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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一小时前或更早一点,他不是已经有所认识,有所发现了吗?是什么呢,是什么?倏忽不见了,他找不回来了。他绝望地用拳头敲打自己的额头。天啊,让我找到钥匙吧!别让我这样毁掉,这么可悲,这么愚蠢,这么悲哀吧!就像狂风中云彩漂移散落成碎片一样,他全部的历史从身边飘忽而过,成千上万的画面杂乱无章,重重叠叠,面目全非,讥讽嘲笑,每个画面都能使人想起什么,什么呢?是什么呢?

猛然间“瓦格纳”的名字脱口而出。他下意识地说出了这个名字:“瓦格纳,瓦格纳。”这个名字从何处来?从哪个井底来?他想干什么?谁是瓦格纳?瓦格纳?

他紧紧咬住这个名字。他有了任务,有了问题,这要比悬荡在无形中好。那么谁是瓦格纳?瓦格纳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的嘴巴,长在我这张罪犯脸上的歪嘴巴现在深更半夜里说出瓦格纳这个名字?他集中思想。想起各种事情。他想起“罗恩格林”1,由此而想起他与音乐家瓦格纳有些暧昧的关系。他作为二十来岁的青年曾对瓦格纳有着疯狂的倾慕之情。后来他变得多疑,随着岁月流逝他找到了一大堆对瓦格纳的意见和疑惑。他对瓦格纳左挑剔右指责。也许这种批评与其说是针对理查德·瓦格纳本人,不如说是针对自己从前对他的爱?哈哈,他又抓住自己了吗?又揭穿了一个骗局,一个小小的谎言,翻出一小堆垃圾吗?啊,是的,事情一个接一个地显现了——公务员与丈夫弗里德里希·克莱因无可指摘的生活并非十全十美,并非一干二净,每个角落都有问题存在!是的,对了,在瓦格纳问题上也如此。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遭到弗里德里希·克莱因尖刻的批评与忿恨。为什么?因为弗里德里希·克莱因不能原谅自己年轻时对同样一个瓦格纳有过爱慕之情。他现在在瓦格纳身上追寻自己年轻时的狂热,自己的青年时代,自己的爱情。为什么?因为青年时代,狂热,瓦格纳以及所有这一切令他极为不快地回想起早已忘却了的往事,因为他被动地娶了并不爱的妻子,或者仍然不对,不够。哎,就这样,就像反对瓦格纳一样,公务员克莱因对许多人事儿都是这样对待的。他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克莱因先生,可在安分守己的背后隐藏着污垢与无耻!舍此无他物。是的,如果他想诚实的话——他得对自己隐匿多少秘而不宣的念头啊!在大街上向漂亮的姑娘投过多少目光,晚上下班回到妻子身边时路上碰到的恋人他有多妒忌!于是就有了谋杀的念头。他难道没把本应对自己的憎恨也对准那个老师……

他猛地吓了一大跳。又有关联!老师兼杀人犯原来叫瓦格纳!就是说这才是关键所在!瓦格纳——那个可怕的人,那个杀了全家的疯狂罪犯就叫瓦格纳。长此以往他的整个生活不是以某种方式与瓦格纳有牵连吗?这个可恶的阴影不是到处尾随着他吗?

好了,谢天谢地,线索又找到了。是的,在早已流逝的较好岁月里,他还曾气愤恼怒地骂过这个瓦格纳呢,曾诅咒过给他最残酷的刑罚。然而后来他不再想瓦格纳了,自己却有了同样的念头,多次在某种幻觉中看见自己把妻小都杀了。

难道这还不十分明了吗?不对吗?不是会很容易发展到对孩子们的生存所承担的责任让一个人无法承受,自己的生命与生存同样无法承受,觉得生存只是一个错误,是一种罪愆与磨难吗?

他叹了一口气,把这个想法想了个彻底。他现在觉得十分肯定,就在最初听到这起案件时,心里就已经理解并赞同了那个瓦格纳式的凶杀,当然赞同的只是它作为一种可能性。在他当初还没感到自己不幸,生活还没一塌糊涂时,几年前在他认为还爱妻子,相信她的爱情时,就在当时他的心髓已经理解了老师瓦格纳,暗地里赞成他可怕的屠杀以献祭品。当时他所表述所认为的始终只是理智的意见,不是内心的意见。他的心——那个命运长于此的最深处的根——一直持另外一种意见,他的心理解并赞同了犯罪。一直有两个弗里德里希·克莱因,一个是看得着的,另一个是隐蔽的,一个是公务员,另一个是罪犯,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凶手。

可当时他在生活中始终站在“善”我的一边,那个公务员,正派的人,丈夫和正直的公民一边。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意见他从未赞同过,根本不知其存在。然而内心最深处的声音浑然不觉地左右着他,最终使他成为逃犯与被抛弃的人!

