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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2>1</h2>

“我会死的,”许多年前的一个晚上,若冰这样说,“如果她们不把那条裙子给我准备好,那我一定会死的。”

他们是在伊萨克街一座有暗绿色护墙板的房屋安了纱窗的前廊上。住在隔壁的威拉德·格里格正在牌桌上和若冰的姐姐乔安妮玩纸牌。若冰坐在一把长椅上,对着一本杂志直皱眉头。这条街一路过去,从好几家厨房里都冒出了烟草与番茄汁相克却又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威拉德瞧着乔安妮那张几乎没有一点笑意的脸,片刻后她用不动声色的口气问了一句:“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我会死的。”若冰气呼呼地说,“我会死的,如果她们明天还没有把那条裙子准备妥的话。我说的是洗衣店里的那些人。”

“我想你就是那样说的。你真的会死?”

从乔安妮说的这些话里你是永远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的。她的语气很平和,她的嘲讽几乎让人无法察觉,而她的冷笑——现在已经收住了——也仅仅是嘴角极细微地往上一翘。

“哼,我会的,”若冰挑衅地说道,“我需要它。”

“她需要它,她会死的,她要去看戏呢。”乔安妮用很私密的语气对威拉德说。

威拉德说:“好了,乔安妮。”他的父母,还有他自己,都是这两个姑娘父母亲的朋友——他心目中仍然把她们俩看成是那两个小妮儿——如今,既然两家的老人都已经不在了,他便觉得,在可能的范围内,阻止这两个女孩互相撕扯头发,理当是自己的责任。

乔安妮今年三十岁了,若冰也有二十六了。乔安妮有一副孩子般的身躯,胸部窄窄的,脸又长又扁,头发则是细细直直土褐色的。她从不讳言自己是个十十足足的苦命人,竟在青春少女的半途当中停止了发育。她自幼就患上了严重、持续不断的哮喘症,使得她非但长不大,甚至走路都有点儿瘸。对于看上去如此不堪的一个人,整个冬天不能出户、晚上也不敢留下她独自在家的一个人,你无法想象她竟然具有如此惊人的洞察力,能够捕捉到别人——比她幸运的人的愚蠢之处。或者说,具有这么充沛的蔑视他人的能力。在威拉德看来,在两姐妹这么多年的生活里,他所看到的永远是若冰眼睛里充满着愤怒的泪水,听到的总是乔安妮这样的一句话:“你这会儿又怎么啦?”

今天晚上若冰感到的仅仅是让什么轻轻地叮咬了一下。明天是她要上斯特拉特福① 去的日子,她觉得自己已经生活在乔安妮的控制范围之外了。

“演的是哪一出戏?”威拉德问,他尽可能地想让气氛显得缓和些,“是莎士比亚的吗?”

“是的。是《皆大欢喜》。”

“你看得懂他的戏吗?真能看懂莎士比亚?”

若冰说她看得懂。

“你真了不起。”

五年以来,若冰一直都在这样做。每年夏天看一出戏。这开始于她生活在斯特拉特福的那段时间,当时她在那里接受护士训练。她是和一个同学一起去的,那女孩有两张赠券,是她一个管演出服装的姑姑给的。拿来赠券的那个女孩看得腻味死了——那天演的是《李尔王》——因此若冰对自己观后的感想始终没有表露。而且她也说不清楚——她宁愿独自离开剧场,至少是二十四小时之内不必跟任何人交谈的。当时她就下定决心以后还来。而且是独自一人来。

这事要做到并不难。她所生长而且接着又在这儿工作的镇子——因为有乔安妮她只得在本地找了份工作,离斯特拉特福只有三十英里。镇上的人都知道那地方演莎士比亚的戏,可是若冰却从未听说有谁去看过一出。像威拉德这样的人不去,一是怕让观众中的一些人看不起,况且还有台词不好懂的问题。至于像乔安妮这样的人呢,则根本就不相信有人会真的喜欢莎士比亚,倘若本地真有人去,那准是因为急煎煎地想混入上流社会,他们其实并不喜欢,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对于镇上有看舞台剧习惯的为数不多的那几个人来说,他们是宁愿上多伦多皇家阿历克斯剧院去看的,如果正好有出百老汇音乐剧来巡回演出的话。

若冰看戏就得有好座位,因此她只好买星期六日场不算太贵的票了。她会挑一出她医院轮休时、正好是在周末的戏。她从来不先念剧本,她也不在乎那是悲剧还是喜剧。她从未遇到过一个熟人,不管是在剧场里还是在附近的街上,这对她来说是最好不过。跟她一块儿工作的一个护士曾对她说过:“我可绝对没有胆量一个人这么干呀。”这便使得若冰明白自己的确是与大多数的人有很大的不同。在这样的场合里,置身于陌生人的包围中,她觉得再自在不过了。戏散场后,她会沿着河在市中心一带散步,找一个花钱不多的地方吃点东西——往往是吃一客三明治,她会在柜台边的一只凳子上坐下。然后乘七点四十分的火车回家。这就是一切了。然而这短短的几个小时使她充满自信,认为她即将回到里面去的那种看来是那么临时将就不能令人满意的生活,只不过是一个短短的插曲,是能轻松忍受下去的。而在它的后面,在那种生活的背后,在一切东西的后面,自有一种光辉,从火车窗外的阳光里便可以看出来的。夏日农田里的灿烂阳光与长长的投影,就仿佛是那出戏在她头脑里留下的余景。

