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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重现之时》

残雪

这是搅得乱心眼的一点灰尘。

从前,就在全盛时代的罗马,

在雄才盖世的恺撒遇害前不久,

坟墓都开了,陈死人裏着入殓衣,

都出来到罗马街头啾啾地乱叫;

天上星拖着火尾巴,露水带血,

太阳发黑;向来是控制大海、

支配潮汐的月亮,病容满面,

昏沉得好像已经到世界末日。

劫数临头、大难将至以前,

总会先出现种种不祥的征象。

1

一位中年医生在他忙忙碌碌、随波逐流的一生中丢失了一样东西。他全然不知那是什么东西,然而他又不知不觉地一直在为之痛惜。那东西说不出、道不明,正如同他同知心好友的友谊一样,“已经没有任何理由认为它们还会出现在未来的生活里了”。除非出现奇迹。

然而奇迹真的出现了。已被他打入地狱多年的鬼魂起义,一个讨伐的阴谋布置就绪。那催命的电话铃声便是地狱之门洞开的怒叫,它将X医生脑袋里的锈垢纷纷震落。他怀着半明半暗的思绪,踏上了求知的旅途。他分明感到了此行一去不复返,也许有过短暂的畏缩,但终究别无选择。因为这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多年在梦魇中“等待指令”获得的结果。这个结果就是他必须亲自进入阴谋,倾听那冥冥之中的将令,将一场目的不明,却又非进行不可的讨伐进行到底。

这位X医生,他的表面生活同芸芸众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轻浮,虚荣,心怀某种阴郁的自恋情结。惟一的区别在于那种古怪的天分,一种超出常人的敏感。这种天分使他成为了那种稀有的,具有双重生活的异类。一个具有双重生活的人,一个在梦里看得见自己的魂魄的人,总有那么一天,催命的电话铃声会在他房里响起——虽然自始至终他一直处于半明半暗的暧昧氛围之中。

“没有,没有任何人能遏止这一切了。”X深深地提了一口气,坚决地朝门走去,“那就看看谁先趴下吧。”①

我们的主人公X医生,也许在最终的意义上是敢入虎穴的英雄。但这里的关键并不在于胆量的大小,只在于体内的那股冲动。他意识到了,他知道“没有任何人能遏止这一切”,此后他的行动便只能是顺其自然,跟着阴谋走了。这世上没有任何制裁能超越对于自我的制裁。为摆脱暗无天日的梦魇,他要知道真相,他要“看见”。然而真相是看不见的,即便如此,人还是睁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看啊,看啊,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双这样的临终的眼本身,便是终极之美的定格。X医生的主动性具有浓厚的时代气息,他是一名行动者,而不是伤感软弱的白日梦者。他坦然面对分裂,跨越意识的障碍,进入不可测度的精神隧道之中去摸索前行。途中有些什么样的风景呢?让我们跟随他去领略一番吧。

女孩

没有名字,权且叫作L的漂亮女孩(因为是X欲望的对象化,所以漂亮),以陌生而又熟悉的面貌,出现在X的眼前。他必须接受她的牵引,因为她既是欲望,又是制约这欲望的女神,她放荡不羁,又严格遵循神圣的原则行事。他在世俗中不可能认出她,但于冥冥之中却又有那种久违了的熟悉感——那种被他忘记了的异质的美感。

初见女孩,X对她的印象是:她太累了。接着又推测她很可能正在睡眠中投入战斗。X的感觉是非常准确的,一个在灵界中生存的人总是很累的,在她那人所不见的内在世界里,战争的硝烟永远弥漫着。来自冥界、又名为“泥”(代表下贱)的这个女孩,一举一动都是矛盾的,不可捉摸的。她身负重任来到世俗之中,为的是协助X医生改造自己,使自己的肉体幽灵化。X虽不知她的来历,却立刻就出自本能服从她的领导了。可见X是一个具有艺术气质的人,他在艺术型的生活中遵循“感觉至上”的古老规则。确实,这种追寻就相当于作家的创作,在过程中,当他“感到自己智力上已经捉襟见肘”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折不扣地按指令行动”。即,按照他所没有意识到的本能行动。然而即使是具有无比敏锐的感觉,要做到这一点仍旧是非常困难的。就为了这个,L才从天而降,来帮助他,提醒他,让他将高度的注意力贯注到自己的本能上头。当X这样做时,他就会获得像闪电照亮玫瑰那样的瞬间,在这类瞬间里,他不断地尝试着让肉体幽灵化,让自我对象化。这种身份的转换既困难又恐怖,弃绝尘世的感觉就像见了鬼一样可怕。然而还不能像在世俗中那样随波逐流,每一刻都得高度警惕,高度主动。