他感激地牢牢抓住这个想法。这毕竟是有些合乎逻辑的东西,是类似理智的东西。但还不够,所有重要的东西还是模模糊糊,但还是获得了一定的清晰度,一定的真实。真实——这才是最重要的东西。这个线索的短头儿别再丢失该多好!

他半醒半睡,累得浑身发热,一直在思索与梦境之间的界线上徘徊,他将线索丢失了千百次,又千百次找到了它。一直到天亮从窗子传来街上的喧闹声。

<h2>2</h2>

上午克莱因跑遍了城市。他来到一家旅馆前,里面的花园他很喜欢,于是走了进去,看了一个房间,租了下来。到离开时他才四下寻找旅馆的名字,上面写着:“大陆旅馆”。这个名字他不熟悉吗?不是预先报过吗?就像米拉诺旅馆一样吗?所以他不再寻找,很满意他的生活似乎陷入了一种陌生的、游戏般的、有特殊意味的氛围中。

渐渐地又有了昨天那种魔力。来到南方真好,他感激地想道。他得到了很好的指引。假如不是这样,不是到处有招人喜爱的魔力,能悠闲地漫步与步入忘我佳境的话,那么他会一小时复一小时地面对可怕的强制性思考,会绝望的。而他设法做到了在宜人的疲惫状态下平平淡淡熬过了几个小时,没有强制,没有惶恐,没有思想,这对他很有益处。有这样的南方,他给自己开了方子来这里真是太好了。南方使生活轻松了。南方令人欣慰。南方使人麻醉。

就是现在大白天里,风景看上去也是美得难以置信,群山高峭险峻,近在咫尺,犹如一幅由一个有点怪僻的画家创作的画。但眼前小巧的东西也都是那么美:一棵小树,一段湖岸,一栋色彩亮丽华美的房子,一堵花园的墙,狭长的麦田静卧在葡萄藤下,像一个住宅花园似的那么小巧玲珑,护理完好。这一切都可爱适意,生气勃勃,令人愉悦欢畅;它们洋溢着康健与信任的气息。人们能爱上这纤巧、舒适、适于居住的风景及风景中文静乐观的人;能够热爱点东西——怎样的解脱啊!

带着忘却与迷失自己的强烈意愿,因蛰伏的畏惧感而出逃的受煎熬的人尽情游荡在陌生的世界里。他信步走到郊外和美丽的辛勤耕作过的沃野上。农田使他想到的不是故乡的田畴与乡土气息,而更多的是荷马与罗马人,他从中发现了有些古老而文明,但毕竟是带有草根的东西,一种北方不曾有的纯洁与成熟。小小的教堂与色彩纷呈、部分地方坍塌的圣像柱,几乎全被孩子们用野花打扮一番,路旁比比皆是,向圣徒们表示着敬意,在他看来,这些东西与众多古人们留下的小神庙与圣迹有着同样的意义,源于同一种精神,古人们把每个小树林,每一泓清泉和每一座山都奉为神祇,他们开朗的虔诚散发着面包、美酒与健康的芬芳。他返回城里,在回音四起的拱廊下奔跑,在铺就石子的崎岖路上跑累了,好奇地朝敞着门的店铺与作坊里张望,买了意大利文的报纸,并没有看,最终疲惫地来到湖边一座瑰丽的花园。疗养的客人们在这里闲荡,坐在长椅上读书,巨大的古树对着自己水中的倒影顾影自怜地悬挂在墨绿的水面上,给水面架起一个遮阴的穹顶。难以置信的植物,形如蛇,状如假发套的树木,栓皮栎和其他奇珍树种调皮抑或畏缩抑或凄楚地伫立在开满鲜花的草坪上,远处湖泊对岸,稀稀疏疏或乳白或粉红的村落与农舍隐现其间。

他沮丧地坐在一只长椅上,正恹恹欲睡时,一阵坚定有弹跳力的脚步声把他惊醒。一个脚踏赤褐色系带的高筒靴、身着短裙、裙下穿着一双薄薄的网眼袜的女人跑了过去——是个姑娘,强健有力,腰杆笔直,带有挑衅性,时髦,骄矜,冷艳的脸蛋,涂着红红的唇膏,高高密密的云鬓泛着金属色的淡黄。她走过时看了他片刻,目光像宾馆的门房和侍者的一样自信,揣度着他人,过后她又漫不经心地向前跑去。

