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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意识到形势出现了逆转;我们现在需要祈求她带上我们去探险,而不是反过来她求我们。我看到理查的目光有几分呆滞,他也接受了这个现实。

雷吉的主茶园房子里有一间藏书室,里面的长长的读书桌上铺着好几张地图。在波士顿有钱的朋友家里,抑或在英国,我几乎没见过藏书如此之多的藏书室。即便是布罗姆利夫人的藏书室里也没有这么多层,这么多夹楼,亦没有这么多一直伸向宽阔天窗的圆形铁楼梯或可移动梯子。这张读书桌大概有14英尺长,两侧摆有地球仪,一个上面绘有古时地形,另一个绘有现今的地形,而地球仪的直径肯定有6英尺。我们围站在读书桌一端,除了雷吉在珠峰旅店给我们看过的标有我们建议路线的地图,另有几幅彩色地图放在那张地图之下或旁边。

*

那天早晨,我们气派十足地来到了山上的茶园,至少是雷吉和我们。三辆卡车拖运着我们的食物和装备一路向山上驶去,打头的一辆车由帕桑医生驾驶,不过我、让-克洛德和雷吉都坐在一辆1920年产劳斯莱斯银灵牌汽车的豪华车厢内。天下起了雨,司机所在的前座是露天的,不过让-克洛德舒舒服服地坐在带有厚垫子的后座上,挨着雷吉,但没有挤到她,她头上是黑色顶篷,而我则坐在J.C.对面一个小折叠座椅上,这个座椅只是个用皮革包裹的镶板,从我们和司机所在前座之间的隔离墙上翻下来。要命的是这条泥土路上到处坑坑洼洼,凸块随处可见,每一次我们碾压到了深坑或大块隆起物,我就会被抛起来,没戴帽子的脑袋便会与顶篷的硬帆布来个亲密接触,然后再次狠狠地跌到座位上。我的两条长腿只能和J.C.两条不那么长的腿交缠在一起,每次被弹起来之后,我都不住地道歉。

理查选择坐在司机左边的前座上。司机是一位印度人,身材不高,沉默不语,名叫爱德华,他的个子太矮了,我搞不清楚他如何才能看到银灵汽车那似乎没有尽头的引擎盖另一端。这辆车名叫“银灵”,可与其说它是银色的,倒不如说是一种淡奶油色,闪闪发光的水箱、车头灯底座、五条镀铬金属条纹——从水箱一直延伸到同样闪闪发光的保险杠。挡风玻璃窗框和很多其他亮晶晶的零星零件如封闭备胎的闪亮镀铬金属辐条,而备用轮胎就安在挡泥板下部前门前端。

车子的镶板可以滑动,这样雷吉就能和司机说话,此时只有右侧也就是司机那侧的镶板开着。发动机咆哮着,倾盆大雨砸到厚厚的顶篷上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如此一来,我们所有人都只能冲理查大喊,他才能听到我们说话。理查身后镶板上的玻璃采用磨砂工艺蚀刻着布罗姆利家族的族徽,那是一个狮鹫兽,执一柄格斗用的长矛,我见过布罗姆利夫人在林肯郡的房子里有一面飘动的旗子,旗子上也有同样的标志。

“你的茶园有多大,布罗……雷吉?”让-克洛德问,突然狂风大起,风声呼啸。

“距离大吉岭比较近的主种植场大约有26,000英亩,”雷吉说,“在西北方向更高的山上,我们有一个更大的茶园,不过大吉岭的那辆小火车到不了那里,只通这个主茶园,所以把那里的茶叶送到市场上就需要更多的成本。”

总共超过五万英亩啊,我心想。那得是好多好多的茶啊。随后我想起,英国人一天到晚都喝那东西,而且数以亿计的印度人也都有喝茶的习惯。

这里的陡峭群山上到处都是梯田,种植着一排排茶树,山上因而都变成了绿色,每棵树之间的间隔就和葡萄园里的葡萄树之间的间隔差不多,不过茶树要矮得多。我看到有男女工人穿着湿漉漉的棉制沙丽和衬衫,在无边无际的一排排绿色茶树之间工作,这些茶树沿着群山的曲线栽种,如同地形图上一条条弯曲的平行线。这片绿色颇具气势磅礴之势。

大约二十分钟后,我们在这条布满车辆碾压痕迹的陡峭泥土路上转弯,开上了一条白色碎石车道,这条车道很长,地势向上倾斜。我不知道自己期待这条长车道的尽头会是一栋什么样的房子,没准儿是另一栋石砌房屋,就像布罗姆利夫人在林肯郡的家一样,不过雷吉的家虽大却不张扬,周围有马厩和构造坚固的附属建筑,所以这里的色彩和风格更像是一栋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大农舍。三辆卡车跟在我们后面驶到了宽阔的车道上,不过在银灵汽车到达房子前面宽阔的碎石环路之前,卡车便转弯朝马厩和车库驶去。这条环路中央和外围种着各种各样的绿色热带植物,此时这些植物都湿漉漉的。车子停下,爱德华快步走过来打开了雷吉这边的车门。

