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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点都不麻烦,”提金斯说,“这是我们的工作。但是我建议你偶尔也把管理你的小队的军官称为‘长官’。这在士兵面前比较好听。现在你去十六号步兵基地站食堂的接待室,有张坏掉的巴格代拉球桌的那一间。”

考利准尉副官平静的声音从外面响亮地传来,“进来吧。有打孔纸和身份标牌的人——总共有三个——站在左边。那些没有拿到的,站在右边。没能拿到毯子的请告诉营旗士官摩根。别忘了。你之后要去的地方可拿不到。还没有在士兵手册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立遗嘱,又想立遗嘱的,去咨询提金斯上尉。想要取钱的,问麦肯基上尉。在文件上签字以后,如果哪个罗马天主教徒想忏悔,从这里出去,主干道上左手第四个小屋里,随军牧师就在那儿……要知道,尊敬的牧师对你们是很好的,愿意跟你们这群该死的、看到小孩子点个篝火都被吓得跑开的、面色蜡黄的红鲱鱼待在一起。尽管那些替你们着想的好人认为你们会走上帝指引的路途,但你们一星期之内就会走上另一条路了。你们看起来就像韦斯利安主日学校的一群小孩子。你们看起来就是这样的,感谢上帝,我们还有海军。”

在他的声音的遮掩下,提金斯写着:

现在我们要侮辱死神咧嘴扬起的砍刀,

然后他对霍奇基斯少尉说:“在步兵基地站的接待室,你会看到格拉摩根郡来的几个脏兮兮的小混混,翻着《巴黎人的生活》[18],没有自制力地喝着酒……随便问他们中间一个人……”

他写着:

在我们的尸体和市集城市中的泥塘之间

含辛茹苦,蜿蜒向前……

“你觉得这很难!”他对麦肯基说,“为什么?你可是用这个韵脚写过一整首殡仪馆的哀歌的。”然后他继续对霍奇基斯说:“只要他是个P.B.军官就行——你知道P.B.什么意思吗?不,不是可怜又该死,而是常设基地。你问他愿不愿意带新兵去巴约勒。”

小屋里全是狡诈、慢吞吞、笨拙、身穿棕黄色制服的男人。他们的双脚散漫地移动着;他们把褪色的帆布包堆在地上,不习惯书本的手上拿着摊开的小册子,时不时还会把它掉到地上。从小屋外面传来持续不断、此起彼伏的吟唱声,有时候听起来像是一声笑,有时候听起来又像一声威胁,然后这几个主题像赋格一样交织在一起,好像大海拍打岸边大石头发出的声响。提金斯突然异乎寻常地感觉到,人这一生是多么封闭……他开始迅速地涂写:

古老的鬼魂呼出冰冷的气息……繁华的虚空,传道者如是说起……不再有阅兵式,不再有,油脂……

提金斯告诉霍奇基斯,后者明显不好意思接近接待室里那些格拉摩根郡人……

在裸露的泥土中吸去我们肢体上的龙涎香……

提金斯认为任何常设基地军官都不会拒绝这等美差,他们会在头等车厢里大吃大喝,喝得头重脚轻上前线,同时还可以休征兵假,拿指挥津贴……

葬礼上的鲜花不会在我们的灵魂前献祭……

提金斯说:“如果任何人反对的话,你就把他的名字告诉我,我绝对会把他塞进额外编制的……”

打头的一波棕黄色人潮已经在他的脚下。就算最简单的生命也这么复杂!……一个家伙站在他身边……列兵洛根,加拿大的列兵身上能发生那么多奇怪的事情,他偏偏曾是恩尼斯基伦龙骑兵近卫队中的一名骑兵。在能拥有的最奇怪的东西里面,他拥有的竟然是悉尼城外的一个牛奶配送区还是奶场什么的,那是在澳大利亚……这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参加了恩尼斯基伦龙骑兵近卫队很快活;他是悉尼居民,却带有伦敦东区的口音作为点缀。他还一点都不相信律师;另一方面,他又完全相信提金斯。越过他的肩膀看——他一头金发,站得笔直,身上的号码牌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看起来有些浮肿,长着牛奶咖啡色的皮肤和鹰钩鼻子:他是来自易洛魁六部落之一的混血儿,曾经在魁北克给一个医生打下手……他有自己的麻烦事,但是那事很难理解。在他身后,肤色黝黑、脸色明亮、长着一双好斗的眼睛、带有爱尔兰口音的那个人是麦吉尔大学的毕业生,曾经在东京教语言,不知道为何还向日本政府申请过赔偿……还有几个人,两个两个地蜷缩在小屋的周围……像灰尘,像团团尘埃,靠近着,要彻底压倒这一片景色;每个人都有荒谬的麻烦事和焦虑,就算他们私底下不用那些东西压垮你……棕黄色的灰尘……