不管怎么说,克莱因想,她做得对,我不是能引起别人重视的人。我们这种人她是不会多看两眼的。但她短暂而冷漠的目光还是使他黯然神伤,他觉得自己被某个只看表面与外表的人轻看,蔑视,从他往事的深处增生出的硬刺与武器对她进行着防卫。早已忘记她质地优良栩栩如生的鞋,她那富有弹跳力与刚健的步伐,薄薄的连裤丝袜下那有弹性的玉腿有那么片刻把他迷住了,荡他心魂。她的衣服发出的簌簌响声,能让人想起她的秀发和肌肤的淡淡清香已逝去。刚才她身上散发的好闻柔和的性与爱情的气息已被抛到一边踩烂,把他从她那儿驱走。取而代之的是回想起许多往事。他曾多少次见过这种人:年轻,有信心,富有挑战性,妓女也好或者是爱虚荣的交际花也好,她们那无耻的挑衅曾多少次令他恼怒,她们的自信多少次激怒了他,她们冷漠鲁莽的自我表现多少次令他作呕!郊游时或餐馆里,他妻子对这种非女性的宠妃似的女人愤怒不已,他多少次心有同感!

他怅然地把腿伸展开。这女人把他的好心情搅坏了!他感到气愤,感到被刺激被漠视了,他知道,如果这满头黄发的人再次走过,再次打量他的话,他肯定会脸红,会觉得自己的衣服,鞋帽,脸庞,头发和胡须都差劲,低人一头!让她见鬼去吧!这一头黄发就得去见鬼!这头发是假的,世上哪儿也没有这种黄头发。她还化妆呢。一个人怎么会费半天劲去用口红涂嘴唇,黑人做法!这样的人还到处跑,好像世界就是她们的,她们能登场,有自信心,厚颜无耻,把正派人的喜悦搅没了。

随着再次涌上来的怏然,恼怒和羞怯,往事的狂澜又翻滚上来,其间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你是在引用你妻子的话,你是在承认她说得对,你又依附了她!有那么片刻一种感触淹没了他,诸如我是一头笨驴,还总把自己算作“正派人”,我不再是了,我和这个黄发女人同属于另一个世界,这不再是我以前的世界,不再是正派人的世界了,这个世界里正派不正派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这里每个人都想着为自己过艰难的生活。有那么片刻他觉得对这个黄发女人的鄙视和以前对老师和凶手瓦格纳的愤慨一样只是一种表象,不坦诚,还有他对另外一个瓦格纳的反感,其音乐他曾觉得给人施以感官淫秽。刹那间他掩埋了的感知,丢失了的“我”睁开了眼睛,用它那无所不知的目光告诉他所有的愤慨、所有的恼怒、所有的鄙视都是错觉,幼稚,落成了个鄙视人的可怜家伙。

这个完善的、全知的意识也告诉他在此又面临一个秘密,揭示它对他的生活来说至关重要,这个妓女或交际花,这般优雅、诱惑与性的魅力绝不令他厌恶,绝不是一种侮辱,而对她的评语只不过是凭空想出来并强加给自己的,之所以这样做是出于对自己真正的本性,对瓦格纳,对兽性和魔鬼的惧怕,如果他一旦把道德和小市民的桎梏与伪装去除的话,可能会在自己身上发现这个魔鬼。一种类似嘲笑、讥笑的东西闪电般地在他心里跳动起来,可马上又不吱声了。沮丧的感觉又取胜了。每次觉醒,每一次动情,每一个想法总是在他软弱得只会忍受煎熬的地方正中靶心地击中他,这令人毛骨悚然。现在他又身处苦难之中,为他失意的生活,妻子,犯下的罪行和未来的无望苦恼着。恐惧再次来临,无所不知的“我”像个没人听见的唉声叹气者沉落下去。噢,多么痛苦啊!不,在这问题上黄发女人没什么责任。而所有他对她的反感,实在不能使她痛苦,伤害的只能是他自己。

