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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百家一辈子最佩服的便是有才之人。英雄不问出处,不论林立夫出生于何种家庭,他曾是司马老户家的雇工也好,小学文化也罢,他看重的是林立夫这个人,这个人的人品和他的才华。

钱百家不但要把丹亭镇的豆腐工厂交给林立夫管,他还要把他的一个女儿交到林立夫手中。

林立夫果然不出所望,他不但肯干能干,他还特别勤奋、细致。他把钱家豆腐厂管理得井井有条,厂子里的工人们在林立夫手下那叫一个服服帖帖。

令钱百家惊喜的是林立夫不但会管人,他还会管账。管住经济账就管住了来往进出流水的命脉,懂经济帐的人,才能算得上是生意经中的一把好手,而林立夫在钱百家眼里就是这样一把好手。

账目上哪怕一点点细微差池,都逃不过林立夫的眼睛。白天忙完厂里的琐碎,晚上静下心来,林立夫细细盘算账目,把个算盘珠子打得飞快。

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一个盘大生意,一个管住产业,这可是天大的好事。钱百家心中盘算着,他的确需要一个贴心人给他管着日渐庞大起来的产业。

钱百家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钱淑芬年方十八,待字闺中。淑芬自小活泼,跟着私塾的先生识了些字,比起舞文弄墨,淑芬更爱听戏。闲暇之时,听一段越剧皇后姚水娟的名段《西施涴纱》或是《碧玉簪》,那是钱淑芬的最爱。

钱淑芬是家中长女,她完全继承了父亲钱百家的英姿相貌,甚至连钱百家高挑的身材也继承了过来。但钱淑芬毕竟是个女孩儿,钱百家认为,钱家的产业,今后必须是个男儿才能担得起来的。

于是钱百家喊来了林立夫到家中赴宴。席间,钱百家让大女儿淑芬敬酒倒茶,淑芬英气的眉眼中带着几分俏丽,婉约大方中又带着几分大小姐的贵气。

淑芬给席间每个人敬酒倒茶,她礼貌周到却又不失金贵。

几十年后,钱淑芬给小时候的钱小丫讲起她的往事时,钱淑芬说:“奶奶就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来的丹亭镇,那时候奶奶约莫也是十一二岁的样子,奶奶啊是坐着轿子来到的丹亭镇,比起丹亭镇的家啊,奶奶家的那栋红楼那才叫一个气派!”

那个时候,我还是钱小丫身上的一粒极小极小的小细胞,我偷偷听着钱小丫和她奶奶说些啥。就听得钱小丫问钱淑芬:“奶奶,什么叫红楼?”

钱淑芬说:“红楼啊,就是一栋红色的洋楼,是我父亲家后,专门为我娘建的洋楼,里面收藏着各式洋玩意,光那种会唱歌的钟,就有好几个。奶奶小时候啊,吃的用的不尽其数。我父亲会做生意,生性豪爽,常常家里摆螃蟹宴,一吃就是三天三夜的流水席。那大螃蟹都是用大竹箩筐,一筐一筐从船上运来的。我那些个堂兄妹,表姊妹们,都来我家吃螃蟹,吃下的螃蟹壳再用竹箩筐一筐一筐运走的。”

接下去,让我来继续同你们说说我的曾外祖父林立夫。

用餐之后,林立夫被钱百家带到了书房。钱百家从来不喜欢拐弯抹角,他开门见山问林立夫:“立夫啊,你觉得淑芬怎么样啊?”

林立夫是个聪明人,他从见到淑芬那一眼起,就知钱老板的用意了。

林立夫神色坦然,他说:“大小姐慧丽贵气又不失大方。”

钱老板点点头笑着又问:“你可喜欢?”

林立夫没有犹豫,他说:“喜欢。”

钱老板又问:“我把淑芬给你,你可欢喜?”

林立夫脸一红,低下头思索了片刻,转而抬起头道:“欢喜。但是钱先生,我林立夫何德何能能娶大小姐为妻呢?”

钱老板看着林立夫,意味深长地摇摇头说:“只要你立夫是我儿子,你姓了钱,我就把我的宝贝女儿淑芬交于你手上。我不但要把我的女儿给你,我还要把钱家的豆腐厂都给你。但是,我只给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必须姓钱。”

自此,我的曾外祖父便姓了钱,他从林立夫变成了钱立夫。解放后的很多年之后,钱家老宅子的户口簿上,户主的名字便是钱立夫。而林立夫后来每每回忆起他从林家长孙变成了钱家儿子时,只轻轻说了句不可思议。

曾外祖父从未流露出他转变身份后的情绪,他心中始终充满着对钱百家的感激,他对钱小丫说:“小丫啊,你的曾祖父是个非常厉害又值得敬重的人,他对我有知遇之恩。”

立夫的一生有过两位父亲,一位姓林,一位姓钱。姓林的父亲让他和他的兄弟姐妹们穷困潦倒不堪,而姓钱的父亲不但给了立夫一个家,还给了他生意,他还把立夫穷困潦倒的兄弟姐妹们一个一个救了起来。

钱小丫是唯一一个延续了钱姓的钱家曾孙辈,而钱百家对钱小丫和我来说是模糊的。那张仅存下来的黄了的老照片是钱百家留给子孙的一点历史的印记。老照片里的钱百家和钱淑芬很相似,他们都有着硕长的身材和一双细长有神的凤眼。

不过,钱立夫对钱小丫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从钱小丫记事起,她的祖父就伴在她的左右,她和她的祖父一前一后,一老一小,常常穿梭于丹亭镇的大街小巷之中。小的走在前面,而老的牵着绳走在后面。而那个时候仅是一颗细胞粒的我,也躲在钱小丫的身体里,跟着钱小丫和我的曾外祖父钱立夫,一起散步。

老年时的钱立夫,牵着钱小丫沿着丹亭街,一路走着。他的脚上布满了层层叠叠的老茧和裂痕,就像裸露在烈日风霜下的黄土地,干涸苍黄。那两只晒得黑壮的大脚,踏着稳稳的、只属于我曾外祖父,钱立夫特有的八字步向前走着。

钱小丫喜欢她祖父的八字步,祖父的八字步让钱小丫觉着踏实,于是她学着祖父的样子,也走起了稳稳当当的八字步。我在钱小丫的身体里,笑看着钱小丫迈着她的八字步,活像一只小鸭子。

他们走一路,歇一路,走一路,吃一路。

“爷爷,给我买块糖糕。”

“好,爷爷买。”

“爷爷,我们一起坐下来吃吧。”

“好,一起吃。”

“爷爷,再给我讲讲来丹亭镇上的日本兵。”

“呃,那些日本兵啊,手里拿着枪,一个一个站在丹亭桥上,过去的人呢,都要向他们鞠躬。大家都怕日本兵,可爷爷不怕他们,这些日本兵的个子都还没我高。”

那个年纪的钱小丫,总喜欢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而她的祖父就拉着钱小丫在河滩边的石阶上坐下来,两个人边吃边聊。

在钱小丫的心中,她的祖父是无人可比的,钱小丫的整个童年都有祖父伴着。他们祖孙俩的四只八字脚啊,踏遍了丹亭镇上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钱小丫的祖父,我的曾外祖父,钱立夫,是一个大度睿智又聪敏之人。我想,当年钱淑芬一定是爱钱立夫的吧,他们曾经的日子一定是恩爱甜蜜过的,只是后来他们经历了太多太多的跌宕起伏,世事变迁,于是一切都随之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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