。
若今日之后再见不到她,身在宫外的他将会等到怎样的消息,宫内一名采女竟试图谋害天子、事败被杀吗?!
无法忘记,无法忘记当年在回到魏博不久后,陡然听到她“急症离世”的消息时,他心中刀割般的痛悔。
若上天慈悲地再给了他一次机会,他却依然无法守护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真正离开人世,此一生将陷在悔海中,无法解脱。
尽管皇叔在亲自敲打他的同时,又一次宽宥了他的过错,尽管知自己应该感激皇叔的宽容,应恭敬遵命离去,可是他的心无法允许他就此离开。
萧珏身形僵在原地片刻,终是没有挪动半步,而是抬首看向皇叔道:“皇叔……皇叔在意姜采女吗?”
皇叔淡然无温的眸底似闪过一丝寒芒,又一次响起的嗓音已略有冷意,“母后正在找你,快去。”
“视为敝履之物,又何必留在身边”,萧珏顶着皇叔似蕴寒芒的目光,坚持道,“若皇叔不在意姜采女……”
为着心中的牵爱,汇聚全部勇气想要说出的话,尚未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声“萧珏”打断,是极其冷厉的一声,似蕴着滔天的寒怒,皇叔面色已明显罩着一层寒霜。
皇叔向来含笑唤他“韫玉”,这是第一次直呼其名。萧珏心中震颤,但暗一咬牙,仍要将话说出时,却听在旁垂首沉默许久的她,忽然轻轻出声道:“陛下……”
“陛下”,她向皇叔微微屈膝,言辞恭顺道,“幽兰轩的木槿开了,臣妾想请陛下过去赏看……”
御驾远去后,跪在地上的秉良也顾不及抹干净脸上的汗,拔腿就往假山内跑。
当见圣上忽然驾到时,他心都快吓跳出嗓子眼了,清漪池那次是姜采女无礼在先,就算圣上问罪,郡王也是无辜的那个,可这次,是郡王殿下失礼越矩了……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郡王殿下关注姜采女更多,若圣上因今日之事再深查下去……
秉良越想越急,一路跑得双足都像要飞起来了,遥遥望见殿下身影在小石潭边,忙奔近前去,气喘吁吁,“殿下……”
小石潭平静的水面幽映着殿下修长的倒映,殿下垂眸站在水边,藤萝斑驳的碎影落在身上。
秉良不知假山洞内发生何事、圣上看到什么又对郡王殿下是否有过责罚,只是见殿下此刻眉眼间罕见地掠映着幽凉的水光,也不敢吱声了,就在一旁默默陪站着,小心翼翼地悄看殿下神色。
渐渐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秉良见日色都似在西移,想这时候云仙殿的宴会定然已经散了,想殿下总不能一直待在这儿,就轻声说道:“殿下,这会儿大抵是未时了,您要出宫吗?”
郡王殿下微微抬起眸子,望着深幽如镜的潭面,道:“去永寿宫。”
幽兰轩地方狭小,庭院里所种植的木槿也不过就墙角里的小小两丛,且跟御花园里被宫中花匠精心养护的繁盛花木不同,只开着稀稀疏疏的几朵,枝干也颇纤细,稍有秋风扬起,就叫人忍不住担心花落枝头。
简直就像路边的野花一样,郑吉实在不明白圣上为何对会幽兰轩的这两丛木槿有雅兴赏看,但见圣上驾到吩咐,就忙答应下来,领着宫人在木槿前设下屏风雅座香薰茶点等。
圣上已许久未至幽兰轩,按理圣上驾到,他这幽兰轩管事太监该欢喜才是,但圣上和姜采女之间的君妾关系里总透着一丝诡异,有时圣上不来反是风平浪静的好事,来了说不定要生事。郑吉布置好赏花雅座等,揣着小心伺候在旁时,听圣上吩咐众人皆退,忙应声退得远远的。
日色斜照,淡紫红的木槿在秋风中轻颤着纤薄的花瓣,熏炉轻烟袅袅,皇帝在飘渺的烟气中看向她。
若不是为萧珏,她岂会在小石潭边主动向他屈膝,似是恭敬柔顺地请他来幽兰轩赏看木槿。
外人看着似是她这采女在以赏花为由头邀宠,但她只是为萧珏,在当时那等情形下,怕萧珏为她惹怒天子,怕他这皇帝治罪萧珏。
她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却这般在乎萧珏。
燕宫宫女姜烟雨不会如此,可能会如此的,应是燕清河公主慕烟。
虽他目前手上的证据只是“手足”二字与一具空棺,虽还未查明清河公主的生死因由,没有进一步的人证与物证,但皇帝知道,她应是慕烟,而非姜烟雨。
上一次真正与她面对面还是端午,那天夜里,他在黑暗中离去,似是冷酷无情,但他心里知道,他其实更像是在逃跑,逃避那个明知她只想杀他,却在她孱弱无依瑟瑟发抖时,还忍不住将她拥在怀中的自己。
皇帝手按了按眉心,淡声问她道:“为何邀朕来赏花?”
她嗓音亦淡淡的,“陛下从前不总让我认命,总和我说,身为采女就当做采女该做的事,一辈子好好伺候陛下吗?”她说着甚至起身主动倒了一杯茶,婉顺地托送到他唇边。
第46章
“陛下是怕有毒吗?”见他不饮,她微微笑了一笑,低头靠向茶杯轻轻啜了一口,鲜红的口脂略印在杯口,留下晚霞似的一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