他让那个恩尼斯基伦龙骑兵等在一旁,他自己则迅速而潦草地写下十四行诗的最后六行,好让它的意味显得稍微简朴一些。当然,大概意思就是,当你开始写下诗句或者快要写完的时候,就没有多少空间吹嘘了,这一类行为的典型就是昂贵的葬礼。你可能会说:“强扭的瓜不甜……再也不会有阅兵式了!……”他一边写诗,还得向那位六十多岁的英雄兽医解释,他不用为去格拉摩根郡的军官食堂抓人上前线感到不好意思。格拉摩根郡人本来就该把那些常设基地的军官借调给他提金斯,如果他们没有其他工作的话。霍奇基斯少尉可以去找约翰逊上校,要去军官食堂找,上校在吃晚饭的时候脾气很好。约翰逊上校是一位友善又有同情心的年长绅士,他会满足霍奇基斯不去前线给他人添麻烦的愿望的。霍奇基斯可以请求去照看上校的战马:那是一匹德国人的马,在马恩河边被捉到的,叫作朔姆堡,最近饲料吃得很少……他又说:“但是你不要对朔姆堡做什么专业的处理。让我自己骑那匹马!”

他把他的十四行诗扔给麦肯基,后者在一片推来搡去的卡其制服和焦急脸庞里显得更焦急,忙着数法国钞票和看起来很可疑的金属代币……到底为什么这些人想要在这种时候取钱呢,有时候数目还很庞大,因为这些加拿大人挣来的加元会换算成当地的钱币,而他们大约一小时之内就要上前线了?但他们通常这么做,而他们的银行户头又总是错综复杂得令人难以想象。麦肯基就该看起来有些忧虑。今晚结束时,他很可能会给自己找出五英镑甚至更多没有授权的付款。如果他只挣那么点薪水,还要养活一个铺张浪费的妻子,他自己也可能会发慌,但这是他的麻烦。他叫霍奇基斯少尉到他的小屋来聊聊,就在军官食堂旁边。聊聊关于马匹的话题。他自己对马的疾病也有一些了解。当然,仅限于实践方面。

麦肯基看着他的表。

“你花了两分十一秒。”他说,“我就权当它是一首十四行诗好了。我还没有读,因为在这里我没法把它写成拉丁语——我可没有你那种同时做十一件事情的本事。”

有个满脸焦虑的人,被一大笔钱和一本手册困扰,正在麦肯基的手肘边研究几个数字。他操着高声的美式腔调打断麦肯基说,他从来都没有在奥尔德肖特的瑟拉斯那营区取过十四美元七十五美分。

麦肯基对提金斯说:“你懂的。我还没有读你的十四行诗。我会在军官食堂把它改写成拉丁语,在约定的时间之内。我不希望你觉得我已经读了,现在已经开始花时间思考怎么写了。”

他身边的人说:“当我去伦敦河岸街找加拿大代理人的时候,他的办公室已经关门了。”

麦肯基被气得脸色苍白,“你服役多长时间了?难道不知道不该打断军官说话吗?你最好自己去找你该死的海外领地工资出纳员解决你账户的问题。我这里有你的十六美元三十美分,你是要拿走还是留在这里?”

提金斯说:“我知道这个人的问题。把他交给我吧。这事不复杂。他从工资出纳员那里拿到了支票,但是不知道怎么兑现,他们当然也不愿意再给他开一张。”

这个动作缓慢、肩膀宽阔、肤色略深的男人用他黑色的眼睛敏锐地从一个军官的脸扫向另一个军官的脸,再转回来,仔细看着,好像他迎风望着,被炫目的日光迷了眼睛。他开始讲一个长长的故事,说他怎么在牌局上欠了大耳朵比尔五十美元。他可能是一半中国血统,一半芬兰血统。他继续说着,对自己的钱感到非常焦虑。提金斯向他解释了一下悉尼的前恩尼斯基伦龙骑兵和在日本文部省手上吃了不少苦的麦吉尔大学毕业生所碰到的事情。这两件事情加起来产生了很复杂的效果。“你可以说,”提金斯对他说,“这些事,加起来,足够占满我的脑子了。”