“送我去拘留所?”X试探道。

“别胡思乱想,”她说,“不是有人告诉过你吗,‘传唤’仅仅体现了我们对法律的尊重。这样我们就能以法律的名义把你请出来,没有其他意思。”②

请注意,L说是“请出来”,而不是关进拘留所。主动权仍然在X手中,他的每一步都必须是他所想要走的。如果他出自内心要退出这个游戏,也许这个恐怖的游戏就中止了。L是多么的富有激情和耐心啊!她行事果断,身体始终散发着天国的香水味。她要X医生从人间“消失”。她这个提议严肃而又体贴,因为这正是X所欲的——尽管他是经过不断启发后才朦胧意识到的。女孩告诉X,她将“扮演”他的“恋人”。往后我们将读到,这个奇异的恋人既不是纯精神的,也不是纯肉体的,而是不断在二者之间转化的、无法定格的一个存在。X不知道这一点,他总是抱怨,总是从肉体的渴望出发想抓住一点东西。瞧,他又抱怨了:

“但我连你的名字还不知道呢。”(3)

但L不需要名字。她也不想用世俗的名字来玷污她的事业。她沉着冷静地用车载着心神恍惚的X,将他带到早已设计好的假面舞会——梅花酒吧。在这个酒吧里,姑娘拥有很高的权威,因为她是“上面”(即最黑暗、最神秘的人性的核心)来的人。

这里是梅花酒吧,在这个假面舞会上,人们在扮演生活的本质。在此地,一切都要“就序”,也就是说,一切行为都要听从“心”的指示而不是表面的欲求。又因为心是一个无底洞,谁能搞得清?所以X的一举一动都是如此的笨拙,犹豫不决,而此时L就成了他的主心骨。

“不,我们今晚不要酒。你如果单吃冰块是可以的……”④

她否决了他的肉欲,因为死神——博士快要来到化妆舞会,他们必须在禁欲中静候。然后博士擦身而过。他不是真的死神,只是一名扮演者。作为措施或延缓的音乐又一次响了起来,激起人的欲望,然而X医生已经被这浓郁的氛围所彻底的征服了,他丧失了生命的感觉。尽管如此,L小姐决不放过他,她不允许他丧失感觉,她要他去广场同死神见面。启蒙总是慢慢进行的,L小姐有良好的耐心,她正在一点点地抽空X的世俗根基,将他的肉体悬罝起来。她说:

“而且,你也不是什么X医生了。你暂时什么都不是……”⑤

接着她还提到芒市,那里是生命的发源地,也是死神的故乡。

她丢下了X,让他只身一人去完成探索。她同他吻别——仍然是排除了肉欲的假面表演。给谁看的呢?用心何等的阴险!她要他等7分钟再动身,他隐隐约约预感到:

这个短暂(也不尽然)的时间形式成了未经允诺的生活,也许是早已化为了灰烬的生活……⑥

啊,生活!也许是从未有过的?!X在表演中将欲望打入地狱,却又依仗着它的蛮力勇往直前。L要他自己去揭示自己的真相,她在暗地里窃笑。在这7分钟的“生活”里,他将要认识她——也就是他的自我的底蕴。她深知他的困难,刚毅而果决地逼他亲自体验。于是一名女侍仿佛是无意中对X谈起了L,姑娘对X说,L,也就是泥,其实是一名妓女(一个下贱的世俗符号)。X大为震动。他劣习不改,遵循往日的思路为L辩护。也许他认为L应该是高贵的女郎?可是在表演本质的假面舞会里,高贵又有什么意义?