他站了起来,开始奔跑。他从前常常以为自己过的是一种孤寂无比的生活并以几分虚荣心把某种听天由命的哲学归于自己的学说,在同事中他也被认为是个学者,有书卷气,私下里还是个文艺爱好者。天啊,他从未孤独过!他和同事们,和妻子,和孩子们,和各种各样的人谈天,而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忧愁能够忍受得住。即使他自己独处,也不孤寂。他与许多人甚至全世界的人意见一致,分担他们的忧愁,分享他们的欢乐与欣慰。他周围直到他内心深处总有大伙儿在,就是在他独处,痛苦与气馁时他也总是一群体中的一分子,属于一个保护性的协会,属于正派人,体面人和安分人的世界。可现在,现在他品尝着孤独。每支箭都射中他自己,每个安慰的理由都证实是毫无意义的,每次因恐惧的逃窜只能通向那个他与之决裂,对他来说已支离破碎滑走掉的世界。他一生中所有美好的正确的东西现在都不是那么回事了。他不得不把自己的五脏六腑掏出来,没人帮他忙。而他到底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什么呢?哎,杂乱无章与心碎欲裂!

一辆他躲开的汽车转移了他的思想,给它们扔过来新的养料。他感到未睡够的脑袋空虚晕眩。“汽车,”他想道或说道,但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顿时感到一阵虚弱,闭上了眼睛,这时他又看见了好像熟悉的情景,让他回想,给他的思想注入新的血液。他看见自己坐在汽车里驾驶,这是一个他曾做的梦。他把司机推开自己抢过方向盘,梦境里所找到的感觉恍如解放与胜利。是有欣慰的东西,在某个地方,很难找到。但是有欣慰的东西。哪怕只在幻想或梦境里,存在着一种令人舒心的可能性,完全由自己驾驶着汽车,嘲笑着把其他任何司机从驾驶座抛到一边去,哪怕汽车跳跃着驶过人行道或者撞到房子或人,但这毕竟是乐趣,要比被人保护着由他人驾车行驶,永远是个孩子好得多。

孩子!他忍不住笑了。他想起还是少儿和青年时时常诅咒并怨恨克莱因2这个名字。现在他不再这样叫了。难道这没意义吗?是个比喻,是个象征?他不再小了,不是要让别人带路的孩子了。

在旅馆进晚餐时他碰巧要了一种醇和甘甜的酒,把酒名记住了。有为数不多的事物可以助人一臂之力,有为数不多的事物可以给人以安慰减轻生活的负担。能认识它们很重要。酒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南方的空气和风景也是一种。还有什么?还有别的吗?有的,思维也是一种给人以慰藉的事情,能给人以快乐,帮助人生活。但不是任何一种思维!噢不,有一种思维是受罪是荒唐的。有一种思维令人痛苦地在无法改变的事实上绞尽脑汁,其结果只能是恶心,恐惧与厌世。另外一种思维人必须去寻找,必须学会。这到底是思维吗?这是一种精神状态,是一种心境,它总是只延续片刻,想紧张思考的话只能破坏这种状态。在这种最为理想的状态中人的想法,追忆,幻觉,梦幻与认识都具有特色。关于汽车的想法(或梦幻)就属于这一种,属于给人以慰藉的好的一种,突然而至的对凶手瓦格纳的回忆及数年前关于他的讨论也属于这一类。在克莱因这个名字上的奇怪念头也如此。有了这些想法和念头,恐惧与可憎的不快在突然产生的自信面前退却一会儿,尔后似乎一切都那么美好,孑然独处也感到坚强,自豪,往事忘却了,接下来的时光全无恐怖。

他得对此有所感悟,这一点必须懂得,学会!如果他能做到经常在内心找到那一类的思维,保持住并唤它出来,他就得救了。于是他想啊想,不知道下午是怎样度过的,时光仿佛在睡眠中融化掉了,也许他也确实睡了,谁想知道这一点。他的思绪总是围绕着那个秘密转。他吃力地思考着与黄发女人的相遇,想了许多。这个偶遇意味着什么?这次短暂的相遇,与一个陌生、楚楚动人、但不讨他喜欢的女人对视了几秒钟怎么会在他心里变成长达几小时的思索,感触,激动,追忆,自虐和指控的源头?怎么会这样的?其他人也是这样吗?为什么黄发女人的风姿,步履,玉腿,鞋袜使他片刻心醉神迷?为什么她冷漠鄙视的目光使他变得如此清醒?为什么这个讨厌的目光不仅使他清醒,把他从短暂的色迷中唤醒,而且还羞辱恼怒了他,使他自我贬低?为什么他只用属于自己以往世界的语汇与追忆来反击这个目光,而这些语汇不再有任何意义,理由是他已不再相信的理由?他用了妻子的评语,用他同事的话,用从前的“我”,那个已不存在的公民与公务员克莱因的思想与见解来反击那个黄发女人及她的使人不舒服的目光,他有一种需求,要用所有想象得出的方法来反击这个目光来为自己辩白,可他不得不看到他的方法纯粹是如今已作废了的旧钱币。从这良久、不快的思考中他除了有憋闷,不安,自己的不是这种痛苦不堪的感觉之外一无所得。但少顷他又感受到了另外那种希冀出现的状态,有一会儿他在内心对所有痛苦的思考摇摇头,懂得了许多。眨眼的工夫他明白了:我对黄发女人的想法愚蠢,丢人,命运主宰着她就像主宰我一样,上帝爱她就像爱我一样。