这位站得笔直的骑兵有着很复杂的感情故事。在他的兄弟们面前给他提建议有些困难。不过,他本人并无所谓。他说他追求一个叫罗茜的姑娘,从悉尼去了加拿大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然后提到他在阿伯里斯特威斯认识的一个叫格温的姑娘,还有他与之以婚姻形式同居的霍西尔夫人,他在索尔兹伯里平原附近的贝里克圣詹姆斯拿着外宿证和她住在一起。在那个混血人持续不断的絮叨声中,他大度地介绍着这几件事,解释说他希望她们几个都能拿到点好处,如果他碰巧在外面出了什么事的话,这些可以作为纪念。提金斯把替他写好的遗书草稿递给他,叫他仔细读一下,再亲手抄写在自己的士兵手册上。然后提金斯可以做他的见证人。

他说:“你觉得这份遗书会让我的悉尼老女人离开我吗?我猜不会。她可黏人了,长官,像七月的刺蒺藜一样黏人,老天保佑她。”麦吉尔大学的毕业生已经开始解释他和日本政府复杂故事中较复杂的一环了。好像除了他的学术成就以外,他还给神户附近的一家矿泉投了点钱,那里的水,装瓶以后,出口到旧金山。很明显,他的公司纵容了一些不合乎日本法律的行为,但是提金斯允许一位血统纯正的法裔加拿大人打断了这位毕业生的故事,因为他在克朗代克那边一个教会领取洗礼证明的时候碰到一些问题。还有几个人没有麻烦事要处理,但是急着找他给他们的文件签字,以在出征之前腾出时间写完最近的家书,因此文件铺满了提金斯的桌子……

烟雾从房间另一头的士官们的烟斗里飘出,悬浮在每张桌子上方挂着的耀眼防风灯的金属丝笼子下面,乳白色的,纽扣和号码牌在空气里发着光,而士兵们统一穿着的卡其色制服显得有些发棕,好像被一阵灰尘盖住了。鼻音、喉音和拖腔汇成一股沙沙的声响,使一位威尔士士官偶尔拉高嗓门、歌唱一般骂出的脏话像悲剧的号啕声穿透这片寂静:为什么你他妈的还没拿到你的一二四证明表?到底为什么你他妈的还没拿到你的一二四证明表?你难道不知道你必须得拿到你该死的一二四证明表吗?……夜晚渐渐耗尽。提金斯看了看表,惊讶地发现现在才是二十一点十九分。他好像已经困倦地思考了十个小时的私事了……因为,说到底,这是他的私事……金钱、女人、遗嘱方面的麻烦。这每一道难题,从大西洋一端到世界各地,都是他自己的麻烦事:一个费力地运转着的世界;一支当晚就得出发的军队……

他碰巧瞥到身边一个人的医疗记录,注意到记录上把他的分类写成了C1……这很明显是医疗委员会或者他们的一个勤务兵的笔误。他把A写成了C。身边这个人是一九七三九四号列兵托马斯·约翰逊,发亮的脸庞像一大块牛肉,他来自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做过农业方面的零工,还曾经在西尔维娅·提金斯位高权重的二表哥鲁格利家巨大的庄园里工作过。这让提金斯加倍不舒服。他不愿意被迫想起他妻子的二表哥,因为他不愿想起他妻子。他下定决心给自己的脑子放一天假,不要再想这方面的事情。到时他会回到散发着煤油味的小屋里,钻进睡袋,感到渐渐暖和起来,帆布墙由于结了霜而啪啪作响,月亮升了起来……他本来在月亮下会想起西尔维娅。他现在下定决心不要想她!但是一九七三九四号列兵托马斯·约翰逊现在也成了一件麻烦事。提金斯咒骂自己偏偏瞥见了那个人的医疗记录。如果这个可笑的乡巴佬是C3的话,他是不能应征入伍的……还不如是C1!不过都一样。这就意味着要再找一个人替代他的位置,这会把考利准尉副官逼疯的。他抬头看着托马斯·约翰逊那双单纯、突出、闪亮、清澈、像玻璃瓶一样蓝莹莹的眼睛……这个家伙从来没有生过病。他不可能生病——除非吃了太多又凉又肥的水煮猪肉——那样的话,他会像一匹马一样睾丸充血[19],就算给他灌了药,十有八九,也无法根除这种腹痛……