梅花酒吧里的一切都是不可理解的,在这个近乎冥冥之乡的地方,X将获悉交合的秘密。被命运选中来做实验的人,到底是高贵的人还是卑贱的人呢?什么样的背景的人才有可能担当起自我认识的大任?对于L早年背景蛛丝马跡的揭露使得X大为受益。X医生的认识大步向前,甚至达到了诗性的“澄明”,他第一次领略了这种暧昧的处境——既非囚犯又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自由人。来自于卑贱的世俗却又高于世俗,这就是“澄明”的含义。认识的提高并不能解脱自己的困境,随着命运鼓点的加速,迷惑更厉害了。X在延宕中触犯了L的规定,7分钟早就过去了。但也许,姑娘当初定下这个时限就是为了让X来超越的?在抽空了色彩的、抽象的时间里,一天是不是可以等于一年?她一定深知触犯天条正是X的本性。

“欢迎您光临鄙店。先生,您一件行李都没有吗?”⑦

他光身一个来到此地,他并不是去猎艳,而是去赴死。当然他不知道。但谁又说得准?赴死与猎艳又怎能分开?“再见”大酒店,同失去了的幽灵重逢的地方。强烈的暗示氛围使得X同门卫谈起他们共同的故乡芒市。X一开口就发现对方同自己拥有共同的经历,或者说虚拟的共同经历,因为在世俗中,他从来不记得自己有个叫“泥”的表妹。后来女侍者来了,她也是一个熟悉X底细的人,她具有L小姐那种坚决果断的风度,她向X暗示,此地的特殊逻辑是牢不可破的,X必须就范。可就在她说过这番话一会儿,X便目睹了走廊里的放荡行为——人性古堡深处控制机制的真相。X不完全明白看到的真相,他认为自己是个门外汉。这就说明,“看”是不够的,人必须“做”,必须亲自表演才会有所获。于是,我失去了重心,向里扑倒过去……

我顿生一种被捕鼠器夹住似的可怖念头:完了。⑧

他当然没有完,只是L小姐收紧了绳索而已。她要他在赴死的前夕表演性爱——既投入,忠实于感官,又拉得开距离,时刻警惕的畸形表演,只有X这种走火入魔者才会去进行的表演。

X与L的性爱表演便是艺术家本人在表演极限处的生存。

“没有一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但这个据点我们还不能放弃。第一是因为我们的土地已经越来越少,第二我们要将计就计利用它来使对手的判断发生错误。”⑨

L小姐以上的这段话便是他们行动的指南。欲望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受到严酷的监视,人无处可躲。但艺术家不要躲避,他要的是刀锋上的表演,并且这种表演中的虚虚实实就如阴谋的连环套。既是存在者,又是受到绝对否定的被观察者。受得了便硬挺下去,受不了就只好彻底消失。谁是对手?当然是作为他者的自我,自我永不现身,主体则永远只能是死囚或密探。但决不要悲观,瞧,密谋中的反叛计划又在酝酿之中了……这种特殊的死囚因为是自判死刑,所以才有如此大的反叛的力量,而反叛的结果是进一步的深入。

“她的身心已经进入了一个更幽深、更不适合语言的世界。她的听觉暂时关闭了。她根本不知道我在絮叨什么。我们的身体靠上了栏杆,嘴唇长久、愚蠢、而又不可遏止地燃烧在一起……”(10)

在如此可怕的极地和刀锋之上,欲望仍要爆发,并且要占上风……L小姐将X带入陌生而永恒的体验之中,一切都是难以想象的混沌,但又沐浴着澄明的光辉。这种体验究竟是生的极乐还是死的恐怖?人永远没法撇清。

L小姐(或泥表妹)在引领X医生进入终极体验的长长的(或短短的?心灵的时间有另外的标尺)过程中,已经将自己的功能完全展示出来了。但如果一名读者不能同她一道沉入黑暗之中去辨认,就不能看清她的轨迹。读者不光要辨认,还要加入阴谋,就像那自认为老奸巨猾,其实又笨拙不堪的X一样,全身心投入地当一回密探,将死亡游戏当作新生的前提。这位表情冰冷,铁面无私的女性,不知从何而来的陌生者,其实一直住在艺术工作者的心灵深处。她是艺术工作者的良心,灵感发动者,她也是艺术逻辑的操纵者。正是依仗于她那含糊而又清晰的召唤,作者和读者才有可能进入那幽深的通道,并通过表演使自己成为灵界的一道风景。

纠缠与转化

这部小说一开篇便谈到了婚礼。X医生,这个兴致勃勃,对生活有莫大好奇心的人要去参加一个婚礼。也就是说他要又一次投入生活。然而投入生活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葬礼,也就是死。只要他还想生活,像一个人那样有理智地生活(而不是如同动物),就会有一股强力将他逼入铁的轨道,使他在这个轨道里去经历双重的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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