这个动听的声音从哪来?什么地方还能找到它?怎样再把它引过来?这只奇特的腼腆小鸟落在哪个枝杈上?这个声音说出了实话,说实话是好事,是治病,是慰藉。人如果在心里与命运结为一体并自爱,就能产生这个声音。它是上帝之声,或者是自己最真实的、内心最深处的“我”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谎言、申辩与伪装。

为什么他不能总听到这个声音?为什么真理总是从他身边流走?像个幽灵,人们只有半睁着眼睛才能看见它倏忽而过,如果全睁开眼睛注视它,它就溜走了。为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见这个幸福之门敞开着,可当他想进去时却又关上了!

他在房间里从囫囵觉中醒来,拿过桌子上一本叔本华的小册子,旅途中大多是它相陪伴。他随便翻开一页读到这样一句:“如果我们回顾一下所走过的人生旅途,特别是看一眼我们走错的脚步包括其后果,我们常常无法理解怎么会走这一步而没走那一步,看上去就好像有个外部力量控制着我们的步履。歌德在《埃格蒙特》中说:人以为左右着自己的生活,自我主管着,可他内心深处的东西不可抗拒地受其命运的牵掣。”这里写的不是和他有关吗?不是与他今天的思想有紧密的关联吗?他迫不及待地继续读了下去,然而没什么了,下面的字字句句没能触动他。他放下书,看了看怀表,发现没上弦,已停了,他站起身朝窗外望去,似乎已近傍晚。

他觉得有点疲倦,好像经过紧张的脑力劳动,可并非心情不畅,精疲力竭,一无所获,而是累得有意义,仿佛完成了一件令人满意的工作。我可能睡了一小时或更长,他想,走到立柜镜子前梳了梳头。他心情少有地自在,舒畅,他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笑了!长期以来他看见的脸只是扭曲,呆滞,困惑,现在苍白劳累过度的脸上露出微微的、和蔼的、好看的微笑。他讶然地摇摇头,对自己莞尔一笑。

他下了楼,餐馆里几张桌子上已开始了晚餐。他不是刚吃过吗?无所谓,他极想马上再吃,于是忙不迭地请教侍应生,要了一份美餐。

“先生今晚是不是还想去卡斯蒂廖内?”侍应生上菜时问他。“有快艇从旅馆这儿开。”

克莱因摇头致谢。不,旅馆这种活动不合他的口味。卡斯蒂廖内?他听别人提起过。这是一个娱乐城,有个赌场,有点像个小蒙特卡洛。我的天啊,他到那儿去干什么?

咖啡端来时他从面前一个水晶玻璃花瓶里的一束鲜花中拿出一朵小白玫瑰插在身上。邻桌那儿有一股刚点着的雪茄烟雾拂面而过。对了,他也想要一支上等雪茄抽。

接下来他犹豫不定地在旅馆前来回踱着步。他很想再到那片村野上,昨晚在那儿曾听见意大利女孩唱歌,看见萤火虫魔幻般地跳着火花舞,从中初次领略了南方甜美的现实生活。但他也想去公园,去绿树荫蔽寂静的水边,去那片奇异的树林,如果还能碰到黄发女士,现在她冰冷的目光既不会让他恼恨也不会使他觉得丢脸。另外,从昨天到现在时间是多么漫长啊,难以想象!他在这个南方已经感到多么像在家里一样啊!他经历了多少,想了多少,知道了多少事儿啊!