去年,她看的是《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终场后她沿着河边散步,注意到水上有一只黑天鹅——她生平第一次见到的黑天鹅——那是只狡猾的闯入者,隔开一段距离滑行在白天鹅群的后面,独自觅食。没准是白天鹅羽翼上的闪光使她想到,这一回她要在一家真正的餐厅进食了,而不是在柜台边上。要有雪白的桌布、几枝新鲜的花、一杯葡萄酒和一道有特殊风味的菜,比方说贻贝,或者是康沃尔菜鸡。她举了举胳膊想检查一下她的手包,看看自己有多少钱。

可是她的手包不在那儿。那只平时难得一用的银链子佩斯利涡旋图纹的小布包并没有挂在她的肩膀上,它不见了。从剧场出来独自走到市中心的一路上,她几乎都没有注意到手包不见了。自然,她的裙子是没有衣兜的。她没有了回程车票,没有了唇膏,没有了梳子,也没有了钱。连一角钱都没有了。

她记得在观剧的整个过程中,她是把手包放在自己膝上的,在节目单的下面。她现在节目单也没有了。也许两样东西都滑到地上去了?不过不对——她记得上洗手间在隔间里还是带着手包的。她还将银链子挂到门后的钩子上去了呢。而且她也没有把包落在那里。没有。她对着洗手池的上方照镜子的时候还取出梳子整理过头发的呢。她的头发又黑又细,虽然她想让它们蓬蓬松松地鼓起来,像杰基② 的那样,而且也在晚上把头发做成了一个个卷儿,但它们总免不了会变得瘪塌塌的。若不是因为这一点,她就会对镜子里自己的形象相当满意了。她有灰绿色的眼睛、黑色的睫毛,皮肤不用下功夫也像是晒过日光浴似的,所有这一切,都被她那条紧腰身、下摆张得很开、臀部周围有一排细裥的鳄梨绿抛光布裙子映衬得十分美满。

她的手包就是在那儿落下的。就在洗手池的边台上。她当时欣赏着自己,扭过头越过肩膀去看背后裙子上的那个V字——她相信她的背还是很经看的——并且检查一下有没有乳罩带子露出来的任何痕迹。

紧接着,在虚荣心膨胀、愚蠢的得意扬扬的状态中,她高视阔步地走出女洗手间,却把手包留在了那儿。

她爬上河堤,来到街上,开始沿着最直的路线走回剧场去。她走得尽可能地快。一路上都没有树荫的遮盖,开来开去的车子很多,下午都近黄昏了,天气仍然很热。她几乎是在奔跑了。这就使得汗水从吸汗垫的下面渗了出来。她很艰苦地穿过热得烤人的停车场——现在已空无一车——爬上坡地。这儿的高地上就更没有阴影了,剧场建筑四周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不过大门倒还没有锁上。在空荡荡的过厅里她站定片刻,好让自己的视觉在户外强光的刺激之后得以恢复。她能感觉到她的心在怦怦跳动,一颗颗的汗珠也从上唇周围冒了出来。售票口已经关闭了,卖饮料小吃的柜台也是。剧场内厅的那些门全都锁上了。她走楼梯下到盥洗室,她的皮鞋在大理石阶梯上发出了嗒嗒声。

但愿那儿的门还没锁上吧,但愿那儿的门还没锁上吧,但愿手包还在那儿吧。

没有。在光滑、带石纹的洗手台上什么都没有,废品筐里什么都没有,所有门背后的钩子上也是什么都没有。

她上楼来时有一个男的在拖地。他告诉她东西说不定会交到失物招领处去的,可是那地方已经上锁了。他迟疑了片刻之后便放下拖把,带领她走下另外一道扶梯,来到一个斗室,那里面有几把伞、几个小包,甚至还有夹克衫、帽子和一条挺让人恶心的棕色狐狸皮围巾。可是并没有佩斯利图纹布的肩挎手包。

“真不走运呀。”他说。

“会不会是在我座位底下呢?”她乞求地说,虽然她自己都能肯定不会在那儿的。

“内厅都已经打扫过了。”

她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只能爬上楼梯,穿过门厅,走到外面的街上去。

她朝与停车场相反的方向走去,以求得阴影的遮蔽。她能想象乔安妮会说这个清洁工早已把她的手包藏起来,准备拿回去给自己的老婆、女儿用呢,这种地方的人还不都是这么干的吗?她想找一张长椅或是一段矮墙坐下来,好让自己想想该怎么办。可是哪儿都没见到有这样的东西。

一条大狗从她后面走来,经过时碰到了她。那是条深棕色的狗,腿长长的,脸上一副凶巴巴、犟头犟脑的模样。

“朱诺。朱诺,”一个男人喊道,“瞧你都走到哪儿去了呀。”

“它太小了,还不懂规矩,”他对若冰说,“它以为这整条人行道都是它的地盘呢。它倒不会咬人。吓着你了没有?”

若冰说:“没有。”丢失手包的事占据了她的全部心思,所以根本没想到还会有被狗咬的可能。

“一般人见到多伯曼犬都会害怕。这种狗是有凶狠的名声,不过是想让它看家的时候才把它训练得恶狠狠的,光让它陪你散步它一点儿也不凶的。”

若冰根本区分不出犬的种类。由于乔安妮有哮喘病,她们从来就不让狗或是猫挨近她们的房子。

“我不在乎的。”她说。

狗的主人没有朝那条叫朱诺的狗等着的地方走去,反倒把狗叫了回来。他将手里的皮带与狗的项圈扣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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