时到今日,我都没再坐过别人的劳斯莱斯。

*

热带地区的夜色降临,我们享用了一顿小牛肉美餐,餐厅的餐桌甚至比此刻仍摆着地图的14英尺长读书桌还要长,我们四个人——算上沉默不语的大高个帕桑医生的话,就是五个人——回到了那间藏书室,每个人都喝了白兰地,我和J.C.吸了雪茄,理查则抽着他的烟斗,一声不吭,显然依旧在琢磨有什么理由可以让雷吉在我们大约三十六个小时后出发时不和我们一起走。我们没有再次围绕在摆着地图的桌旁,而是围坐在巨大壁炉的炉前砖地上,仆人们之前已经把炉火点燃了。在这座海拔8000英尺的茶园里,简直冷得要命。

“带一个女人登珠峰,这想都不用想,绝对办不到。”理查说。

雷吉不再摇晃梨形小口高脚杯里的白兰地,抬起头来。“根本就不必想,迪肯先生。我一定要去。你需要我的钱、我的夏尔巴人、我的马、我的马鞍、帕桑的医术,以及我从西藏督领那里得到的许可。”

理查露出一个苦瓜脸。至少她不再称呼他“迪奇”了,我心想。

“那么,布罗……雷吉……是怎么得到批准的呢?”让-克洛德问。

雷吉又笑了。“我直接去找了达赖喇嘛和督领,请他们发放个人许可给我。”她说,“有个弗雷德里克・马萨曼・贝利少校曾阻止西藏向英国人颁发登山许可。不过,我压根儿就没搭理他。他为这事儿恨上了我。在贝利想到办法阻止我们之前,我们必须尽可能又快又不引人注目地穿过锡金。他是一个小人。我们只有唯一一个优势,我动了些手脚,故意误导他,让他以为我们的探险队会在八月份季风季节之后才会前往珠穆朗玛峰,而不是现在,在季风季节来临前的几个月里就开始行动,而且我还让他觉得我们会走南部直接路线,也就是穿越唐古平原和舍波拉山口,而不是走更东边的传统路线。”

“为什么贝利会傻到相信有人会在八月份再次尝试登顶珠峰?”理查问。他参加的1921年那次珠峰勘测探险就是在八月进行的,结果唯一的发现便是八月份的雪太深了。不过,在六月五日这一天,时值季风季节初期,刚刚下过一场暴雪,马洛里固执己见,非要返回北坳三号营地,结果马洛里、萨默维尔和其他人遇到了雪崩,共有七名夏尔巴人和西藏南部人遇难,但这些人里不包括理查,因为他觉得当时的雪情太危险了。

“因为一年前的八月,我、帕桑和另外六个人就那么做了。”雷吉说。

我们三个人齐刷刷地转过脸盯着她,谁也没说话。帕桑医生正站在雷吉的安乐椅后面,是唯一一个只有一半身体被笼罩在闪烁火光下的人。雷吉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伏向她手中的白兰地。终于,理查开口问道:“做什么了?”

“攀登珠峰,”雷吉答,声音十分尖刻,“我们尝试去找珀西表弟的尸体。我本来应该较早出发,赶在夏季的时候,可在诺顿上尉、杰弗里・布鲁斯和前马洛里探险队其他成员失败而归之后,正好是季风季节肆虐最严重的时候。我和帕桑只能等到不再下暴雨,而且珠穆朗玛峰上不再下雪,我们才和六个夏尔巴人开始徒步前往珠峰。”

“你们走了多远?”理查说,听上去有些半信半疑,“协格尔镇?还是更远?难道你们到了绒布寺?”

雷吉抬起头,不再看她的白兰地,听了这话的语气,她挺生气,那双深蓝色的双眸因此变得更深了。不过她的声音依然非常坚定,而且情绪控制得很好。“我、帕桑和另外两个夏尔巴人在23,000英尺之上的马洛里四号营地待了八天。可大雪一直下个不停。有一天我和帕桑向上攀登到了马洛里的五号营地,但是那里没有剩下任何补给,而且暴雪越下越大。我们非常幸运地返回了北坳,之后又在那里被困了四天,也就是被困八天里的后四天,而最后三天连一口吃的都没有。”