他又漫步走过一条街,宜人轻柔的夏季晚风吹拂着他。飞蛾痴迷地围绕着初亮的街灯飞舞,勤劳的人们晚上关了店门,插上了铁闩,一群儿童还在四下追逐,嬉戏时在咖啡馆小桌之间跑来跑去,桌子放在街道中央,人们坐在那儿喝着咖啡和柠檬汁。壁龛里的圣母像在点燃的路灯辉映下露出微笑。湖边的长椅上还是充满生机,有人笑,有人吵,有人唱,水面上不时还有一叶轻舟漂浮,上面坐着只穿衬衣的桨手和身着白衬衫的姑娘们。

克莱因很容易找到了去公园的路,但高大的门关上了。高高的铁栏杆后面沉寂的树影晦暗处透着几分陌生感,已经夜静人眠。他往里瞧了良久。尔后笑了,直到现在他才清楚一个隐秘的愿望驱使他来到紧闭的铁门前这地方。好吧,无所谓,没公园也行。

他安闲地在湖边一个长椅上坐了下来,看着川流而过的人们。在明亮的路灯下,他展开一张意大利报纸想读读。他不能全懂,但能翻译的每个句子都给他带来快乐。渐渐地他才不去管语法,开始注意大意,几分吃惊地发现文章慷慨激昂地猛烈诋毁他的人民和祖国。多奇怪啊,他想,还有这种事儿!意大利人写他的人民,正如故乡的报纸总是写意大利人一样,也是这样锋芒所指,也是这样激愤,也是这样不容置疑地确信自己正确别人不正确!连这样一份充满仇恨与无情评判的报纸都没使他恼怒气愤倒是少见,不是吗?不,干吗要恼怒?这一切不过是他不再属于那个世界里的行为方式与语言。这个世界也许好,也许较好,也许对——这不再是他的世界了。

他把报纸放在长椅上继续朝前走。一个花园里,百来盏花花绿绿的彩灯越过密密匝匝的盛开的玫瑰丛流光四射。人们走了进去,他跟随其后,售票处,看门人,贴着广告宣传画的墙。一个没有墙的大厅位于花园中央,只是一个有篷顶的大帐篷,里面无数盏彩灯低垂。许多张空着一半位子的花园桌子占满了通风的大厅;背景处有个灯火通明又窄又高的舞台,银色,绿色和粉红色的耀眼灯光荧荧闪烁。台前音乐家们就座,是个小型乐队。轻快稀疏的笛声飘进绚烂多彩温煦的夜色中,双簧管饱满高涨,大提琴低吟浅唱,有几分恐怖,几分热情。舞台上一个老头儿唱着滑稽歌,他描了红的嘴巴笑得很呆板,充沛的灯光折射到他光秃秃让人发愁的脑袋上。

克莱因寻觅的不是这类玩艺儿,他一时有一种类似失望,欲指责和原来那种在欢乐的时髦人群中生怕独坐的感觉。艺人的娱乐活动在他看来难与芬芳的花园之夜相吻合。然而他还是坐了下来,无数盏彩灯流泻下来的淡淡灯光马上把这种感觉抵消了,像有一层魔纱披挂在敞开的大厅上。轻音乐轻盈热烈地飘过来,夹着许多玫瑰的花香。人们打扮一新,乐不可支地处在乐而不发的欢快中。被柔和的彩色灯光亲切地呵了一口气,打上了扑粉,亮堂堂的脸庞和粲然的女士帽浮在杯子,瓶子和冰激凌杯上方,就是杯子里黄的粉红色的冰激凌,玻璃杯中红的,绿的,黄的柠檬汁也在这一景色中共鸣,如珍珠落玉盘,洋溢着节日气氛。

没人听轻歌剧演员的。可怜的老人孤凄漠然地站在舞台上,唱着他学的歌儿,美轮美奂的灯光顺着他那可怜的躯体流泻下来。他的歌儿唱完了,好像对可以下台挺满意。最前面的桌子旁有两三个人在鼓掌。歌唱家走下了台,不一会儿走过花园出现在大厅里,在紧邻乐队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一个年轻女士给他杯里斟上苏打水,同时欠起身子,克莱因放眼望去:就是那个黄头发女人。

现在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一阵刺耳的铃声,响了很长时间,而且很急,大厅里人群骚动。许多人没有帽子和大衣就走了出去。乐队旁的桌子也空了,黄发女人与其他人一起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在外面花园的暮色中还发着光。桌子旁只剩下老歌唱家坐着不动。

克莱因决意走过去。他礼貌地向老人问好,老人只点了点头。

“您能告诉我这个铃声是什么意思吗?”克莱因问道。

“休息,”轻歌剧演员说。

“可所有人都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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