他的视线和一个深色皮肤、文质彬彬的瘦家伙不置可否的目光相交了,那人的帽子饰带红得招眼,卡其布军装上有很多镀金,肩膀上戴着细细的钢条链甲——列文……列文上校,二等参谋官,或者别的什么,在爱德华·坎皮恩将军手下……这种家伙是怎么混到小队指挥官和他们的手下这一派亲密氛围里的?他像条鱼一样溜进充满棕色气息的鱼缸,游来游去,突然出现在你手肘旁……该死的间谍!……大家都注意到了列文,他像喘着气的鳕鱼一样站在原地。一直很警惕的考利准尉副官飘到了他提金斯的手肘边。在花里胡哨的参谋官面前保护好自己的将士,就像面对大风的时候用羊毛毯子保护好自己的宝贝女儿一样。

这个深色皮肤、脸色明亮、高高兴兴、不用上战场打仗的家伙列文稍稍咬着舌头说:“忙着呢,我看。”他一定已经在那里站了一个世纪,营队司令部也有一个世纪的时间让他这么浪费。“这是哪支分遣队?”

考利准尉副官,为了防止他的长官不知道他本人或者他的小队的名字,总是有备而来,“十六号步兵基地站加拿大第一师,临时编号第四分遣队,长官。”

列文上校齿缝间嘶嘶地吐着气。

“十六号分遣队还没有出发。天啊,天啊!天啊,天啊!我们会被第一集团军的轮番轰炸赶下地狱的。”他用“地狱”这个词的方式,好像他事先用喷了古龙水的棉布团把它包了起来。

提金斯,站在那里,对这个家伙了解得一清二楚:他是个很糟糕的水彩画家,母亲那边的家世很不错,因此他肩膀上佩戴着骑兵徽章。那么,这样好吗……也就是说,现在爆发能表现出好修养吗?提金斯让准尉副官来做这件事。考利准尉副官是那种影响力很大的士官,因为他对自己的工作比任何参谋官都清楚十倍。准尉副官解释说,没有办法让分遣队早点出发。

上校说:“但是说真的,准尉副官……”

准尉副官,此时犹如女装店里一名毕恭毕敬的店铺巡视员,解释说,他们收到紧急指令,在接到四百个从埃塔普勒赶来的加拿大铁道部队的人之前不能出发。这些人傍晚五点半才到……到了鲁昂火车站。让他们从那里行军至此又花了四十五分钟。

“但是说真的,准尉副官……”上校说。

老考利不仅可以喊这个红帽带男人“先生”,简直还可以称他为“夫人”……这四百个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只带了那点东西。这支小队得设法从军需补给站弄到所有的东西:靴子、毯子、牙刷、吊裤带、来复枪、应急口粮、身份标牌。现在才二十一点二十分……考利听到他的指挥官提金斯说,“你必须理解我们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工作,长官……”

优雅的上校心不在焉,专心凝视着他极其典雅的膝盖。

“我当然知道……”他口齿不清地说,“很困难。”他稍稍打起精神说:“但是你们必须承认你们运气不好,你们必须得承认。”不过,沉重的思绪又压上了他的心头。

提金斯说:“不,我猜,长官,我们不比其他任何在双重供应标准下运转的小队更加不幸。”

上校说:“那是什么?双重……啊,我看到你了,麦肯基。感觉不错,感觉很健康,嗯?”

整个小屋都静了下来。提金斯感到白费了时间,怒火蹿了上来,因此说:“如果你能理解的话,长官,我们这个团队的主要工作就是取得物资并分配给各分遣队。”这个家伙正在凶残地拖延他们的时间。他正在用手绢擦他的膝盖!“我这里,”提金斯说,“下午有个人死在我的手上,就死在这里。我们刚刚把你脚下的血拖干净。我们得向奥尔德肖特空军基地的加拿大人申请,从都柏林取得我的连部办公室的钢盔。”

骑兵上校叫起来:“噢,仁慈的老天!”他稍稍跳了起来,检查了一下他好看的、闪闪发光的及膝飞行员靴子。“死了!在这里!但是一定有一个调查法庭吧。你一定是最不走运的人了,提金斯上尉。总有这些谜团,为什么你的士兵不待在防空洞里呢?最不幸的人……我们的殖民地军团里不能有死伤,从海外自治领地来的军团,我的意思是……”

提金斯严肃地说:“这个人是从庞特迪勒斯来的,不是什么自治领,我的一个连部办公室里的。‘除了自治领远征军以外,禁止任何人进入防空洞,违者受军法审判。’这是十一月十一号的陆军委员会的指令。我的加拿大人都在那里。”

列文上校说:“当然,这可很有关系!你说,只是一个格拉摩根郡人?噢,好吧。但是这些神秘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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