“马洛里的五号营地在海拔25,200英尺的高度。”让-克洛德小声说。

雷吉只是点点头。“待在北坳四号营地的这八天里,我的体重减轻了30多磅。其中一个夏尔巴人那旺・布拉因为高空病和脱水,差一点儿丢掉性命,明天早晨你们就能见到他。8月18日,趁着这种鬼天气稍微好转的时候,我们一路下山退回到马洛里的一号营地,一直留在北坳下三号营地的四个夏尔巴人几乎是把那旺抬下了冰川,我们在一号营地重新集结,然后徒步走了回来。大雪从未真正停止。九月中旬,我们步履沉重地穿越冒蒸汽的锡金丛林,结果赶上了持续不断的暴雨。我还以为我的身上永远都不会有变干的一天了。”

我、理查和让-克洛德在火光的笼罩下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我很肯定我的想法得到了呼应,这个女人和那个高个子夏尔巴人在季风季节的高峰期登上了珠峰25,000多英尺的地方?在23,000多英尺的高处连续待了八天?在前三次珠峰探险中,几乎没有人能在这么高的地方待上这么多天。

“你在何处学的登山?”理查问。白兰地似乎对他产生了影响,我从不曾见过他这副样子。或许都是这里的海拔高度惹的祸。

雷吉拿着她的空杯子比画了一下,帕桑立刻冲着黑暗中点点头,然后一位仆人走到火光之中,给我们所有人的酒杯中又倒满了白兰地。

“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爬过阿尔卑斯山,”她简单地说,“我曾和珀西表弟一起登过山,和向导登过山,自己一个人也去过。我从印度回欧洲时,去阿尔卑斯山的次数比回英国的次数还要多。在这里我也登过山。”

“你还记得你的登山向导的名字吗?”让-克洛德问。他纯属好奇,声音里一点儿挑衅的意味也没有。

雷吉说出了五个年纪较大的夏蒙尼登山向导的名字,这些人很有名,就连我也知道他们的大名。布罗姆利夫人曾经提到过其中三个向导的名字,多年以前他们曾和她的儿子珀西瓦尔一起登山。让-克洛德再次轻声吹起了口哨,当年布罗姆利夫人说起这五个人里其中三个人的名字时,他也这么做过。

“你自己一个人攀登过哪些山峰?”理查问。他的腔调和刚才不一样了。

雷吉微微耸耸肩。“佩沃斯峰,艾勒弗洛伊德兹峰,梅吉峰,大乔拉斯峰北壁,巴岱尔峰东北山壁,德鲁斯峰北壁,还有勃朗峰和马特洪峰。此外就是这里的一些山峰,不过这里只有一座8000米的高峰。”

“一个人。”理查说。他的表情有些怪。

雷吉又耸了耸肩。“你爱信不信,反正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迪肯先生。你需要了解的就是,去年秋天,我的姑妈布罗姆利夫人给我写信,请我想办法为你们‘寻找珀西瓦尔’的探险拿到攀登珠峰的许可证,其实那个时候我早已去过了拉萨,拿到了许可……而我申请许可是为了今年春天再进行一次尝试。我自己的第二次尝试,而且这一次我要带帕桑和更多夏尔巴人一起去。”

“可许可证上提到了‘其他几位大人’……”理查说。

“我本想自己去找几个人,迪肯先生。我的确已经和他们取得了联系,并且邀请他们今年春天和我一起踏上寻回探险。当然了,我将付给他们酬劳。不过伊丽莎白姑妈写信告诉了我你们的名字,我做了一些调查,发现你们……足以胜任。再说了,你是我查尔斯表兄的朋友,而且你也见过珀西。我觉得最好给你一个机会。”

我突然意识到形势出现了逆转;我们现在需要祈求她带上我们去探险,而不是反过来她求我们。我看到理查的目光有几分呆滞,他也接受了这个现实。

“你的查尔斯表兄现在怎么样了?”他问,似乎他既想改变话题,也想得到答案。

“一周之前,我收到了伊丽莎白姑妈发来的电报,”雷吉说,“在你们来加尔各答途中,查尔斯终因肺病恶化去世了。”

我们三个人都表示了我们的哀悼。理查似乎因这个噩耗而特别不安。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沉默不语,唯有木柴燃烧时噼啪作响。

我和J.C.抽完了雪茄,我学着他的样子,把雪茄屁股扔进了火里。我们把空杯子放在桌子上。

“对于路线和你们的给养计划,我们需要做一些变动,”雷吉说,“不过我们可以下午再做,你们先去选你们的夏尔巴人和马吧。天一亮,夏尔巴人都会到这里来,今天晚上他们就在距此不到1英里的地方扎营,而且我想到外面去迎接他们。为免几位中有人睡过了头,我会让帕桑去敲各位的门,叫你们起来。晚安,先生们。”

雷吉站起来,我们也赶紧起身,她离开了火光的照耀范围。几分钟之后,依旧沉默不语的我们跟着一个男仆前往二楼我们的房间。我注意到,在我们沿着宽大而蜿蜒的楼梯拾级而上时,理查仿佛无意抬动他的双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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